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朋友的鋼琴師尤金娜

Death of Stalin

我長時間凝視著這幅插畫。把樂感、節奏、陰森、權力、孤獨、譫妄、恐懼、與絕望全部畫進了局促的畫面,Fabien Nury 在他的經典漫畫《Death of Stalin》表現出了偉大的張力。

畫面取材于俄羅斯最富盛名的野史——斯大林之死。彼時,斯大林一個人在克里姆林宮的官邸內靜聽瑪利亞·維尼亞敏諾芙娜·尤金娜彈奏的莫扎特《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許是音樂中一種莫名力量入侵,這頭獅子驟然斃命于腦顱出血。直至次日現場被發現之時,唱片機中的旋律仍在似水流淌。

故事最早見于肖斯塔科維奇的口述回憶錄《見證》。

那是橫尸遍野的恐懼年代,從二百余名烏克蘭說唱藝人被集體槍決開始,俄羅斯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正在遭受集體清洗,在蘇維埃看來,最好的藝術家是死去的藝術家,他們對蘇維埃最大的貢獻是能夠充當肥料的尸體,用來滋潤集體農莊的蘋果樹,養育俄羅斯的孤兒。以肖斯塔科維奇的話來說:“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

至于高調公開自己東正教信仰的鋼琴家尤金娜,先是多次被開除音樂學院的教職,又屢次被禁止公開演出,看上去死神已經隨時敲門了。

大清洗時期的一個深夜,尤金娜等到的敲門并非是槍決通知書,而是一份直接來自斯大林的命令。斯大林點名要求電臺連夜錄制一首尤金娜演奏的《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高壓與恐懼之下,尤金娜是唯一鎮定自若的人,配合尤金娜演奏的樂隊錯漏百出,先后有兩位樂隊指揮失常崩潰,直到第三位樂隊指揮趕來才幫助尤金娜完成了錄制。

很意外,尤金娜收到了斯大林寄來的兩萬盧布致謝。

就在人們松了一口氣之時,尤金娜給斯大林回了一封無以倫比的信。

“ 謝謝你的幫助,約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我將日夜為你禱告,求主原諒你在人民和國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會原諒你。我把錢給了我所參加的教會。”

另一個佐證者阿爾卡季證實了這個時刻。

“斯太林手里拿著這封信,久久沒有聲音,米聶已經準備好了逮捕令,只要他皺一下眉頭,尤金娜就消失了。又等了很久,斯太林對身邊的人說:‘走開吧,我原諒她。’”

一聲令下足以讓血流成河的最高統帥為什么原諒了一個羞辱他的女鋼琴家?隨著斯大林猝死于她的音樂伴奏中,一切歸于沉寂。

“我知道只有一種方式接近上帝,那就是藝術。”在尤金娜的一生中,她只與宗教和藝術和解。

這種不妥協的野性力量暗涌洄游,處處在她生命中決堤奔流。

李赫特在蒙桑容的紀錄片《謎》里,回憶起列寧格勒圍城時尤金娜的公開表演,她總在孤兒院和醫院為苦難的人們演奏:“她總是給人印象深刻。她彈李斯特棒極了,彈舒伯特最后一首奏鳴曲同樣美妙,雖然都和作曲家原意相去甚遠。她曾在戰時演奏巴赫的作品,《降b小調前奏曲》,彈得又快又猛。涅高茲去后臺問她:‘你干嘛彈得那么兇?’‘我們不是在打仗嗎?’這就是尤金娜的性格!‘我們在打仗!’”

納托里?庫茲涅索夫贊同尤金娜的爆裂感。“尤金娜找到的東西與巴赫的世界是契合的,盡管他可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詮釋。”

尤金娜的學生瑪麗娜·德洛茲多瓦強調了她爆裂的力量感,對于尤金娜演奏的貝多芬第十二號奏鳴曲,眾口一詞的批評一再表明,她把第一樂章田園段落變成英雄段落,“這具備極度樂觀的田園特色曲子聽起來卻帶著一絲意外的苦味……其中所有悅耳優美的旋律被蓄意抹除,而尖銳的部分反被強調。”

這算什么呢?有時候她壓根連琴都不彈了。帕斯捷爾納克因為諾貝爾文學獎被當局壓制的時代。尤金娜在她的演奏會上把鋼琴一推,全場朗誦帕斯捷爾納克的詩篇,以及大篇大篇《日瓦戈醫生》的章節。

連和尤金娜最熟悉的肖斯塔科維奇也不敢自認為尤金娜的朋友:“我為尤金娜感到難過。她是個出色的音樂家,但我們從來沒有成為親密的朋友,因為不可能。”

她這樣一個女子,天賦過人、特立獨行、敢作敢為,永遠穿著黑色的長袍和黑色的鞋子,無論她何時步入舞臺,都像“從滂沱大雨中沖進來”一樣,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后之后就開始演奏,演奏完了,畫了一個十字就走。誰也不親近,誰也不虧欠。

歷經了沙皇、列寧、斯大林、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時代的尤金娜,一生的財產只有一個鋼琴。那是她少女時代從圣彼得堡音樂學院畢業的獎品——最優秀的畢業生才能獲此殊榮。她堅信藝術家應該貧困。

尤金娜暮年的時候,整個文藝圈甚少有人與這位古怪的黑衣女子來往了。她的故事看上去越來越不可理喻。

肖斯塔科維奇通過自己在文藝界的權力幫助老邁的尤金娜要一套莫斯科的公寓。過了幾天,尤金娜又找了肖斯塔科維奇想要多一套。原因是:“我把房子送給一個可憐的老太婆了。”

還有一次,尤金娜向一位熟人借了5盧布,因為家里的窗戶破了,難以抵擋冬天的寒風。良久,這位熟人去看望她的時候,發現窗戶還沒有補上。尤金娜的回答是:“教會窮,我把錢給教會了。”

瑪利亞是尤金娜名字中的讖語,拿撒勒的瑪利亞穿過了幽冥的約旦河谷,抹大拉的瑪利亞隨行到了最后的耶路撒冷,她們都堅信彌賽亞的重來。

東正彌賽亞是苦寒羅剎生生不息的野草,最高潔者終將自我放逐。

如十二月黨人,“在西伯利亞礦坑的深處,高傲的忍耐的榜樣。”

如離家出走的托爾斯泰,“世上受難的人那么多,為什么你們只關心我一個?”

1970年,尤金娜孤零零地離開這個世界。

“她那時牙都掉光了! 她過得像個流浪漢!”李赫特回憶道。李赫特在尤金娜的贊禮上彈奏了拉赫瑪尼諾夫。

二十多年后,東正教大牧首阿列克謝二世親自向尤金娜致敬:“在黑暗的艱苦歲月,瑪麗亞·尤金娜以她內心始終不二的真誠,向后人證實了基督偉大的信仰力量。”

有一次,我想在阿巴特大街最大的音像市場尋找一張尤金娜最富傳奇色彩的《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遍尋未見。

在滿大街的娜塔莎和娜塔莉亞中,已經沒有尤金娜了。

作者:

文學·公共·照見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