(五)初升的太陽
在連續四周奔波于公司和項目地之后,她終于病倒了。作為新官上任,剛接手了兩個新項目,出于自律也好,對老板賞識的回應也好,她覺得不應該在此時提出請假休息,何況老板已經很關切的問候她的病情了。等忙完這個項目吧,她想,忙完了就請假休息一段時間。
又是一整周的會議和加班改項目報告,終于趕在周末之前得到了許可批文。老板很高興,當即讓行政安排了晚上團隊聚餐慶祝。
辦公室里壓抑的氣氛一掃而光,同事們都很雀躍,她也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總算是有了階段性的成果,確實應該感到高興。不過,接下來呢?下一個項目,繼續這樣調研-看項目-寫報告-結束的循環?她忍不住要往前想。她點開上午整個工作團隊在活動現場拍的合照,照片上她的臉很勉強的笑著,好像成功的喜悅只感染了皮膚,進入不了身體深處。
她猶豫了幾秒鐘,把照片發給他:“今天終于結束啦!項目成果還不錯~”
“那最近就不用加班和出差了吧?好好休息休息,你看起來很疲憊。”
“暫時應該不用了。”
“有這樣的成果,你開心嗎?”
“嗯,挺開心的。人就是這么目光短淺吧,好了傷疤忘了痛。”
“就簡簡單單的開心一會吧,別想那么多。”
快到下班的時候,老板忽然通知讓他們自己去聚餐,他不去了。她從衛生間出來經過電梯時,正遇上老板一邊接電話一邊等電梯。
從他短短幾句話,她估計對方還是上次他們非常想爭取的那個項目的聯絡人,其實只是對方公司的部門經理,但老板很鄭重而殷切的說著:“我過半個小時就到您辦公室。”
她看著老板快速走進電梯的背影——他雖然年屆五十,仍然保持著挺拔得體的姿態,身穿考究的休閑西服,雖然走出去普通人并不知道他是誰,但在業內,他的名字她在隨便一個飯局上提起時都會得到欽佩的回應——他目前的成就應該是她在職業道路上能親眼目睹到的最高峰了吧?
她突然發現,自己想到這些,居然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羨慕和向往。難道我忍耐、憋屈、迎合這個社會的標準,撐過三十年,最后就變成他現在的樣子嗎?這個念頭讓她毛骨悚然。我的人生就這樣毫無驚喜?所有我看過的深邃思想、自我成就,最后都與我無關?不不不,我這一輩子不應該是這樣自怨自艾!
她腦子里出現了一片混沌昏暗的黃昏,那是全無希望的畫面,她渾身發麻,但同時,又有全身激靈的感覺,那是震驚之余的清晰:
“是該好好停下腳步想想自己的路了。”她想,“明天,明天就跟老板請假。”
沒想到,她的身體比心更等不及要停息。
熬夜慶祝后的第二天早上,她昏昏沉沉的起床朝衛生間走。過了她不知道多久的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的頭緊靠著馬桶。奇怪,我怎么會貼著馬桶?太臟了!難道……我是躺在地上?她遲鈍了一會兒,重新感覺了一下手腳的位置,才扶著馬桶蹲起來,看來剛才暈倒了?上一次暈倒是高中了吧?
她努力想回憶自己之前在干什么,這時,后腦勺傳來一陣鈍痛,她找到了痛處,發現手上幾乎染滿鮮血,地上也開始出現一滴滴的紅色。她驚到了,我竟然已經衰弱到這個地步?她不敢再動,“書徽,怎么了?”媽媽也進來了,她聽到了鈍響,“哎呀!”
沒想到第一次坐救護車竟然是這樣,她想。護士給她簡單包扎了傷口,看起來對她的情況并不覺得焦急。這讓她從震驚和害怕之中緩過神來,覺得輕松了許多,又覺得有點可笑——原來不過是皮肉之苦。
躺在病床上,手機還是不斷的響。上次去調研的另一個項目老板一直催著要趕在最近的風口提交報告,幾個下屬不得不追著她求助。
老板打來電話關切的詢問她的病情,她趁機提出了休半個月年假的想法。
“新項目現在正處于關鍵期啊,確實機不可失,之前的升職也是公司也給你的肯定和支持。沒想到你一下子出這樣的意外。”老板沉吟了一下,“如果你真的執意休息一段時間,那新項目我讓林飛負責吧。”
她掛了電話,要是從前的自己,應該會很緊張吧?但最近的身心俱疲,似乎讓她產生了從當下的生活中抽離出來的感覺,好像以前很敏感的刺激如今都只是鈍鈍的觸動,連痛感都算不上。
她定定的望著窗臺上的綠蘿。綠蘿為什么永遠都是這樣沉沉的綠色?那些葉子像塑料植物一樣,季節和溫度的變化似乎已經無法讓它們有所動容,可是誰在乎呢?人們只要綠葉子而已。
這些看起來無動于衷的葉子,不知道會不會希望能在野外自由自在的泛黃、飄零。
又是一通電話打來,是售樓經理小徐,心急火燎的告訴她,之前看好的那套房子單價又上調了,因為沒有交定金,她需要補二十萬差價。小徐又催問她能不能盡快來簽正式合同,聽說馬上就要出臺限購政策了,貸款利率很有可能會同步上調。
小徐的語氣熱切又急促,電話這頭的她只是機械的答著嗯嗯,要不是怕對方摸不著頭腦,她簡直想脫口而出一句感謝。
小徐帶來的消息讓她心頭一下子輕松了——那根弦終于斷了,一直以來她隱隱不敢邁出的一步沒想到原來這么輕易就到了腳下。放下手機,她如釋重負的靠向床頭。
“怎么了?”母親端著藥進來。
“……恐怕借的錢要還給舅舅了。房子又漲價了。”
“什么?!”母親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沒事。反正我也不想買了。”她淡淡的說。
母親一時沒接話,病房里一陣沉悶。隔了一會兒,母親說:“你知道我剛才在樓下碰到誰了?你們周老師!”
