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雀

沒有人記得她,除過我。是的,我記得她。

她并不存在于真實世界之中,她似乎是沒有笑過的,她的笑總是模棱兩可,眼睛和嘴巴都不能夠在一個點上。她的表情是極不自然的,仿佛是有誰在一旁不停地緊緊盯著她,她是在怕著什么。她的話也是少的,僅有的幾句話也像是遺失在風中里去了,沒有誰能真正聽懂她在說什么。我想,她肯定很寂寞,如我所想的那種寂寞。

我喜歡叫她雀雀。

雀雀穿著尼龍的深紅色長裙,翹起來的短發,她的臉微微發紅,許是在空調房呆太久的緣故。她對坐在旁邊的我說,“我先走了啊。”

我連忙站起來說,“我送你吧。”

風吹著雀雀深紅色的長裙,風吹得愈大,裙子在她的腿上就裹得愈緊。仿佛是憋了多大的怨氣似的,仿佛是那守寡多年無人記起的獨居寡婦。

在雀雀的記憶里,蓮花巷的山是沒有形狀的,因為她只記得其中發生的事。父親拉著架子車去裝麥子,想要翻越這高山,母親和姐姐們都在使勁推著架子車。單個人要上山就辛苦,何況還要推一個有輪的車子上去。每個人都累得不行,雀雀卻還偷懶,手放在架子車上,身子伏在車子上,看起來很吃力,實則不費一點力。雀雀還記得,放在山上的架子車,本來是用石頭擋住轱轆的,但貪玩的她拿掉了石頭,于是架子車順著坡,推著她向山下飛奔而去,耳邊呼嘯的風啊,雀雀從來不知道還有那樣的風聲,此后是再也沒有遇到過的,她為此失掉的門牙也是再也沒有長出來。

夏天割完麥子的下午,架子車完全交給了父母,他們用盡一切辦法,拖住轱轆轉動的速度。父親按低架子車,力氣都往后使,母親站在架子車后面,用來增加重量。雀雀和姐姐們,則有另一種下山的法子,蓮花巷的山都被開墾成農耕地了,一層一層的,他們就如青蛙般,蹦蹦跳跳,跳到了山的最低端。這跳的過程中,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遇到蜂窩,比如遇到蛇,再比如看到一株冒出來的棗樹,不顧危險去摘棗子吃。蜂窩是最讓人怕的,如果一不小心踩在上面,那全身上下都是膿包了。癢和疼相更替的作用在身上,又不能用手去抓,忍著皮膚的突然膨脹,忍著被咬的地方變成異己的東西,真真是一種言說不出的悲愴。還有突然而來的黑夜,那時還不知日蝕月蝕之說,只覺得是什么妖魔,嚇得只剩跑……山就這樣,在雀雀心里是內部的東西,而不知外在形象如何。山是好玩的,雀雀覺得是這樣。

如果你問蓮花巷的人,“你們那的山是什么樣的?”

他們肯定會這樣回答,“山呵,山上種地苦啊。人辛苦,莊稼也長不好。”他們說完之后,還會有長長的嘆氣聲。

雀雀的思維,也是這樣。忘掉了外在的,只記下內容。山呵。若干年后,看著桂林秀美的山,雀雀挖空心思的去想蓮花巷的山是什么模樣?她什么也記不起來了。似乎是這樣,又似乎是那樣。或許,蓮花巷本身就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蓮花巷是缺水的。只要一下雨,家家都拿出自家的盆、翁之類,來裝雨水。水并不清澈,但只要放在院子里沉淀久了,雜物就會沉淀下去,上面的水可以舀出來煮飯。“不臟不凈,吃了沒病。”這句蓮花巷人人都在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水果不洗吃掉,就連長滿毛的桃子,在穿著的臟鞋上擦兩下,便可以塞進肚子里。至于洗澡吧,有些人可以好幾年都不洗,或者在夏天正熱的某個午后,端著一盆水,到后院,沐浴著陽光,匆忙洗這來之不易的澡。水的缺乏,讓蓮花巷的人性子都是干烈的。

若是仔細去聽,便可以感覺到。“你少管,自己拿個飯麥(關中方言,玉米的意思)芯芯擦去。”

蓮花巷啊,若是沒有記憶,便只剩殘缺。生活是平穩的,夏忙冬閑,合著自然規律,從來都不違背。就拿曬著的玉米來說,天晴了拿出來,要是有下雨的苗頭,便立馬裝進袋子里;太陽出來了,再曬。如此周而復始,只是簡單的循環。有時生怕哪里會截斷,日子戛然而止。但終于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幾輩子了,幾十、幾百輩子了,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蓮花巷的事情,也是一波一波的。最早是種蘋果樹,家家都有大園子,這大園子里面還有一棟小木頭房子,用來看蘋果,免得人偷走。種蘋果也是講究技術的,比如說剪枝,打農藥,套袋子,只有套袋子的蘋果才長得光滑。蘋果成熟的時候,還要分類,將好蘋果、次好蘋果、次次好蘋果分開,之后將它們裝在箱子里,再裝在大卡車里。那時候雖然種蘋果,但雀雀說,她吃到的,全都是爛蘋果。母親說爛蘋果才好吃。雀雀想,母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蟲子咬的肯定是好蘋果呀。這么想,她就不怪母親不疼愛自己了。蘋果太多,不值錢了,蘋果園就荒廢掉了,大家開始種西瓜。西瓜連成一大片,那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天了,孩子們成群結隊的游蕩在西瓜園里,他們將西瓜在地上摔碎,熟的吃掉,生的則扔掉,繼續尋找能吃的西瓜。整片西瓜園一片狼藉的橫著,大人們看到了,罵罵唧唧的,但臉上仍掛著笑:他們知道,這里面也有自家的孩子。再之后,西瓜也不值錢了,家家戶戶喂起了奶牛,雀雀時常跟母親去交奶,為了濃度達標,雀雀看到好多人將白白的東西放在牛奶里。之后的之后,建起了水泥廠。沒有了耕地,人們都涌向了城市。蓮花巷變得空蕩蕩。這已不是雀雀心里所留戀的蓮花巷了。

