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幾天,阿瑟回了父母家,每天中午和父母去奶奶家吃午飯。奶奶這幾年生著病,身體每況愈下,但精瘦的小身板還是顯出一些往日的能干。有時,阿瑟不敢正視奶奶日漸衰老的容顏,同理,也不敢看父母的,不敢看那流年。
快過年了,街上車流不息。大寒之后,一直冷著,每日晴好的天,但都刮著風,吹面寒徹骨。阿瑟記憶中,這小刀子一樣凜咧的風好像一直刮在以前。縮著脖子哆嗦著,看父母各騎一輛電瓶車嫻熟自如、技巧高超地穿梭在人流車流里,突然理解了他們在其他地方的不自如。
外婆看著電視里的購物廣告:“只要撥打400¥%…&,就給您免費送到家!”她耳朵基本聾了,但不知道這些為什么聽得清清楚楚,笑咪咪地說:“這免費送到家,你們為什么不買些穿穿?”我幾乎是吼的:“這世上有免費的東西嗎?!”聽不清,最后真的吼起來了,擺弄著麻將牌的爸爸臉上顯出了一種迷之微笑,阿瑟這話是說給他聽的,當然,他只會聽到說外婆的那些話,那等于在他和阿瑟媽媽拉鋸一輩子的戰爭中,阿瑟極少數地站在了他的一邊。
這應該是一段全新的特殊的體驗——過年的時日未曾腳踏實地,卻是漂流海上。如今的國人真是思想解放了,也不去體會很多事情背后的寓意。阿瑟卻是想到除了漂,今年的年還預示著分居——她與丈夫各帶一個孩子分住兩個房間,這對還在處于冷戰的他們,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阿瑟之前在父母家的時候,過了三十九歲的生日,然而她的丈夫并未想起這個日子。雖然還處于冷戰中,她還是早中晚發了三次微信問:“今天有什么要跟我說的么?”到晚上收到一條回復:“見面再談?!庇谑前⑸浪齼刃牟邉澋慕枭諒蜌w于好的希望無望了,在一日輾轉反側、起承轉合的內心戲之后,阿瑟又歸于冷淡平靜。
再見面便是分住兩個船艙并和公婆一起游輪了,這次總算是兩個家庭的旅行,不再是兩組母子了,然而天時地利人卻不和。大輪船航行海上,信號不便,阿瑟更是緊閉心門,把這段航程當成避世逃世之旅,只是作了許多的工作打算,最終六日五夜一晃而過,盤點所得,不過是喝了許多悶酒外加看了兩部偵探小說。
許多欲言又止的場合,阿瑟都不知如何開口打破僵局,一切太平不過是粉飾出來,不堪一擊。阿瑟有時自己在船內閑走,人流在身旁穿梭,抬眼處望到盡是出入成雙,談笑風生,一時便又自憐不已,原以為“偕老”最是普通人的情感,如今方知此事才是千金難買。看著身邊人,阿瑟想起少年時讀的詩:看云很近,看你很遠。阿瑟終究還是制止了自己紛飛的思緒,作為一個年近四十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告訴自己不要過多停留在這些不切實際的個人情緒中,要盡早走出來。
但勉力維持的平靜終究還是在三日之后被打破了,在一個公婆跟團上岸的午后,阿瑟與丈夫本打算喝一點酒。丈夫在自助餐區遍尋下酒菜,最后把面條的配菜碎花生米裝了許多過來,阿瑟便與孩子調笑:“看爸爸做的事!”
湖面的冰應聲而裂,從最虛弱的點開始,迅速向四圍散去,呈現出非人手所為的完美線條。
“你就這么看不得我吃點東西!我吃點東西怎么了?在家里也是這樣,我在家占用的資源是最少的……”
阿瑟心里的冰也裂開了,只是有點措手不及。她一時都來不及反應,本能地害怕是否會墜入冰層之下。當著倒酒的侍者的面,她的丈夫還在嘮叨不住,她只見那嘴張張合合,后面的聲音一點都聽不見了,眼中也蒙了一層霧氣,合上kindle,深呼吸了一下,也顧不上和孩子們招呼,便急急地下到艙中房間,到得衛生間,關上了兩層門,方才大哭起來。哭到一半,阿瑟想,假使現在有人問她在哭什么,她也說不出來。
有的時候,阿瑟不知好歹地想,不如生活中發生一點什么吧,她好知道,她究竟在哭什么,她究竟能做什么。也常常想如果這一切重來,但只想到這里,她就掩面流淚不止,她心里知道,但她不敢說出口的是:重來的極大可能還是原樣。
待眼淚收干,孩子們端著酒杯下來找她,兒子安慰她:“出來玩嘛,開心一點嘛,不要吵架了嘛!”女兒也和聲:“是的嘛!”她破涕為笑。這是大年初一,晚上,她和丈夫還讓婆婆給拍了合影。
下船的前一晚,阿瑟看到丈夫偷偷地為小女兒買禮物,她一時又心猿意馬,加上喝了酒船又在晃,迷糊之中,她沖丈夫伸出手去,嗔道:“你什么時候對你的妻子這么上心過呢?”
“連在家里泡個方便面都要臉色一沉……”
阿瑟心里不再刺痛了,只是有點鈍鈍的難過,她想反擊一下。然而,終究找不到什么話說。公婆走過來了,兒子喊他們玩牌了,女兒也攀上腿來。隔了一會兒,她就帶著女兒回了房間,收拾好行李。
第二天,就下船了,重新走回陸地。在五六天的波濤翻蕩中,阿瑟終究也沒有做出什么實質性的決定,船在海上繞行一圈,回到出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