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曾經是一件藝術品(北京往事)

攝于紐約MoMA

我半夜接到宋小奇從悉尼打過來的國際長途,說,“我要回北京了,再也不出來做展了。”我算了算,宋小奇已經帶著她背上的紋身在世界各地展覽差不多兩年了,很少回北京。北京的地鐵線都新開了兩條了,她似乎還沒怎么體驗過。我告訴她北大東門有地鐵站了,以后過來不用到海淀黃莊下地鐵然后被一堆人追著問要發票不。

她說,恩,那倒是好。然后問我怎么樣了,工作如何了,最近忙什么呢等等,最后裝作不疼不癢地問了,單著呢還?

我說,是,你回來一起還去北新橋吃飯啊。

我和宋小奇大學開始戀愛一直到畢業后的第二年,她不告而別。這樣想起來,我們倆之間似乎現在還是若有似無的戀愛關系,從來沒彼此急赤白臉過,我感覺她已經離我遠去,就默認了這段感情的終結,沒什么好驚訝的,哭天搶地的也不會。她自己倒是幾度哭泣和崩潰,弄得我莫名其妙。

大學畢業后我倆工作都不順利,生活拮據困頓,想辦法在各方面省錢,不敢打車下館子,日日夜夜在廉價出租房里摳墻皮過日子,但北京的租房環境,讓摳墻皮也有難度。房東像貪心的農場主,為了提高經濟效益,只要氧含量容許,盡量在有限空間多養殖農畜作物,所以總有各種因為室友關系的奇葩事情發生。第三次搬家的時候,我記得北京一個霧霾的冬天早晨,我用一個跟朋友借的兩輪車一趟一趟地拉著我們兩個人的行李往五環外另一個新的回遷樓出租房里搬東西。我讓她在大堂電梯口看著東西,我上上下下往7樓搬。第二趟的時候,我開了電梯出來,發現宋小奇蹲在地上哭了。

我當時還穿著讀書時候系里發的短袖,上面有一句話,“鐵肩擔道義”, 我心說,拉倒吧,沮喪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生活尤其是經濟狀況因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快好轉起來,我們最后得以搬到三里屯附近一個月租五千的一居室里。大學畢業的時候,宋小奇說要紋身,問我什么建議么?我當時迷日本戰國史,拉了一串名單織田信長,上杉謙信,北條氏康,淺井長政,直江兼續等等說過的話給她參考,她當然都不喜歡了,我也就開玩笑。

有天晚上收到她短信說趕緊回來,有驚喜!我心想意外懷孕要當爸爸了?我趕回家,打開屋門,發現她全身裸著背對著我,頭發撥開,從脖子兩側向前滑下,我看見她發亮的后頸骨,想起有年夏天在北戴河海灘上看到的一塊小石頭。順著脖頸往下,紋身幾乎覆蓋了她背部,從肩胛骨到腰窩,整體看上去是一尊佛像,但風格和中原造像有些差異,更像唐代之前西域龜茲風格的敦煌壁畫,面相渾圓,身體豐壯。

我故意問她,“尉遲恭還是秦叔寶?”

她聽見了扭頭回過來,對我笑。我看見她潔白的胴體,雖然在室內,也如月夜華光,似玉溫潤,再對比剛剛忽然而過的她背后的紋身,我覺得宋小奇開始有一種捉摸不透的氣息了,像一朵閃爍不定的燭光,不知是長或是熄。

她說,怎么樣?

我心里還是在琢磨它到底是不是敦煌佛像?形體和顏色像敦煌風格,但又說不上一眼就能認定。我說,“好看,在你身上更好看?!?/p>

她過來抱住我,然后又邊穿衣服邊說,“而且不要錢!”

