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越獄記(八)

正在這個時候,我隱隱約約聽見了走廊上的腳步聲。

“噓!”我示意方媛保持安靜。這下我終于聽清楚了,的確有人在朝我們這邊走過來。我看到門還敞開著,心中叫苦不迭,要是剛剛把門關(guān)上,說不定還能蒙混過去,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我迅速掃視辦公室內(nèi),想找到一個藏身之處,沙發(fā),辦公桌,柜子,如果柜子下面是空的,大概可以藏身一個人——對了,柜子鎖了,即使是方媛,這短短幾秒種內(nèi)也不可能打開了。窗戶,這里是八樓,跳下去之后生存概率不大,而且這么高跳下去最好還是當(dāng)場摔死比較舒服一點。黑色,白色,黑色,白色,假如我們是斑馬或者熊貓,說不定可以通過保護色隱藏其中,偏偏我們是色彩鮮明的人類,在黑與白的世界里,是那么突兀,那么醒目,那么格格不入。

腳步聲還在靠近。

不能再猶豫了。此時我的腦子里不再有任何決策能力,只想著我們馬上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我必須做點什么來阻止這樣的結(jié)果,或者哪怕是稍微延緩一下,正如人在溺水的情況下不惜做出任何事以吸上一口新鮮空氣。

我一個箭步上前,把門關(guān)上。不過在情急之下,我顯然用力過猛,門啪地一聲砸在門框上。我頭皮一陣發(fā)麻,心想這下真的完蛋了。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反正也不會變得更糟糕了。而且對方一時半會兒進不來,我們還能在這茍活一小會兒。腳步聲停在了門口,我在想他會直接破門而入還是就堵在那里呼叫增援。然而我這個猜想并不需要太多時間去證實,因為我已經(jīng)聽見開鎖的聲音,不是曲別針,而是鑰匙,它是一整串鑰匙上的一把。開鎖的時候,銅制的、鋁制的、鎖筒形的、平片形、大的、小的鑰匙碰撞在一起,發(fā)出鏗鏘的聲音,像十八番兵器在操練,讓我感到一陣肅殺——在這清明節(jié)之前寒冷的春夜,就連屋里的溫度也降到了屋外的水平。

我回頭看看方媛,卻只看到了村長一張神秘莫測的臉,她指了指我腰間,我這才想起來我有一把槍。我揮了揮手中的書,然后拋給方媛,我想世界上還沒有哪一本《金瓶梅》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穿越一整個海峽,又被扣為證物,又被我們劫獄,在此緊要關(guān)頭又像一塊板磚那樣被拋來拋去。不知此刻,它心情如何;不過我的心情肯定不怎么樣。方媛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書,我從腰間拔出槍,上了膛,對準門口。高級貨就是高級貨,上膛的時候機械滑動干凈利落,真有點真槍的感覺。這小小的一把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難怪打折之后還要賣400塊,用料這么實在,就玩具來而言,簡直可以說不惜工本。事后想想,正對門口站著可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如果我可以重新考慮,我應(yīng)該躲在門后面,這樣在村長同志吸引敵方注意力的同時,我可以從身后發(fā)動偷襲。然而這一切都在鑰匙轉(zhuǎn)過90度的時間內(nèi)發(fā)生,什么都來不及了。唯一來得及的,是我突然想起了方媛的話,要堅信這是一把真槍,也沒必要為了一本書用它去殺任何人。

門開了,他敞開著外套,露出里面淡藍色的襯衫,他一手拿著鑰匙,另一手拎著一個打包盒。他在原地愣著看了我們兩到三秒,在此期間,我舉起的黑洞洞的槍口的威懾力也不知道是增加還是減弱了,我注意到槍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晃動的實在有些厲害,于是我的大腦皮層發(fā)出了更加嚴厲的指令,妄圖讓我的手抖得不那么厲害。我聞到他身上的酒味,由此注意到他微微潮紅的臉,那張臉上表情帶有吃驚、疑惑、憤怒等各種色彩,但這些只如水面上的漣漪,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下一秒,它就平靜的如同鏡面一般。我由此意識到,我們的對手,這位警官——真該死,我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是個完全老練的家伙,足以應(yīng)付任何狀況,并且出其不意的打擊對手。他的平靜讓我難以估量和判斷目前的狀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jīng)看出了我手上拿的是一把假槍,還是看出我倆只是沒膽的業(yè)余蟊賊,或者他另有什么胸有成竹的辦法來對付我。我似乎該給他一點什么警告,以防止他做出什么對我們雙方都不利的事情來。“這可是真槍。”“別動。”“當(dāng)心我一槍打死你。”聽著怎么都像電影里的反派被修理之前說出的蹩腳臺詞。因此,我又一次什么也沒說,如此一來,我自己又泄氣了不少,對方反倒看上去越來越鎮(zhèn)定。這時我多么希望方媛能說點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也在原地保持著絕對的沉默。

