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


一直想寫她的故事。

雖與她有一絲親戚的關連,卻不足以讓我對她有過多的了解,關于她的信息也大都是從街坊鄰居的大娘、大嬸、或是奶奶輩的家長里短中知道些許。

早飯或午飯過后,那些不用或是沒法出去務工的婦人們拾掇好家里的瑣事,便會陸陸續續、不約而同的聚在一起,或蹲或坐,也有身軀肥胖坐著難受蹲著又費勁的,索性站著。大都還要拉扯上一兩個小孩子,這時便要熱鬧了

有的大聲訓斥愛搗亂的孫子,抽出干裂粗糙的巴掌要打愛孫的屁股,落下來時卻只拍了拍孩子身上的塵土;

有的埋頭低聲切語,用剛剛能讓對方聽到的聲音說三道四;

有的會向熟識的過路人大聲打著招呼,若碰上調皮的,便會說上兩句讓人臉紅的玩笑話。

但是這些小插曲總是不會影響她們討論的內容――誰家婆婆對兒媳太狠了點、誰家的兒媳又對公婆太不孝順、誰家要娶親、誰家要嫁女、哪家發了筆橫財、哪家最近倒了霉、誰家的兒子賭錢輸了還耍賴皮……她們比誰都知道的清楚,當然若是村里實在沒有別的什么新聞時,她們就會把話題扯到她的身上了,在村子里,她好像是個笑話,是茶余飯后的消遣,若沒有她,這些婦人們將增添多少的寂寞時光?。?/p>

她也是愛湊熱鬧的,只是出門很晚,總是會錯過那些精彩的辯論,待到她去,她們已經差不多要結束的樣子了,像要對會議做個總結一樣,總要對她嘲弄一番

“咋出來這么晚呀!是不是大柱晚上又折騰你了?”

“今天這衣裳好看,還挺新的呢!大柱給你買的么?”

“光買衣裳也不行啊,還得叫他給你買鞋!新衣配新鞋,那才好看。”

這時她便縮著腳,將破舊的黑布鞋在腿后面蹭啊蹭,急著將話題轉移到她的新衣裳上面:“我不要,他非買,顏色太新……不敢穿……以前的衣裳穿不上啦,看看,都胖成啥樣了……”說著她便用雙手拖起被衣服裹著的碩大的乳房,“都要撐出來了,不能再吃……再吃就撐破啦……”

眾人都被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她也笑了起來,用干癟的手指撩了撩亂蓬蓬的短發。

她是我本家的親戚,論輩份還得叫一聲‘嬸子’,但是不論是誰,哪怕是剛會說話的小孩都知道她叫‘傻蘭’,鄰居家的大嬸們經常如法炮制對付正在哭鬧的孫子、孫女:“不許哭--再哭叫‘傻蘭’抱你走--”懵懵懂懂的小兒就會睜著驚恐的大眼,緊緊的閉上了嘴巴,深深的記住了“傻蘭”二字,剛會說話便“傻蘭、傻蘭”的叫得非常順溜了。

也有和她是本家或者是看在她男人的面子上的,叫她時會把前面的‘傻’字去掉,臉上卻依然帶著對待傻子的嘲笑和捉弄。我既沒有叫過她‘嬸子’,也沒喊過她‘傻蘭’,更甚少跟她說話。但對于她,我卻和其他人有著不同的看法。

我小時候家里是異常困難的,父親為了養活家里的四個孩子幾乎拼了命,母親也把她所有的青春都交給了廣漠的黃土地,可是家里依然困難,總是得借錢過日子,父母時常焦慮,卻也無可奈何!

小時候的記憶里我是沒怎么穿過新衣服的,因為總是有穿不完的破衣服,鄰里親戚知道我們艱難,便東家送一件,西家給一件,有的太大,母親給我改一改,我也不在乎,或者是裝著不在乎,都套在了身上。

只有到了春節,母親才偶爾會給我們每人帶回一件極大極大的新衣,因為我們總是不斷的長大、長高,智慧的母親總是把衣服買大一點,以便能使我們多穿兩年,而且這衣服是平日不得穿的,只有逢年過節或走親戚才可以套上那么一兩天,妹妹還總是偷偷試試是否合身,期待一年或是兩年后能享有它的繼承權。所以對于衣服,那時的我沒有別的什么詞來形容好與不好,在我看來,只要是新的,就是好的。

直到那天,我對衣服局限的了解才被完全打破,那一定是個夏天,雖然早已不記得當時天氣到底是否炎熱,可我確信,那是個夏天,要不然怎么會有人穿著那么漂亮的連衣裙,讓炫目的裙擺吹得向后飄起好遠。