我繼續聽她說,“一個老外紋身師給我做的?!?/p>

我心想那佛像的奇怪的風格倒是有了一個解釋。紋身很漂亮,但整體上又虛實不定的感覺,覺得該用色鮮艷的時候反而淡下去了,線條要硬朗起來的時候反而虛飄了起來。

“我去紋身店,然后老板跟我說,有一個老外紋身師,可以免費幫我做,但是紋身他已經設計好了,問我愿意不愿意?!彼涡∑娲┖靡路酆妙^發,“我正不好意思打聽價錢呢,而且本來自己也沒確定要紋什么,就答應了??雌饋磉€不錯,你覺得呢?”她又問了一遍。

“我很喜歡”,我說,“我很想知道紋身師是誰,想見見他。佛像很有意思,我說不明白。感覺他有話要說?!?/p>

“你不是說秦叔寶么?”宋小奇笑笑,然后語氣重了下來,“他已經去世了。我紋完回家。那老板跟我打了電話,說那個老外紋身師,哦他是比利時人,去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他看上去好好的。老板也沒跟我說死因,你說會不會是自殺?” 宋小奇問我,“老板跟我說,這是他的最后一個作品了。還對我說謝謝,還恭喜了我。我也回說謝謝,雖然納悶兒這都什么啊?!?/p>

我去谷歌上搜了下有沒有這兩天去世的比利時紋身師的消息,但并無收獲。

在每個夜里,當宋小奇背對著我,我看著或者撫摸她背上的紋身,那個法相莊嚴的佛像,靜定,安詳,像睡著了一般,和宋小奇一樣伴我入眠。然后早上醒來,看見宋小奇形如花瓣一樣的嘴唇。

但這都并不屬于我一個人。一年之后當我們知道那個紋身師的消息時,全世界也都知道了,像所有死后暴得大名的藝術家一樣,英文報刊不斷有這個叫Willem的前紋身藝術家的消息。在他安特衛普的老家,以他命名的一個博物館也建了起來,搜集了他生前創作的各種作品,當然多是一些客戶紋身的照片。然后有一天那個博物館的負責人也就是Willem生前的朋友,聯系到了宋小奇,因為他知道宋小奇身上的紋身是Willem生前最后一件作品。那人問宋小奇有沒有興趣參加一個展覽,報酬很豐厚,條件很簡單,裸背在Willem博物館里展出她的紋身。

宋小奇想去,但問了我的意見,我說,“去吧,挺好的,我也很喜歡你的紋身,藝術作品就要分享才有意義吧?!?/p>

宋小奇說,“你也陪我去吧,他們給的錢夠?!?/p>

我猶豫了下,說“算了吧,身邊的工作走不開?!?/p>

在首都機場送她離開的時候,我抱住宋小奇的后背,感覺到她衣服下邊的紋身,然后想起來敦煌火車站和機場的飛天壁畫。

展覽非常成功,觀眾似乎很喜歡這種藝術展覽方式,一些對紋身藝術不感興趣的人也聚集在宋小奇的展位之前。因為協議里說了,不允許拍照,所以大家也都只是靜靜圍觀和議論。

宋小奇回來我問她什么感受?她說“一開始挺害怕的,幸好我背對著他們,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下來,不過后來感覺就好點了,放松了下來?!?/p>

我打斷她說,“你一放松,背上的皮膚松弛,說不定大家就該議論,誒誒佛像的眼睛怎么小了,要閉眼睡覺啦?!?/p>

宋小奇哈哈大笑。

宋小奇用這次展覽賺的錢帶我下館子一起買衣服出門旅游,進行各種我們之前摳墻皮時候幻想的消費活動。在北新橋的一個日料店里,她跟我說,“我收到很多展覽的邀請了,荷蘭法國澳洲美國,你說我去不去呢?”

