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紅顏多薄命

自古紅顏多薄命

文/燕趙北羽

讀清人冒襄之《影梅庵憶語》,一時無語。此等情愫,需上天何等安排?才子佳人的偶遇、結合、相知、相守,直至紅顏薄命離去。此情甚濃,讀之神傷。

秦淮艷名,長存至今。八艷哀怨,凄聽吳門。復社才子冒襄功名遇阻,卻得聞香而識,友約于溫柔之鄉,專侯小宛。二八佳麗,雖于蕩所,然清麗依存。“面暈淺春,纈眼流觀,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冒襄日與沙九畹、楊漪炤狎,而獨不見小宛之面。此時一見,俏面入心。

冒襄者,文采斐客。廿歲余,大儒陳眉公稱之為“錦半臂碧紗籠”,身邊多有絕色。只此見小宛一面,便深刻心中,不復消磨。只因“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雙成者,王母待女,得道而升天。取喻于小宛,當如天人之姿。

三年恍然若夢,舟過小橋,再見小宛之容。“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而此時小宛危病已久,“則藥鉺滿幾榻。”但見冒先生,卻“神怡氣王”,注定是情有所牽。

情為何物?可否有月下紅老,亂點鴛鴦?且看冒董二人,小宛有心隨冒襄直回家中,但冒襄重禮儀,不敢廢,尊禮之下,亦是謙謙君子。與其相比,小宛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相送二十七日。冒襄躊躇,得見五木于幾。于是聽天由命,看小宛可否得巧。小宛祝畢,一擲而得全六。“余謂果屬天成”。此天定一也。

后而迎娶,時“孤身維谷,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一代文壇領袖錢謙益為其自甘出力;將別吳門,再游金山。其時“四五龍舟沖波激蕩而上,山中游人數千,尾余兩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數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別秦淮舊親摯友,一時放懷,“長江白浪擁象,奔赴杯底,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妓,皆頹唐潰逃。最溫謹,是日豪情逸致,則余僅見。”小宛別舊友,離情索懷,真情流露。更為難得,便是正荊。蘇氏“荊人不待余歸,先為潔治別室、幃賬、燈火、器具,無一不頃刻具。”冒襄自然“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而小宛之友,“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見為余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復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實為當美之,當妒之也。

昨日秦淮艷名已久,且看小宛如何洗盡鉛華?“自此扃別室,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恒月余不啟戶。……居數月,于女紅無所不妍巧,錦繡工鮮。……各厭其技,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與人居,“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妻妾相敬,情如姐妹。此等福事,冒襄何幸?對于下人,“至于視眾御下,慈讓不遑,咸感其惠。”身為主,禮恭上,寬御下,小宛德性得昭。另“余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手。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栗釵鈿。”此處亦可看出小宛與舊日繁華絕斷之意。

治身、治家有道,舉家和睦,妻妾相親。冒襄得以寬以用功。他編詩甚巨,然得小宛之功。“終日佐余稽查抄寫,細心商訂,永日終夜,相對忘言。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讀書至此,長嘆此公何幸?然不止于此,但看“余嘗向諸友借書讀之,凡有奇趣,命手抄。于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歸來與遍搜諸書,續成之,名曰《奩艷》。”小宛專心致志,精益求精。“其細心專力,即吾輩好學人鮮矣!”愧煞天下自負讀書人!

其于書法,小宛舍“鐘體”學“曹娥”,吳門學畫未成,能作小叢寒樹,筆墨楚楚。雖有雅量,但見余量不勝蕉葉,遂罷飲,每晚待荊人數杯而己。(飲酒)而嗜茶與余同性。(品茶)其生活趣雅,多有所得,耐心可贊。“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品香)……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圍六曲,圍三面,設小座于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弄花)……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李長吉詩云: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覆回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賞月)……姬性澹泊,于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界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飲食)……”

無論文人之雅,或者俗人之趣。但看小宛拈重若輕,談笑間發,從容之至。再嘆上天造人,何其不公也?

然上天亦有變色之時。甲申三月二十九之變,李自成攻克北京。舉家逃難之際,家君索銀,小宛“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數百小塊,皆小書輕重于其上,以便倉猝隨手取用。家君見之,訝且嘆,謂姬何暇精細及此!”大難來時,慌而不亂。奇女子也!

大兵過境,盜賊四起,一家人顛沛流離。冒襄逃難,家眷多有不保。小宛返舍告謂“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此為女子之節烈,須眉多愧對焉!“因嘆姬明大義、達權變如此,讀破萬卷者有是哉?

再看冒襄病中,“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仵,越五月如一日。每見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荊妻憐之感之,愿代假一息。曰:竭我之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脫夫子不測,余留此身于兵間,將安寄托?”患難見真情。冒襄即感且佩,“斷斷非人世凡間女子也!

冒襄占卜,得“憶”字頭簽。后遇小宛于秦淮,終于得驗。此天定之二也。

冒襄得夢,夢中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一慟而醒。旋歸,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于夢中數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咸來先告哉?此天定之三也。

但看小宛歸位,“死能彌留,元旦次日,心欲求見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之,不以殉。”又“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紉綺,獨留跳脫不去手,以余勒書故。”(此跳脫上有比翼連理之字。)神女歸位,獨留冒襄。而冒襄如何?“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矣,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今先死,而永決時惟慮以伊死增余病,又慮余病無伊以相待也。之生死為余纏綿如此,痛哉,痛哉?

文人多浪漫,浪漫遇美色者眾,然才貌兩絕者稀。若有德布,不失神仙美眷。而男子多移情,專情者稀,冒襄妻妾相敬,當是上天賜福。故而小宛喪后,一時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而眾人相繼落淚不止,府中事務,一時雜無頭緒。冒襄亦嘆曰: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但為情篤之客,自身亦為書中圣杰,冒襄留此篇于后人,哀小宛以窮年!是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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