我倚在門口,瞪著眼一直看著那隨風搖曳的女人,她跟在一個瘸腿男人身邊緩緩的走著,優雅至極。

那男人我知道,是本家的一位大伯,乳名柱子,排行老大,人喚大柱。三十好幾,光棍一個,又矮又瘦又瘸,還特別的顯老。很久都沒見過他了,可是她是誰?我看到他們停了下來,與不遠處立在門口同我一樣盯著他們許久的一位鄰居聊了起來,這大伯腿不方便,走的極慢,老遠便和那鄰居打起了招呼。

我離得較遠,既看不清那她的模樣,也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只聽到不時傳來幾聲干澀的笑聲;女人也笑,用手掩嘴。本家大伯與那位鄰居寒暄了幾句后又開始向前走,那位鄰居默默目送著,始終盯著衣袂飄飄的女人,終于,撓了撓頭,縮回了家。

在哪一高一低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極為不協調的搭配。他們離我是越來越近了,不知是害怕還是害羞,我跑了回家。腦海里飄的卻是那華麗無比的裙擺和女人掩住嘴的笑。 “有人在這么?”突如其來的沙啞的大聲問話把我嚇了一跳。

“誰呀?”母親拎著滿是面粉的雙手從廚房出來,她正在和面蒸饅頭。 竟是他們,母親看到那位光彩奪目的女人時異常驚奇,忙打招呼讓他們趕快進屋,母親一時間忙亂起來,又要進廚房洗手,又要說些客氣的話,還在廚房大聲的喊父親出來迎客。許是長久沒見這位大伯,又或是那艷麗的女人擾亂了母親的神經,使母親著實慌亂了一陣;父親也很急切的出現了,和那瘸腿大伯互相寒暄著,女人站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掩嘴笑。

父親請他們進屋坐坐,可他們顯然沒有這個打算,只是站在院子里。此時的我早已躲到一個角落里,拿起掃把胡亂的掃著院子,院子很干凈,因為母親剛打掃過??刹恢獮槭裁次倚睦锖芫o張,總覺得得做點什么事,便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掃帚劃拉著已經十分干凈的地面。

我并不太注意他們的談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女人。這個粉妝玉琢、端莊優雅的女人,誰也不會、也不愿把她和若干年后的‘傻蘭’聯系在一起。

她身材微胖,但勻稱,個頭不太高,卻也已經比身邊的男人高出了半個頭;頭發燙成只有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大波浪,柔軟的披在肩上;身上的連衣裙恰如其分的配合著主人身材。裙子一直垂到小腿,裙擺很大,上面印著不知道叫什么名兒的大的花朵,被風一吹,花朵便隨著裙擺一起飛舞。

我看呆了,以至于都忘記看她的長相了,還是被她掩嘴而笑的舉動吸引到她的面部――她擦了粉,她已經很白了,根本不須擦粉,嘴唇畫得很紅,但是很好看,她長得雖然不算十分漂亮,而且鼻子兩邊還有幾顆雀斑――雖然撲了粉,還是可以隱約看到,但是她卻有一種吸引力,能讓人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我的這位大伯從進門開始神情一直都是愉悅的,甚至有些忘形,他急于向我們全家介紹他的女人,于是包括我在內也都知道了女人的生平來歷。

他滔滔不絕的講道:“……大學生,有學問,有工作,前年愛人叫車給碰死了——倆人才結婚,還沒一年呢!她接受不了,受了刺激,腦子便不太正常了,工作也丟了,哎!老弟,你哥也是沒辦法?你瞅瞅,咱沒錢沒本事,這腿還有毛病,還有啥可說哩!人家只要肯跟咱過,湊合湊合也就這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還求啥?”這大伯長嘆了一聲?!鞍?!她也是個苦命人”臉上的驕傲卻依然。

父親聽得不住的點頭。“對——對——” 母親也附和著,看女人的眼神卻和剛才不同了,參了一絲的憐憫。女人依然嬌羞的笑,不說一句話。

如此寒暄片刻,他們便要告辭,父母挽留不住,只好送客,我靜悄悄的尾隨在后,癡癡的望著他們。 “別送了,回去吧!回去吧!后天記住去喝酒!”本家大伯說著出了門,帶走了滿院的鮮花。

他們原是請父親去喝喜酒的。

“中——中——”送到門口,父親停住腳。

父母站在門口望了一陣,沒有說話,默默進了院子,剩下我一個佇立原地望著已然消失的美麗身影,她揮一揮衣袖,未曾帶走一片云彩,卻在我未經人事的幼小的心靈里種下了美麗的種子,還留下了一絲憂傷的味道。

再見到她時已經是三年后了,由于種種原因,我并沒有把書繼續讀下去,整日在各種工作中消耗青春,用大量的時間換取微薄的工錢,終于在不堪重負的勞動下選擇了回家。

家中生活仍然貧困,卻不似以前那般不堪。

回家不幾日便聽到了她的新聞――她竟被她們家老三媳婦抓破了臉。原因是她將老三媳婦寶貝一樣的口紅偷偷拿去涂嘴巴了,且一下就用掉了半截。老三媳婦發現后連打帶罵,將她打出了家門,放言,這個家有她沒我。

本家大伯分家了,在村東頭一處空院子蓋下兩間紅磚房,與我家相隔不遠。

待她又出門,街坊鄰居圍了一圈要看她的臉和嘴巴,她倒瀟灑,將臉一仰,任人觀賞。

“你這弟媳手勁可不小啊,瞧這血道子……”

“蘭,看你這嘴也不算大,咋就能用掉半截口紅?”

