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拾瓔
小時侯,從我家往西隔兩戶,住著一家不同尋常的鄰居,郭姓,是幾個村鎮里少有的大宅門,周圍鄉鄰都叫那片宅子為“西大院”。
這宅子不尋常處有二:一是地勢高闊,屋舍儼然。二是這家人少與別家來往,多數時日大門緊閉。
因為對西鄰那戶高房大院好奇,有次忍不住問我祖母,為啥那家不與別家往來,那家奶奶和伯伯為何看起來與別家不一樣哦。祖母就說,奶奶告訴你根由,心里知道了,不要去亂說的。
原來,那家解放前是這一帶的大地主,有田數十頃,家里雇著九個長工。解放后家里男地主被鎮壓,后自己服毒而死,家里只剩下孤兒寡母了。祖母說起那位伯伯年輕時家里為他選新婦的事,忽然來了興奮。說當時村鎮有大廟會,買賣綿延數十里,連河北都有人來廟里朝拜。西鄰那個伯伯當時十七八歲,面白鼻高,斯文俊朗,村鎮里唯一讀了縣高中的。媒人踏破門檻,那家奶奶整個廟會看下來,都沒相中半個姑娘??墒撬覄澚说刂骱?,多丑的姑娘也不要進那家門了,如今剩那位伯伯孑然一身,與白發母親清凈度日。
我聽了祖母的話,又不禁對那戶人同情十分,從他家門口過,偶爾見大門敞著 ,便故意逡巡幾遭。有時看見那位奶奶坐在當院小凳上慢條斯理地梳頭,腳前一盆清水,大約是她的鏡子。有時站著擺弄花草,面容白凈,并不往門外看,神態矜持而恬靜,絲毫不像會勞作的樣子。那位伯伯并不如他母親淡然,對人和氣有禮。有次天光將暮,還看他坐在院子里讀書。
80年代了,我也已入了鎮上小學,這家伯伯做了鎮中學的公辦教師。
有次出去拾柴,路過他家南墻外,驀然看見他家茅廁旁搖曳著一叢竹子,我一時迷住了。
當時年歲小,形容不出,大時才明白,是竹枝天然宜風宜雪、宜煙宜雨的韻致讓我覺得它窈窕而 有節,清雅兼可喜,恍如相處了幾世的一位閨中密友,今世猝然而遇,心里的驚詫與歡喜難以自持。以后多次路過,我都會立在那里呆看,就像癡了一般,努力尋找更小時父親教過的有關竹子的詩詞佳對。又好想進院子看看,立在竹枝旁感受那瑤池仙姝般的氣息。
迷得深了,就央求母親把我家屋后的幾棵庸俗的桑樹砍掉,也買來竹子種上。我母親笑我傻,并不理會。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家屋后一株桑樹上的白桑葚萌出了米白色,望之讓人流口水,我爬樹摘了許多。祖母說西鄰的那個地主奶奶病了好多天了,讓我送一碗新鮮桑葚過去。我得令大喜,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那個神秘的院子。
我替祖母問候了病弱的老奶奶,她好像很感動,連聲道謝。伯伯送我出門,我一邊走,一邊不斷地瞄那幾桿竹子,真想跑去細看一番,可又訕訕然,不好意思。伯伯看我遲疑,就問:“妞兒可是喜歡那幾桿竹子?”我點頭稱是。他笑了,說我性情跟我阿爹一樣,都是讀書種子,格調風雅的。遂問我可會背誦關于竹子的詩句,我笑說,這可難不住我,阿爹每每探親回家,總會教我詩詞。說著,我就大大方方地念出了一首鄭板橋的《竹》:
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
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
伯伯拍手,問誰教你的,我說阿爹有本雜詩,那上面有。
伯伯問我還會不會,我說當然還會,又隨口念了鄭板橋的另一首《題畫》詩:
一陣狂風倒卷來,竹枝翻回向天開;
掃云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埃。
伯伯聽完鼓掌。我更來了勁,眉頭一挑,說阿爹最喜歡謝脁的《詠竹》,我也喜歡,念來您聽:
窗前一叢竹,清翠獨言奇。
南條交北葉,新筍雜故枝。
月光疏已密,風聲起復垂。
青扈飛不礙,黃口獨相窺。
但恨從風籜,根株長相離。
伯伯聽完大喜,連聲夸我,又走回屋里,抓了一大把糖果出來,塞到我手里,說等你阿爹回來,我要當著他好好夸獎你。
看伯伯平易可親,我又指著那幾根竹子說,伯伯把那仙女一樣的竹子種在茅廁旁,不怕臭了它嗎?伯伯說不臭,還能長得旺些。
真如那伯伯所言,那竹子可能因為地肥,或者風水適宜,大約三五年的光景,他家竹子就發了小半個院子,當初的幾桿,已長成了一大叢,無論遠看近看,那秀逸神韻,總令我神往不已。
又不久,西鄰那奶奶故去,伯伯輾轉娶了個四川眉山來的女子,說是不能生養,被公婆一家逐出來,娘家又沒人做主,漂泊無依。這女子比郭伯伯小20歲,比我母親當時還年輕,母親也讓我喊她大娘。不過,這位大娘身材嬌小,行動款然有致,看起來與郭伯伯很相配啊。郭伯伯本來性情好,極有修養,在知天命之年得了妻子,從此飲食起居有人精心照看,那大娘又極得丈夫心意,備受疼惜,兩人的精神就像院南面的竹子,滋生繁茂,落了個好歸宿。
這樣又過些年,我上大學了,暑假回家,照例到郭伯伯家串門去,發現二老家里多了個小孫女,名喚小芳。眼睛又大又黑,性情活潑動人。后來知道,那是他們收養的一對年輕人的私生女,給了那家錢,孩子和那家斷了一切關系。
現在又有了孩子,大宅院里平添了好多生氣。
又三四年,我已經工作了,回鄉看家里二老,也拎著點心去郭伯伯家,他老人家頭發已斑白,大娘還是黑發如云,他們精神都健旺,伯伯更似越活越精神,小姑娘也已經八歲,一個人使勁地壓著壓水井,清冽的井水汩汩流出來,細細流向占到半個院子的竹林。
郭伯伯吩咐小姑娘別干活了,去給姑姑拿小板凳,顯然,他老人家已不把我當小孩子了。就是這樣的午后,我們幾個人坐在樹蔭里,聊著家常,聽風偶爾吹過竹子,瀟瀟簌簌,間或驚動竹叢的不知什么鳥兒咭咭幾聲。有時大家無語,唯聽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又五六年,我接連有了孩子,回鄉時間更為短促,與父母家常,子侄繞膝攀脖,白天便不能到大西院區。郭伯伯一聽見我回去,必從自留地里摘新鮮的瓜果送來,我只有晚間才抽空到他那里坐坐。
那晚,等孩子睡熟了,我才想起說好的到西大垸坐坐去。出得屋來,看見月亮好大,離人奇近,光亮如銀。我告了母親,便信步向西大垸走去。輕輕扣了門才知道,伯伯和大娘正搖著蒲扇在當院乘涼等我呢。
那樣的晚上,月光之下,我抱膝坐在小時常坐的小矮凳上,聽老人講村前的馬路修寬了,誰家后生現如今當了村支書,誰家孩子上大學了,幼時教過我的老師身體安否。聽著聽著,恍惚覺得,這一刻我好像這門內嫁出的女兒,心里說不出的妥帖安然。
我們輕聲細語著,不知光陰又過去了多久,四圍蟲聲也不那么繁密了。忽聽得伯伯家棲在大槐樹上的蘆花雞咕咕兩聲,像是被月光驚醒了似的。大概那只雞睜開眼看看,不是天亮,又閉上眼睡去了。月亮西斜時,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風穿過竹叢,活像颯颯急雨,我不禁打了個微顫,忙跟伯伯和大娘告辭。正好母親來喊我回家休息,就挽起母親胳膊,踏著一地月光回去了。
前年回鄉,又準備去郭伯伯家看望,我父親說,西大垸小芳已出嫁,你郭大爺嫌老兩口住那個院子太大,搬到村前小院去了,離小芳還近些。
我頗覺失望,心里可惜了那一院竹子。不由像往日般,移步到伯伯門前。油漆剝落的木門上,只一把生銹的小鐵鎖,風吹過,兩扇門晃晃蕩蕩。側耳諦聽,只聞蟲聲密如細雨,從門縫里望望,竹子已發滿了院子,蓬蓬勃勃,有的已漫過他家廂房中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