好了,我手上拿的可是真槍,現(xiàn)在我為刀俎,人為魚肉,該害怕和退縮的應(yīng)該是他,而不是我。

“好了,快把槍放下。”

“少他媽廢話,當(dāng)心我一槍崩了你。”我無意說臟話,也想不出一槍崩了對方能獲得任何好處,只是這情景之下,不知具體含義的話脫口而出,我猜它們僅僅代表一種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以及虛張聲勢的壯膽。我都忘了自己還戴著一個滑稽的面具。

他略微搖搖頭,似乎對我的說法不甚滿意,他說:“你可要想清楚這樣做的后果。”

“你也要想清楚了。”我略微晃動槍口,回敬道。

“哼,你們逃不了的。我勸你們還是趕緊放下武器自首吧,我會為你們爭取寬大處理的。為一本書犯不著這樣。”他看到了方媛手上的書。

“你懂個屁。這本書比我的命還重要。”手里的槍讓我處于一個非常奇怪的立場。我可以一槍崩了對方,因此對方實際上除了討?zhàn)埡瓦z言之外,并無任何發(fā)言權(quán)。但開槍帶來的后果是毀滅性的,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我又不大可能開槍。對方賭上的就是這一點,想勸我放棄抵抗。我不可能讓他看到獲勝的希望,我要要駁斥他每一句話,我必須成為一個失去理智的亡命之徒,根本不會考慮任何后果不后果的東西。換句話說,槍決定屁股,屁股決定腦袋,腦袋決定我說什么。

其實稍微認真想想,就知道我們確實沒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性了,一旦發(fā)生什么事,外面重重保安很快過來將我們包圍。但我要就這么束手就擒嗎?還有方媛呢,她還只是個學(xué)生,假如她被抓住留下案底,這輩子說不定就全完了。我該怎么辦?方媛沉默不語。我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手里的這把槍——還是玩具槍,不不不,只要我堅信他是真槍,就沒人敢不信。槍口正對著那個警官,此時此刻,是我,而不是他擁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你放我們走,不然我就開槍了。”

對方就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既不反駁,也不同意,仍然無動于衷地堵在門口。他在盡量拖延時間,或者思考什么新的對策。

“我數(shù)三聲,你再不讓開我就開槍了。”

“一。”

“二。”

我數(shù)到三的時候,心里并沒有想好究竟該怎么辦。不開槍?那么警官賭對了,我確實不敢開槍,是個識時務(wù)的家伙,會快點坦承所有罪行,以換取少坐幾年牢。開槍?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槍——當(dāng)然,是在開槍之前。一旦開槍,它就變成了一把玩具,和那些會跳的發(fā)條青蛙、廢舊原材料做到機器人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 那時候恐怕我連投降都沒機會了。

