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做一個有點兒追求的新聞記者，你真的需要一點勇氣和正義感，你要直面現實的各種陰暗，要克服各種現實的落差，你還要堅守理想，不退縮，不放棄。
先說兩個故事：
1
四年前，我在東南沿海某市的一家省級都市報做記者。那時的我剛畢業沒多久，對新聞業充滿熱情，設想通過手中的筆去改變一些東西，于是我有意識地去做一些社會新聞和監督報道。
一天，我接到了一個市民爆料，他告訴我在X市勝利路有一家游戲廳涉嫌賭博，金額很大，午夜的時候很多人在里面玩，希望我們去曝光它。開選題會的時候，我把選題報上去，報社領導通過了。我叫上了跑公安線的一個老記者同我一起去做這個稿子。
為了確保證據確鑿，我戴了一個手表攝像機去暗訪。午夜12點，我們來到了游戲廳，果然如爆料者所說，很多人在玩一款捕魚的游戲，這近乎是一個燒錢的游戲，充值100元起，運氣不好（沒捕到魚）幾秒鐘就沒了，有的玩家在短短幾分鐘內就輸掉了數千元。我一邊觀看，一邊有意識地調整手表的方向，拍攝我所看到的畫面。我們大概在里面轉悠了10來分鐘，確保拍到了所需的素材便出來了。
走出游戲廳之后，跑公安線的同事給派出所報了警，叫警察來查一查這個游戲廳，這樣我們也可以將這個稿子坐實。打完電話之后，我們去了一家奶茶店喝了一杯奶茶。在奶茶店大概待了10分鐘之后，我們決定回去游戲廳看看警察有沒有過來查。同事走前面，我在后面買單，當我走出奶茶店的時候，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三個拿著鐵棍的青年正在追打我同事。我當時反應很快，趕緊退回奶茶店，躲進了奶茶店的柜臺下，小聲地跟老板說，我是記者，正在被人報復追打，不要告訴別人。老板聽到了外面的追趕聲，一臉惶恐，但他還是讓我藏在他的柜臺下。我躲在下面，不知道有沒有被他們發現，心砰砰地狂跳。我很擔心同事的安慰，甚至后悔接了這個選題。
我在柜臺下撥打了110，說我是XX都市報的記者，正在被人追打，叫他們趕緊出警。當我覺得應該安全了的時候，我從柜臺下站起來，就在這時，一個面露兇光的青年走進店里來，他直挺挺的看著我，我心一驚：原來一直有人在外面守著。深夜，店里除了我沒有一個客人了。可能是見我手里拿著手機，猜測我已經報了警，我和他對視了幾秒鐘之后，他竟然轉身跑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嚇尿了。
這時，我同事打電話過來了，他告訴我他已經在派出所了，問我在哪里，有沒有事。我說我沒事，還在奶茶店，然后我過去派出所找他。原來，當時他看到有人提著鐵棍追過來，拔腿就跑，直接跑進就近的派出所。他也嚇得不輕，說，“幸好跑得快，不然不知道會被打成什么樣。”
經調查，這幫人果然是游戲廳的打手。警方給我們的說法是那些人以為我倆是競爭對手派來搗亂的，只是想來嚇唬嚇唬我們。那天晚上，我們在派出所備案到很晚，他們的局長見我們是記者，還親自找我們談話，安撫。
第二天，游戲廳的老板提著一些禮品來到報社上門道歉。領導在辦公室接見了他，并叫上了我們倆。老板是山東人，人高馬大，大腹便便，帶著一男一女在領導辦公室喝茶，說，“不好意思，嚇到這兩位小兄弟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云云。
后來，從跑公安線同事那里得知，原來這個老板果然有后臺，X省公安局局長是他的親戚。中國的故事，總是這些相似戲碼，沒有一點新意。“能夠把賭博性質的游戲廳開這么大，還在派出所旁邊，肯定不簡單。”我有點沮喪，有種屈辱感，白白忙活了一晚上，還嚇得不輕，寫好的稿子自然也不用發了。
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給我們爆料的家伙，竟然是游戲廳的常客，他在里面輸了很多錢，遂心生恨意，才找到我們舉報的。
2
