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覺得我病了,
他們只是覺得我想太多了。”
1.
我正掐住這只黑色獨眼貓的脖子時,聽到客廳的門響了。
當(dāng)我在細(xì)心分辨腳步聲,以確定是爸爸還是媽媽回來了,這只貓突然掙脫我的力量,利爪在我的胳膊上劃開了一條傷口,我愣住了,看到鮮血從傷口慢慢溢出,從一開始的血珠變成一灘血,我的呼吸突然就放慢了。
好舒服。
“小簡,你又忘了拔水壺的插頭!”客廳傳來媽媽有些不耐煩的聲音。
貓?zhí)酱皯襞裕戳宋乙谎郏用频奶氯ァ?/p>
幸好我家在一樓。
我躺在床上,自動忽視了客廳里走動的腳步聲和媽媽口中對我的不滿。有些無聊。
我是張簡,16歲,高二。我有一個在別人眼里很完整甚至算得上幸福的家庭,但是在我眼里,這個家一直支離破碎。
爸爸不喜歡我,因為我長的不像他。媽媽跟我說,她生下我的時候,爸爸看到我左眼角的淚痣時,在病房里大發(fā)了一通脾氣。因為這個淚痣,跟王叔叔眼角的一模一樣。
王叔叔是過去住在我家樓下的一位很和氣的叔叔,他很喜歡我,常常給我買糖吃,我也經(jīng)常去他家跟他兒子,和我同歲的男孩王歷一起玩。
王叔叔是媽媽的初戀。這件事我是在爸媽爭吵的時候聽到的。他們吵架的時間很有規(guī)律,一般是在周五晚上十一點,當(dāng)鄰居已經(jīng)睡下時,他們開始爭吵,從一開始的“你這個月工資怎么又少了,是不是在外面養(yǎng)小三了”到“你跟那個姓王的舊情復(fù)燃......”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塞上耳機,聽霉霉的新歌。
媽媽也不喜歡我,因為我不愛學(xué)習(xí)。在媽媽的世界里,學(xué)生不愛學(xué)習(xí),就叫壞學(xué)生。我無所謂,我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畫畫,比如唱歌,比如自殘,比如虐貓。
后來,媽媽生下來一個妹妹。爸爸很喜歡她,因為她跟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媽媽也很喜歡她,因為她在兩歲的時候就會背靜夜思。我無所謂,只是胳膊上的傷疤越來越多。
我喜歡小刀在胳膊上劃過帶來的刺激感,我喜歡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帶來的刺激感,我甚至趴在窗邊幻想從18樓摔下來的感覺,爸爸媽媽給我的這副身體,會被摔成肉泥吧?想到那時爸媽眼中的愧疚和不舍,我就身心舒暢。
房間門把手突然轉(zhuǎn)動,我睜開眼睛。
“小簡,你又一個人在家鎖門,”媽媽站在門外,我可以想象她眼中的不解和不耐煩。
“媽,我在復(fù)習(xí)數(shù)學(xué),下周考試了。”我不太想給她開門,隨便扯了個借口。
“好吧,那你好好復(fù)習(xí)。我...我和妹妹去商場逛一圈,就不打擾你了。”門外傳來妹妹歡快的腳步聲,還有她那個討人厭的玩具車,在地板上劃出的聲音。
“嗯”我躺在床上繼續(xù)閉上眼睛。又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我不想提出異議,因為我無所謂,但是為什么眼淚還是會流出來,為什么我又拿起了枕邊的小刀,為什么我的呼吸又逐漸加快。我坐起來,看到床單上被手臂傷口染紅的蝴蝶狀的血紅,聽到客廳門關(guān)上的聲音,我像是被所有人遺棄的人。“沒有人愛我。”我這么想著,小刀在剛剛的傷口旁,用力將我的青春染成血紅色。
2.
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迷迷糊糊,頭腦像是不清醒一樣,在課堂上老師講課的時候我會經(jīng)常走神,或者神游,我發(fā)誓這不是我自己想要神游。
我逐漸看不了一大段文字,有時甚至連一個語文選擇題都看不下去。我知道自己生病了,很諷刺的一種病,抑郁癥。
我努力讓自己在班級里開朗活潑,我課間會跟朋友們打鬧,嬉笑,我臉上總是掛著笑,我以為這樣我就會痊愈,誰知越來越嚴(yán)重。
終于,我有些受不了折磨,于是周五晚上我跟媽媽提出想去醫(yī)院看病。
“你哪里不舒服?”媽媽查看我的手臂,上面是我昨天看到妹妹把我的畫畫本撕爛我阻止了卻換來媽媽一頓責(zé)怪,我流著淚劃的新傷痕。尾部上翹,我很滿意的一條傷疤。
“我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想去精神科看看。”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但是眼眶還是紅了。
媽媽臉上逐漸浮現(xiàn)出一種很詭異的笑容,“精神科那是精神病去的,你就是青春期,沒事兒的,最近壓力大吧?”