我喝完杯子里的“大關”,說,“很好啊?!?/p>

之后的一年里宋小奇就開始穿梭在世界各種博物館和藝術展里,我常在凌晨之后收到她的消息,說在阿姆斯特丹了,在里昂,在佛羅倫薩,在斯德哥爾摩,在布拉格,在佛羅茨瓦夫,在格拉斯哥,在慕尼黑,在東京,在香港,在臺北,在新加坡,在墨爾本,在洛杉磯,在芝加哥,在紐約,在蒙特利爾,在圣地亞哥等等。

我翻看我們兩個人的微信聊天記錄,因為時間和距離,或者因為各自工作繁忙,兩個人的聊天越來越簡潔短促,像航空話術一樣,“發工資了!恭喜;吃了?吃了;怎樣?好;睡了?……啊剛醒看見你消息?!?/p>

分開的時候久了,晚上做夢會夢到她。夢里宋小奇就像博物館里陳列的其他藝術品,像一件雕塑、壁畫、瓷器或者任何一個物件,被一些穿著制服戴著手套的人封裝打包寄運拆封裝置展出,然后再一次的重復。

我問她,“你每次坐在那里被展覽的時候都想些什么呢?不然也太難熬了吧?!蔽蚁肫饋硇W時候因為沒寫作業,被罰面壁教室后墻的尷尬,羞辱和郁悶。

宋小奇說,“想著每一分鐘過去,我都能賺多少美刀?!彼髞磉€跟一些主辦方協商,讓自己可以在展出的時候,設置一個捐贈箱,觀眾愿意的話可以給錢。但被很多人拒絕了,大家的一個爭論在于,這件作品是屬于創作者Willem的,并不屬于宋小奇,因此她不能以這種方式獲益,就像一個畫框或者雕塑臺一樣只是承載的作用。這種解釋當然牽強,因為紋身藝術要在皮膚上才算是完整的藝術。

我不知道宋小奇在聽到這樣比喻的時候怎么反應。但她似乎不介意,可能之前窮怕了,只是想盡可能地多賺錢而已。我倒是覺得,佛像面前放一個功德箱很有意思,只是肉身成了我的女朋友?!斗鸨旧洝防镉泻芏嗾f佛幻化萬象,破災弘法宣說四諦五蘊等教義。我很困惑眼前現在的宋小奇,她現在到底是什么呢?

在宋小奇的個人財富和聲名與日俱長的時候,我們倆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我雖然在北京的工作日漸好轉,住在宋小奇掏錢租的公寓里,但似乎依然和眾多在出租房內摳墻皮的人一樣,有時候抬起頭,覺得生活很無望。想起來在遠方,在世界某個地方的女朋友宋小奇,她可能坐在一個凳子上,端坐或者抱腿蜷曲,或者展覽協議有規定的姿勢要求我不得而知,總之,她的背部,背部上的紋身只要完整的呈現給觀眾就行。

夜里,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某個圓月的晚上,月光瀉進來,撒在我的床上。我眼前會又一次出現宋小奇月光一樣的軀體,象牙白,琥珀潤,包裹在一層月色中,素月靜姝,讓我想她,“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p>

但我們無可避免地分開了,有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聯系不到她。我覺得宋小奇已經不是我女朋友了,或者說她已經不是宋小奇,不是她自己了,她的談吐和性格開始有一些微妙和奇怪的變化。有些不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說出來,行為舉止也更加冷淡,周身像罩在博物館的玻璃展柜,本身也像個展品和任何物體一樣,搬來挪去,沉默的時候多,要么突然歇斯底里地爆發。

雖然我知道她初衷可能只想多多賺錢,改善生活,以后我們能扎根北京而已。我從三里屯的房子里搬出來,再一次淹沒在蕓蕓眾生中。

我們之間還維持著聯系,她發給我一些在各地和地標的合影,以及展覽方的官方照片。一些黑白照片里,我看見她的裸露的背部還有紋身的佛像。后來她開始發一些長郵件給我,帶有傾訴性質的對自己生活狀態的抱怨,說一些“啊啊啊我還是人么之類的話?!?/p>

我說,那你想怎么辦呢?

她說,不知道,沒想好。

我說,能思考,還行啊。

她說去你大爺。

然后就到了零九年地鐵4號線通車。她回來了,說再也不做展了。我很開心,在首都機場又抱住了她。

晚上睡覺的時候,正面抱住彼此,反而少看見她的紋身了。但我還會想起她背后的那個慈祥豐腴的佛像,我覺得他很早就有話要說,“那我到底是有生命的藝術品還是帶著藝術品的一個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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