兩年前，我在中部省份的一家市級晚報，依然是做一線記者。該省的民風彪悍，揭黑記者會經常被打。有一次，我接到了一個爆料，說該市的中醫院雇傭黑保安毆打病人家屬。爆料者是一位農村老人，他父親因一個小病在中醫院住院一天后死亡。他和幾個親屬剛要去找醫生理論的時候，突然沖出來一群保安，對他們拳打腳踢一頓猛打，還沒搞清楚現狀的親屬們一時被打蒙了。老人的女兒報了警，沒想到警察來了竟然站在一旁用手機邊記錄邊觀看，也不阻止打人者。親屬們大聲呼喚“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警察依然無動于衷。老人被打斷了兩根肋骨，他老婆被打成了腦震蕩，其他的幾個家屬也分別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傷。他們被迫轉到了另外一家醫院治療，老人的家屬們也不敢去中醫院找說法，怕再次被打，他們只能每天去市委門前拉橫幅喊冤。老人說，他們不是醫鬧，也不知道什么叫醫鬧，我們只是想問一下父親的死因，他們就把我們打一頓。
聽他講述的時候，我內心很氣憤。我很想去做這個稿子，可又怕去中醫院采訪的時候也會被打。因為我聽說，該市的中醫院雇黑保安大人是出了名的，圈內的人都知道，他們后臺很硬。
我給主任報上了選題，主任當時沒有表態做還是不做。正當我正在猶豫的時候，部門主任在群里轉發了一個通知，正是關于中醫院毆打病人家屬的報道禁令，是市宣傳部下發的，說不允許市里的媒體去炒作這件事情。
這樣的禁令隔幾天就有一個，在無奈之余，我竟有點如釋重負。
3
這樣的事情見多了，我出去采訪時候更謹慎了——實際上是更加膽小了。后來在接到一些揭黑的爆料，我會先在心理評估一下值不值去做，而不是像當初那樣義無反顧，我心中的那份新聞理想逐漸在坍塌。我承認，作為一名記者，我確實不夠勇敢。我不敢大聲地去質問受訪者，不敢沖到最前面提問，不敢直面血淋漓的場景，我甚至不好意思經常去打擾別人。我有一個女同事，她采訪風格很彪悍，質問對方跟吵架一樣，帶吼的，我很欣賞她，她也經常做出很猛的稿子。有時候看著南方一些同行們發出的揭黑報道，會從內心里佩服他們，正是他們的努力讓你感覺到這個行業的價值。
再后來，我又去了一家市級黨報。在黨報的日子，每一天都過成了一個樣，所有的文章都是八股文，內容全是市領導的活動，指示和講話，偌大的版面上，沒有一個民生新聞，負面新聞和監督報道幾乎沒有見過。在那里只有假大空的宣傳，整個報社充斥著腐朽的官僚氣息，毫無生氣。編輯部主任給我們的教誨是：揣摩領導的心理，編領導愛看的稿子。
讀者是否喜歡，根本不在我們考慮范圍。反正黨報由財政撥款，沒有廣告壓力，也沒有發行壓力（強制訂閱）。
沒過多久我便離開了。
新聞業，曾經在我心里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行業（現在依然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這樣的新聞理想我曾經也強烈地有過。然而，現實與理想，總是隔著一個銀河系。做了幾年的媒體之后，我發現我不僅無法實現我的新聞理想，反而對這份工作愈發的感到疲憊和無價值感。無價值感不僅在工作內容和形式上，也在于更現實的薪酬。傳統媒體在新媒體的沖擊下，日漸式微，日子越來越難過，付出和收益越來越不對等——勞動強度不小，收入不多。
如果你想做一個有點兒追求的新聞記者，你真的需要一點勇氣和正義感，你要直面現實的各種陰暗，要克服各種現實的落差（采訪時出入各種高檔場所，在簡陋的出租屋寫稿），你還要堅守理想，不退縮，不放棄。
一點建議
心懷新聞理想的你最好不要待在小地方小報社，這些小報小刊只會澆滅你的新聞理想。你最好去大城市，大城市媒體環境稍微寬松一些。國內比較有理想、有追求的媒體大多集中在北上廣，比如比較有名的南方報業集團、澎湃新聞、財經網、財新網、新京報等。還有最好從一線記者開始做起，不要一開始就做新媒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