她笑而不語,從褲子里掏出一個極臟的帕子,剝開,露出紅杠杠的一坨不知什么東西。

“看看?!彼f。并狡黠的笑。

一婦人湊近看一看,又聞一聞,“口紅?!”

眾人頓時明了,恍然大笑。

突然,她慌了神,急切的裹了帕子,塞進褲兜,跑也似的消失了。眾人一看,原來是老三媳婦遠遠的走來了,大家笑的更歡快了。

又有一天,傍晚,天氣悶熱,又停了電,雖做好了晚飯,奈何菜熱粥燙,母親建議,先晾它一它。我無事可做,便動了要去村東頭小樹林乘涼的心思。夕陽似落未落,周圍一片霞光,信步走去,將我的影子拉的老長老長。忽地,影子撞到了一件東西,驚住了我的腳步。竟然又是她――撅著個屁股,握著根枝條,在地上劃拉著。

天,她在寫字,而我并不認識。

“這是什么?”我看著她將那字描了十幾遍之多,忍不住多了嘴,但顯然我把她嚇著了――她手抖了一抖,停住,直起身,笑道:“我的名字?!?/p>

“‘蘭’字我是認得的,你這是‘蘭’么?”我竟有些生氣了。

“這就是我的‘欗’……我就是這個‘欗’ ……但它不是‘欗’ ……是桂……”

我確信她是真瘋了,便要再逗一逗她:“我大伯說你是大學生,是真的么?”

“怎么不是?”她嚴肅起來,忽兒又笑了,“他也是,他也是大學……” “誰?”

“我先生……厲害呀……他上班……掙錢……給我買好吃的……”

“那你干什么要跟我大伯?”

“嘻嘻………”她又掩嘴角笑了,“俺弟結婚咧……俺弟娶新婆娘咧……嘻嘻……娶新婆娘吃喜糖……嘻……你有喜糖么……給我個嘗嘗……你有糖么……給個……”

我給她嚇著了,連忙繞開她張開的手,跑了。

打工雖苦,好歹還是有收入的。父母日漸深刻的皺紋使我不得不再次的遠行了。就再沒見她。

幾年后,我又回了家,弟妹都長大成人,日子總算熬出來了,父母緊繃了十幾年的神經松弛下來,更顯老了。

我要結婚了,聽說“欗”也有了孩子。

鄰居家蓋房子余下一堆沙沒派上用場堆在了門口,成了孩子們的天堂。結婚前夕,試穿過新嫁衣且于婚禮舉行前再無用武之地的我聽到門口孩童們的嬉戲喧嘩,便捧了許多糖果想讓這喧嘩更加白熱化,只可惜這群頑童搶了糖果便一哄而散,我啞然失笑的收起空空如也的雙手,彎腰鋪平腳下沙子,竟用食指畫出了一個“欗”字。

“那種糖還有沒有……”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抬頭一看,是她,形狀十分邋遢且伴隨著很重的體味,懷中還抱著個極臟的小孩兒。

我起身離遠了一步。說道:“我查過了,你的名字真的是桂樹的意思呢!名為蘭,實為桂,真妙!”

她面目呆呆的,盯著我,只說:“你的那種糖還有沒有……”

她看得我很窘迫,只好說:“你等著,我去拿!”

我走,她便跟著,我三步兩步跑回家,掩上門。只聽腳步雖近而又近,但她終究沒有敲門。

待我拿了糖打開門,她果然沒走,只是孩子好似尿了,她正蹲著掰開孩子的雙腿換尿布,猛然間,我看到了她從那極細極臟的兩條嬰兒腿間抽出了一片讓我數十年來揮之不去的亮麗的大的不知名兒的花朵――那條裙子。

見我出來,她直盯著我的手,急切的將孩子和尿布夾在腋下,伸手要抓,我連忙將糖放入她黑白相間雙手。接過糖,她很迫切的剝開,很迫切的塞進口中,然后轉身,從容的夾著孩子和尿布慢慢地走了,那孩子很聽話,一聲也不哭。

一陣風吹來,既沒吹動她枯如干草的頭發,也沒撼動那澆得水濕的尿布,只揚起了一片沙。輕沙拂面,飄來一絲桂香,遺失在夕陽里,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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