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文婆的棺柩被推入熊熊的火焰,又裝進了一個四方木盒里,在場的后代、親人、老友、同村的村民,鞠著帕子偷偷抹淚的,來回踱步沉悶抽煙的,忙碌奔走張羅事務(wù)的,面無表情目光空洞的,才第一次從大屏幕上知道了文婆的名字。殯儀館的喇叭里最后一次傳來陌生的女低音念起這個名字,低沉又壓抑,仿佛敲響層層銹鐵包裹的喪鐘,大廳里靜默無比,人們停止了動作擺正了姿勢,聲音響起的時候,每個人都感到不舒服,仿佛心上結(jié)起了一層厚重的灰色的痂。
文婆生育了四個女兒,在當(dāng)時的社會生四個女兒是不幸的事,村里有的人稱文婆一家是絕戶,古時候被稱為絕戶的人家香火無人繼承,血脈就此絕斷。小女兒出生沒多久,文婆的丈夫老賀在肅反中被發(fā)配到西北服役,落在了當(dāng)時的勞改地 --- 新疆勞改農(nóng)場。據(jù)人說,那地方毗鄰大漠,晝夜溫差有四十多度,灼熱的沙漠帶走了一切不堅韌的生命,極寒的夜里,起伏的沙堆上有狼群出沒。同老賀一道被抓走的,還有文家村幾十號年輕人,三十年多后,他們之中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得以歸鄉(xiāng),更多的成為了西北的一塋孤塚。
阿水對文婆的記憶少之又少,卻又深之又深,仿佛她永遠(yuǎn)那么老似的,頭發(fā)花白且軟,臥室里擺一臺精確的老式臺鐘,嘀嗒、嘀嗒不急不緩的把一個人的生命走完。文婆終日塌陷在一張老舊的沙發(fā)里,她說的話越來越少,記憶越來越模糊,在經(jīng)歷了一次跌撞后,文婆的身體一發(fā)不可收拾的衰敗下去,她的遺忘開始加速,有時候竟連四個女兒也不認(rèn)識了。
據(jù)說,老去的人記憶會經(jīng)過淘洗而留下最深刻的片段,終于在那么一天,文婆拒絕了所有人伸來的碗勺而獨獨只接受了阿水母親的,也在那一天,她又講述了:我是去過那兒的,新疆。
從舊的城南火車站出發(fā),沒有往伊犁的直達(dá)火車,地圖上從這兒到那兒,四千公里迂回的路只有巴掌長的距離,那是文婆第一次出遠(yuǎn)門。
出發(fā)前,文婆收拾了一個大的包裹,里面塞著老賀一年四季的衣服和珍貴的糧用票,那是饑饉年代由一個女人操持的五口之家里省吃儉用留存下的物資。文婆不識字,也不知道勞改農(nóng)場的具體位置,靠著問詢和摸索,竟生生從江南到達(dá)邊疆。這經(jīng)歷成為了文婆僅存的難忘回憶。
老賀是在離開四十年后回到文家村的,再沒有人會知道那是怎樣的重逢場面。據(jù)阿水母親說,老賀的脾氣被四十年邊疆生活磨光了,變得像一塊木頭一般沉默,變得恐懼一切而只想回家,在孫女的婚禮上,老賀沉默的吃了一些東西后迫不及待坐上了接來賓的車等待回家。他在西北寒風(fēng)烈日里煎熬過、在勞頓饑餓暴力中掙扎過的身體,面對一份無人爭搶且干凈溫馨的食物時,淚水總要先到一步,被生存危機積壓的種種疾病終于在平和年代爆發(fā)出來,沉默的、苦難的、丟失半生的老賀,在與別離了四十年的妻子重逢兩年后,離開了人世。
老賀離開后,文婆也衰弱下去,像是被抽掉了主梁的房子,挨過了新世紀(jì)的頭十年,在文家村拆離的謠言愈演愈烈的關(guān)頭,文婆見畢了家族里大小百十口人后,溘然長辭。文婆離開后的第二年,城南被夷為平地,毗鄰城南的文家村里,年輕一輩嗅到濃郁的危機后紛紛離開,在別的村莊扎起根或遠(yuǎn)走。緊接著,先是池塘被填埋,來不及逃走的魚在睡夢中迎接了死亡,自稱建設(shè)者的人們在塘里灌上土,又鋪上美觀的草皮,繼而又壘砌了石碑。沒過幾個月,重型機器駛上了水稻田,像收割水稻一般收割了土地,文家村的老人們攙扶著彼此立在田沿上見證了這一壯舉,一雙雙扶著拐杖的手曾在這片土地上耕種出一個個興旺或破敗的家族,從兩個人的結(jié)合被歲月推磨成上百人的大家庭。而今,這片土地再也不會長出莊稼。
那些在文家村覆滅前離開的,被記錄上了舊的族譜,成為了這個村莊永遠(yuǎn)的、老去的魂。
文家村苦命的女人們和她們同樣苦命的孩子,在動蕩的五十年代,抱團取暖相互慰藉,這樣的艱辛故事流傳下來極少,文家村的女人們大都沒有上過學(xué),也不識字,她們所擁有的堅韌和生活的智慧是在饑荒、困苦、流離的夾縫里熬煮出來的,她們中沒有人留存下那個年代的書面證據(jù),口述的故事經(jīng)過代代柴米油鹽的消磨也漸趨模糊,她們只是以活著本身,彰顯她們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