我突然意識到,這件事說出來很愚蠢,沒有人會陪我去看病,除了他。
這天晚上我在電腦上查看了一整晚,從哪個醫(yī)院的費用最低到重度抑郁癥的癥狀。我翻找出自己從小到大積攢的零用錢和自己的身份證,揣在外套的口袋。“明天早上八點,十字路口見。”我給王歷發(fā)了一條信息。他沒回,但是我知道明天早上他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那里,一直都是這樣。
我一晚沒睡,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那只黑色獨眼貓的模樣,它是我最喜歡的一只貓,堅毅,果斷,求生欲很強,并且一身的黑色讓我愛不釋手。我喜歡它在被我拔掉指甲時一聲不吭看著我,我們倆真是像極了。
周六早上,我早早地起床,穿上外套。“媽,我去找王歷玩,不吃早飯了。”我邊說邊換鞋,找王歷玩的時候,媽媽從來沒有阻止過我。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小區(qū)里有很多流浪貓,大部分看到我都十分警惕,只是沒有看到那只獨眼貓。
王歷果然在小區(qū)的十字路口等我。他總是會在路邊凹出一個帥氣的站姿,雙手插褲兜,低著頭。看到他帥氣的側(cè)臉,我突然就笑了,沖上去拍了拍他的腦袋。“走了。”我拍完掉頭就走。
“我靠,臭張簡,我今天七點起床做的發(fā)型全被你毀了。”王歷追上我,氣鼓鼓。“去哪啊?”我喜歡王歷,但是只是對弟弟的喜歡。他比我小兩個月,我喜歡他一直關(guān)心我,一直追隨我,無論我去哪里。
“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啊!”我笑著,只有在他面前的時候,我才像個正常人。
一路笑著鬧著,終于到了醫(yī)院。站在醫(yī)院大門口,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喂!張簡,你看病怎么不讓你爸媽陪著,我沒啥經(jīng)驗啊”他略顯局促。
“別說話了,跟著我就行。”作為一個16歲的女生,面對這種事情我還是有些慌張。掛號,找門診處,花掉了將近半個小時。
坐在精神心理科門診處的凳子上,王歷終于意識到,我的異樣。
他聲音有點顫抖,“張簡,你怎么了?怎么來這里看病?” 是啊,我一直都在他面前表現(xiàn)的很正常,現(xiàn)在突然帶他來這里,確實有點殘忍且突兀。
沒等我回答,廣播里就傳來了我的名字。我拉著他的手,推開門,醫(yī)生是一位資歷很老的叔叔。我坐在他對面,王歷坐在我旁邊。我們倆一直拉著手,我可以 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汗。
醫(yī)生倒是沒有過多驚訝,只是看了一眼王歷,有些疑惑為什么沒有家長陪我。之后的詢問,回答,詢問,回答,我都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王歷看著我的眼神從不解到震驚,到眼眶變紅。我突然有些想笑,想拍拍他的頭說,我沒事。
拿到結(jié)果,我把每一個字都看了三遍,重度抑郁癥,重度焦慮癥。我終于有點頭暈了,幸好王歷扶著我。我們倆回家的路上,很安靜,完全沒有之前來的時候的歡快。我跟他約定好,不跟任何人說。
回家。換鞋。看到爸爸的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有多久沒見過了呢?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爸。”我握緊在口袋里的報告單,鼻子有點酸。“嗯,回來了,去哪玩了?”爸爸正拿著玩具熊陪妹妹玩,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倒是讓我反應(yīng)了好久。
“我讓她去倒垃圾,結(jié)果這孩子就出去這么久。”媽媽圍著圍裙從廚房出來,看著我。
“我去花園逛了逛,外面空氣可好了。”我笑著坐在沙發(fā)上。媽媽點了點頭繼續(xù)回去做飯了,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妹妹的生日,難怪爸爸回家了。看著爸爸跟妹妹玩的開心,我自覺的回到房間,鎖上門。
呼吸又開始沉重,我拿出報告單,又看了一遍。手機一閃一閃,肯定是王歷那小子的消息。
“你怎么會得這種病?”