她坐起身來驚問:“周老師?他怎么了?是病了還是來探望病人啊?”
周老師是她從小到大吹塤的授業恩師,并非科班出身的他憑音樂天賦和專注,年輕時成為本市音樂學院最年輕的副教授。但因為學歷不符合升職要求,如今年近六旬仍然在當年的職位上止步不前。她和很多同門都替老師覺得忿忿不平,老師雖然在業內并不是享有盛譽的頂尖音樂家,但治學的熱情、嚴謹和對學生的呵護教益都讓他們覺得平生僅見。
“周老師在哪個科?我去看看他吧。”
病房的門虛掩著,她試著從門縫看看里面的人是否在休息。一眼看見周老師穿著發白的病號服,兩鬢斑斑,正靠在床頭,瞇著眼睛看一本書。
“周老師,上次美國那個基金會邀請您去做客座教授的事,您還是不考慮去嗎?”
“我們做民樂的,根還是在鄉土,我可舍不得把采風的時間用去美國做什么弘揚中華文化的事。”周老師抬起凹陷在眼眶里的眸子,看著她說。
要是以前,她可能會勸老師考慮美國更好的待遇和生活條件,把那些別人勸她的話也倒出來給他聽。但現在她不想再這么說了,她想不管不顧的拋出自己一直疑惑的那個問題:
“老師,您有沒有后悔當年從外交學院退學改從事民樂?畢竟,當年的外交學院畢業生很多現在已經是政府高官了。您是科班出身的才子,應該是前途無量的。”
“后悔?!”周老師笑起來,“后悔什么?那是我最正確的決定了,要后悔也是后悔沒有早點走上民樂的道路啊。”
“你后悔跟我學塤嗎?”周老師突然把問題拋給她。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就是了,想知道一個決定是不是正確,就看看自己會不會后悔有沒有早一點作出。”周老師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又說:“至于什么前途,我現在在民樂界的成績就是我真正想要的前途。就算當年我真去了外交部,我敢說,如今也只會是無名小卒。”
“……心安的地方就是家,對嗎?”她定定的盯著老師手上的書說,那是一本《樂府詩集》。
這聽起來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并不讓老師吃驚,他點了點頭表示贊許。
“謝謝您。”她覺得今天的自己實在太幸運了。
從周老師病房出來,她撥通了斯仁的電話。平時他們之間大部分時間都通過微信溝通——心緒郁積的時候,人往往是有口難言,大部分的感受都需要經過多番捉摸斟酌才能找到適當的表達。
此時她卻感覺很輕快直率。
“你能幫我聯系一下黑駿馬樂團嗎?上次斯琴說的我可以跟他們一起排練演出的事情還能行嗎?”
“你想好了要來?”斯仁的聲音流露出意外和驚喜。
“我先來試試吧,說不定水平還達不到他們要求呢。”
“那怎么會?我對你有信心。你什么時候可以過來?”
“下周吧,等這兩天出院了把家里的事情安頓一下。”
說完她才發現,自己不留心的說了住院的事,之前她沒有向他提起過。真正有恙的時候,她反而不希望讓他知道,不希望讓他操心。哪怕她覺得這樣的自己有點可笑:你怎么就篤定他真的會很擔心呢?
“你住院了?!身體怎么了?”斯仁很急促的問。
“沒什么大事,只是暈倒了摔到了頭。”
“怎么會暈倒?最近太累了嗎?醫生怎么說?”他像連珠炮似的發問。
她簡短的跟他解釋了一下,心里有種酥酥軟軟的感覺。
他的語氣卻沒有緩和:“你把醫院地址發給我。”
“怎么啦?”
“我明天就過來,順便接你回草原。”他不由分說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