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了手中的書,曉霞為伊塔洛.卡爾維洛那句話流淚了: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慢慢明白了,只有存在的東西才會消失,不管是城市、愛情還是父母。
眼前的城市和愛情都還在,唯獨消失的只有父母。
此時曉霞靜靜地站在落地窗前,墻上掛鐘顯示是九點半了。看著窗外閃爍的萬家燈火,她不由環繞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臉頰滑落的淚珠是冰涼的,心頭升起的念想卻是溫熱的。
小學六年級那年母親病逝,曉霞在父親的懷里哭喊著要媽媽,她清晰記得父親緊緊抱住自己說:“孩子,別哭,有爸爸在呢!”
有爸爸在呢,從此父親一人飾兩角,又是爸又是媽,對曉霞的關愛越發深厚。也因為這句話,此后多年間,在曉霞敵意的目光中,走近父親身邊的女性最終都走遠了。
父親似乎并不在意這些,有女兒就夠了。他忙碌在單位和家之間,每到傍晚,家里那盞吊燈總會發出桔黃的柔和的光,猶如父親溫和的目光。
在初中和高中的六年里,每天下晚自習的時候,父親都會推著他的載重自行車在校門口等著曉霞放學。
曉霞像一只靈巧的小貓,總是跳上自行車的后座。父親一打鈴鐺,弓著背,右腳使勁一蹬,曉霞就順勢摟住父親的腰,乖巧的把臉貼在父親的后背上。
每次回家經過那條長長的巷子時,曉霞都喜歡瞇縫著眼感受自行車那有節奏的顛簸,喜歡聽青石板上傳來鏈條滑行的嗒嗒聲,心底那團暖意又在裊裊地升起,蔓延到她身體的各處時就連發梢都有微微的感應。
每當這時,曉霞都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成為父親的驕傲,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讓他過上最舒心的日子。
時光在晨曦和暮藹中穿梭,不經意間父親的雙鬢已落滿白雪的痕跡,而曉霞也實現了自己的夙愿:她賺了很多很多的錢,讓父親過上了最舒心的日子。
可是那個叫老高的男人從天而降,給父親最舒心的日子畫上了句號。
曉霞認為老高是她的真愛,老高是腳踏五彩祥云來迎接她的蓋世英雄,她這三十二年來沒有白等。
父親認為老高是他的奇恥大辱,老高是老牛想吃嫩草的叵測痞子,自己這半生辛勞眼見就要付之東流。
父親不能接受一個跟自己年紀相當的人作女婿,況且這個人和曉霞的優秀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
父親要拼盡全力喚醒曉霞那顆被蠱惑的心。
電視劇里所有阻婚的橋段都上演了,只有過之沒有不及,但終究還是沒擋住曉霞要嫁給老高的決心。
就這樣,父女倆都把自己最強硬最傷人的一面展示給了對方,骨肉親情到底沒有敵過這癡心的愛情。
倔強得如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曉霞和父親,硬生生的把想給對方的愛吞咽下了肚,最后表現出來的都是拒人千里的徹骨寒冷。
最終,曉霞隨老高負氣地離開了家鄉,來到千里之外的這個城市打拼。她每個月轉給父親的錢都被如數退回,打過去的電話,父親從來沒有接過。
來到異鄉的日子是從零開始的忙碌,曉霞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節奏。
只是閑遐時她特別想念父親,他還會戴著老花鏡坐在窗前看報紙嗎?
還會在早晨澆花時哼兩曲婉轉的黃梅戲嗎?
還會在夜里開著的電視機前睡著嗎?
曉霞只得拜托同在家鄉的表姐幫忙照顧父親,每月的錢款也只能轉給表姐,由表姐取了現金硬塞到父親手里。
每次曉霞打電話過去,表姐都嘆息著說她父親仍是執拗如初,沒有半點原諒曉霞的意思,次次揚言不會讓曉霞踏入家門半步,就當從沒生養過這個女兒。
表姐說,她總覺得只要曉霞肯低頭服軟,父女倆定會合好,一如從前的。
可父親的那些話那些作為,就像一根長長的刺,深深地插在曉霞的心上,讓她經常都想麻木地去遺忘,偏又經常清醒地在疼痛。
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曉霞接到了表姐的電話后如雷轟頂,她的父親快不行了,他的生命正在那聲尖銳的剎車聲中迅速萎縮。
曉霞心急火燎地趕回家時,父親對著她再也沒有板著那張臉,甚至還有微微的笑意。他在相框里的黑白世界中溫和地看著曉霞,永遠這樣溫和地看著他心愛的女兒。
表姐對曉霞說,她父親在臨終前曾有很短暫的蘇醒,那時他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瞪著迷茫的眼睛,口齒不清地說:“放學了,要放學了,該去接女兒!”
當時表姐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9點半,表姐不明白他為什么反復說著這一句話。
9點半,該出發去接女兒了。還有半個小時小霞就會隨著放學的人潮涌到父親身邊,像只靈巧的小貓跳上自行車的后座。
父親一打鈴鐺,弓著背,右腳使勁一蹬,曉霞就會順勢摟住父親的腰,乖巧地把臉貼在父親的后背上,父女倆的身影會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曉霞的淚如決堤的水,在這場與父親的倔強對抗中,她不明白是誰輸誰贏,只明白,從此父親再也不會來接她回家了。
有些事情沒有按平常的時間開始,
有些事情沒有像應該的那樣發生,
某人曾一直,一直在這里,
而后卻突然消失,頑固地保持著缺席……
是啊,就像辛波斯卡說的這樣,父親也曾經一直一直在這里,然后他突然地消失,頑固地保持著缺席。
風,千百年來地吹,有一種愛,永遠不會被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