“我剛剛上網(wǎng)查了,要是積極治療,幾個月就可以痊愈。”
“你打算什么時候跟阿姨叔叔說?”
一連串的消息,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我不知道從何解釋,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得病了,是從妹妹出生我開始虐貓嗎?還是從我開始記事爸媽每周的爭吵開始的?
犯困。懶惰。我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3.
吵醒我的是房間門把手的轉(zhuǎn)動聲和媽媽叫我吃飯的聲音。我抹了一把臉開了門,沒想到妹妹沖進(jìn)房間抓起桌上的報告單就跑。
我嚇壞了,握住妹妹的手腕打算把報告單搶過來,妹妹被我弄疼了哭了起來。爸爸媽媽沖進(jìn)房間,問我怎么了。她的手上還緊緊攥著報告單。我有些頭暈,我知道我哭了。
飯桌上,擺著豐盛的午餐,卻沒有人動筷子。爸媽看著我的報告單,沒有說話。我也不想說話。
“你今天上午就是去醫(yī)院了是嗎?”爸爸抬起頭看著我。
“嗯。”我的情緒剛剛恢復(fù)好,爸爸一句質(zhì)問又讓我紅了眼眶。
媽媽坐在我旁邊,抓著我的手,撫摸我的胳膊。“小簡,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這個病。是媽媽不好”說著說著,媽媽便流下淚。
我覺得現(xiàn)在的氣氛好詭異。爸爸媽媽在商量給我治療的事情,妹妹在沙發(fā)上玩游戲,我,這個當(dāng)事人,卻坐在餐桌上吃飯。“妹妹今年的生日還真是特殊”我這么想著。
晚上,爸爸開車帶我們?nèi)ゲ蛷d吃飯,我們一家人上次一起出來吃飯還是三個月前。我感受著爸爸媽媽對我的關(guān)愛,這種關(guān)愛對我來說,有些可笑,但我還是很珍惜。
回家的時候,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沒事兒的,我和媽媽會盡全力把你治好。你只管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休息,別的什么都不要想。”我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我過的很快樂。是真正的很快樂。白天跟朋友們一起上課,下午跟王歷一放學(xué)回家,晚上跟爸爸媽媽一起吃飯。只有在吃藥的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是個病人,我連藥都不想吃了,我覺得只要爸爸媽媽一直陪著我,我就一直會是正常人。
可是,那一天還是來了。爸爸生意上不順利,虧空了好大一筆錢。家里頓時緊張起來。爸爸媽媽在他們的房間里小聲爭吵,以為這樣我和妹妹就聽不見了。“我早就跟你說過,那個李總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你非要跟著他做,虧成這樣別想我出錢擺平。”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還想怎么辦?要不是為了這個家,我會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去做這個生意?更何況家里多了個生病的張簡,買藥,看病,檢查,哪一樣不花錢?”
......
之后的我沒有聽,不過是些每次吵架都要拿來傷害對方的一些陳芝麻爛谷子。我把枕頭壓在臉上低沉的嗚咽。滾燙的眼淚被吸進(jìn)枕頭里,就像我的光明被吸進(jìn)黑暗中。我不想生病。我是個累贅。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偷偷的把藥扔了,扔在窗外的花壇里。我又開始自殘,又開始在花園里帶著火腿腸閑逛,尋找中意的小貓。只是,好久沒有見過那只黑色的獨眼貓了。
4.
這一天,我醒的很早。天空灰蒙蒙的,我聽見爸爸拉著行李箱打開客廳門,又關(guān)上了客廳門。
走吧,走了也好。
我看見王歷給我發(fā)的消息,約我上午九點花園見面。
我站在窗戶旁,扔掉今天該吃的藥。
我從枕頭下拿出那把擦了無數(shù)遍的小刀,在手腕處比劃了一下,思考要用多大的力度,要用刀片摩擦皮膚多少次,才能割破動脈。
這時,窗口突然跳上了一抹黑影,是那只獨眼貓!
我笑著看著它,它只是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刀,舔了一下身上的毛,用那只被我拔了指甲的爪子抹了抹那只被我挖掉眼珠的眼眶。
我抱著黑色的獨眼貓,躺在床上。小刀的刀刃流著血,我的心也是。
我就像身處一處深淵,無論怎么掙扎,都只會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