幸好警官的行動避免了我陷入如此尷尬的思考。他在我數(shù)到“三”的同時,扔掉了手里的塑料袋,手伸向腰間。他也有槍!方媛不提醒我,我是如此愚蠢,之前都沒讓他舉起雙手。但我的反射弧目前不會經(jīng)過這些想法,我在方便餐盒遠沒落到地上之前,就扣動了扳機。警官不愧是素質(zhì)過硬的角色,盡管喝了酒,他還是有意或無意做出了閃避動作。只是很不湊巧,當(dāng)他低頭的一剎那,我射偏的那顆塑料BB彈正好穿過他金邊鏡框的上緣,射中了他眼皮。他當(dāng)即一聲慘叫,雙手捂住眼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把掉在地上的飯盒壓了個粉碎。湯湯水水從他折出縫的、熨燙得平平整整的褲子下面奔涌而出,我一度以為他中了貨真價實的子彈,子彈從他眼睛穿進去,破壞了他的腦子,而且讓他大小便失禁了。或許這位警官自己也這么認為,此時他叫得簡直比殺豬還要慘烈。但我不會同情他,反正我也不會同情待宰的豬,何況他想掏槍。我又沖著他胡亂補了幾槍,一槍打中了他捂著眼睛的手,另一槍打中了他的耳朵,其它的子彈都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在此時,方媛突然開口了——我寧愿她在這個晚上再也沒有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爸爸!”她哭喊著跑過去,罔顧我的那本《金瓶梅》從她手中掉落。它像是盜墓賊從墓穴里挖出的第一塊磚,被隨手拋棄在塵土里。我眼見這昏黃塵土從四面升起,再度將我與現(xiàn)實之間遮蓋,我也將如那些在時光的洪流中看慣了生和死的鎮(zhèn)墓獸一般,僵直地矗立在原處。

爸爸?女兒?罪犯?警官?這玩笑開大了。我的心臟和腦子都不大受得了。這又是她的新的鬼把戲?

方媛揭開了她那永遠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的滑稽的村長面具,流下的兩行淚水把眼線弄花了。我這才明白她不是在演戲,這一切都是真的。媽的,我突然想起來在電話里警官自我介紹過,方警官,在此之前,它作為一條毫無意義的信息被我的大腦自動過濾掉了,而在此時此刻,我會明白,這是一條被我忽略掉的極其重要的線索。當(dāng)然,這并不是什么生離死別的場景,方警官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如過山車一般的錯愕之后,最終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是多余而可笑的,尤其是他叛逆而疏遠已久的寶貝女兒奇跡般的回到他身邊,更是將他從瀕死的錯覺中拉回來。他摸摸自己腫脹的眼瞼和和耳朵,感覺到自己的光輝形象受到莫大的侮辱,因此下定決心不成為此次事件中的唯一受害者。而美麗的女兒在身邊,更是極大地激發(fā)了他的英雄主義氣概。他放棄了一貫把持的斯文風(fēng)度,掏出腰間的警棍,狩獵的穴居人似的一邊叫囂一邊瘋狂地向我撲過來。我本來還可以再朝他開上幾槍,但莫名其妙的,我自覺理虧,于是放棄了最后的掙扎,任憑他一棍子打掉我手中的槍。緊接著他又是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我向后飛出去一兩米,不偏不倚趴在了那本《金瓶梅》上面。

“你這個小兔崽子,竟然敢誘拐我女兒,看我打不死你。”其實我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算不上小兔崽子,不過我并打算反駁,一頓亂棍過后,他锃亮的尖頭皮鞋雨點一樣不分青紅皂白踢在我的腰上背上,疼痛卡在我的嗓子眼,讓我無法言語(或者有可能我在尖叫,只是我自己沒有聽得到);另一方面對方手里有我的檔案,對我的生辰八字沒準比我親媽還清楚。我死死的護住肚子下面的書,這是我的情人,我要好好保護她,否則我在這挨打又是為了什么呢?假如我放棄這個執(zhí)念,馬上就會明白(我早就明白)挨打其實沒有任何意義,那樣一來我就無法承受如此多的痛苦了。

我的另個小情人(這么想同樣是為了緩解痛苦)跑過來開始哀求她爸爸手下留情,真不算是好漢的做法,按照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說法,你要討?zhàn)垼移火埬恪T捳f回來她也確實只是個小姑娘而已。如此一來,他老爹更懷疑我們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于是打得我更狠了。

“狗東西,讓你騙我女兒。讓你帶壞她。”

我聽到咔嚓一聲響,大概是下面哪根肋骨斷了。

我在劇痛中咒罵道:他媽的,真是狗屎般的一天。我真他媽的受夠了。

但是我仍備感欣慰,有方媛替我求情,我應(yīng)該不會被關(guān)進大牢,如一個真正的罪犯那樣被對待一生一世。

而且愚人節(jié)這個愚蠢透頂?shù)墓?jié)日終于他媽的結(jié)束了。

一坨屎!我嘴啃著地面上冰冷的瓷磚,咒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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