蓮花巷是雀雀的一部分。他們天然聯系,不分你我,如此之緊湊。

?二

蓮花巷的戲,是每年的二月十五。二月十五,說的是農歷。鄉下人不管說啥,都是用農歷,結婚啦,喪事啦。鄉下人跟天地跟神靈離得最近,農歷準確的說明了一年四季該干點什么。鄉下人太實誠了些。

鄉下唱戲的日子是規定好了的。戲是唱給神靈的,戲臺通常搭在廟旁邊。戲臺是臨時現搭,用土壘起來,再在旁邊用布棚圍著。戲子是從縣城請來的,每家每戶平攤請戲子的錢,輪著給戲子管飯。戲子在鄉下人眼里是頂高貴的人,因此,只要挨到哪家管飯了,總是盡著最好的東西拿出來。臺上唱戲,臺下更有許多花樣,賣飯的,賣零嘴的,賣衣服的……

往往到了這時候,周圍十里八鄉的人都會趕過來看。鄉下人的親戚總是多,十大姑八大姨的,都能扯點關系出來。

要去看戲,小板凳是必不可少的。男人在胳膊間夾個小板凳,嘴里哼著“三娘不是親生母,你的親娘是哪個”,碰到熟人了,便停下來喊著說,“走,看戲走。”說是說,并沒有要等的意思,人就自顧自的走開了。小孩子卻是成群結伙的,從家長那討得錢,在臺下的集市里逛來逛去,仿佛有著無盡的美味,買個酸溜溜,再買個棒棒糖……想要買的太多了,只是口袋里的錢不夠。看到抽獎的,興奮的去了,旁邊的小伙伴也鬧騰著,結果,啥也沒抽到……于是互相埋怨,指責是對方出的瞎主意。不過依舊快樂,去戲臺邊轉轉,再去寺廟里走走,有時碰到正在上香的家長,抓著要拜佛,要往手腕上系紅頭繩,孩子通常一溜小跑就不見了,只留下家長“這碎慫”的輕罵。女人呢,必要去廟里上柱香,若有事要相求,就要花許多錢出來,燒高香,上功德錢,撞鐘……

雀雀也愛看戲。說是去看戲,其實哪是呀。無非是母親給點錢,拿錢在戲臺下面的攤販上買點好吃的東西。小孩子都是這樣。但雀雀的不同是,其他小朋友都是一伙一伙的,雀雀總是一個人。就連去戲臺的路,雀雀也不像其他人一樣走大路,而是順著一條水渠走。這是她發掘出來的一條路。二月十五,正是初春,水渠兩旁的草顫栗的伸出身體。這里沒有路,路都是被雀雀踩出來的,每走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有時渠中的水會流出來,藏在草下面,隱蔽極深。這條水渠在大路下面,它比大路低了許多。雀雀走著走著,常會昂頭去看走在大路上的人們。人們的身影和兩邊包圍著的山重疊起來,山高,人也高。只有雀雀是低的。

戲臺旁邊,還有一個清涼洞。說是洞,其實洞不大,洞口有水滲出。人們常常從家里拿來桶或瓶子,灌點水帶回家去。據說清涼洞中的水,用來熬藥,病容易好,用來喝,也是極香甜的。但讓雀雀感興趣的,是清涼洞后邊的山。在山上,能看到墳墓和松柏。她喜歡松柏的葉子。那是分散的,不整一的,破碎的。山路有一段是陡峭的,差不多呈九十度;路很窄,只有兩個手掌合起來那么寬;而且山路底下是望不到盡頭的黑洞。很多小孩走到這里了,嚇得哇哇大哭,他們折回去不是,往前走也不是,就堵在那里。人越堵越多,也越來越覺得害怕。

雀雀并不怕。她不說話,只是用手撥開人群,從中擠過去。她坐在陡峭的山路頂端,忽溜一下,滑了下去。

但凡認識雀雀的人,都說雀雀是個乖孩子。他們稱贊雀雀的乖,稱贊雀雀學習的踏實勁。這可樂壞了雀雀的爸媽,爸媽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多希望雀雀以后能夠出人頭地。

雀雀想不懂,為什么大家要說她乖。

就像現在,當別人都害怕時,雀雀從陡峭的山路溜了下來。她感覺到耳旁刮起了一陣風,她驚顫于自己的耳朵也能制造風聲,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風上。溜到底端,耳旁的風也停止了吹動。她回過頭,想尋找風的蹤跡。卻只看到聚集在那里的一群人,他們似乎想仿效雀雀溜下去,他們坐在那里,高高的山頭只有許多頭的擺動。

雀雀并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種乖。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乖和不愛說話之間,畢竟還存在差別。

雀雀小時候,常跟著母親一起去割草。剛收過麥子的地,只剩下未割干凈的麥茬,這是一片又一片的麥茬地。雀雀和母親割的草,通常是生長在莊稼地的邊緣,或者路的兩邊。這些都是荒野的力量,沒有任何施肥,卻毅然生長。這個季節生長最多的是臭蒿,長的高且大,帶點淡淡的臭味。牲畜也是會挑食的,它們不吃臭蒿,用嘴將臭蒿拱到一邊去。雀雀自然不懂得這些。她看到那么多臭蒿,頓感一陣興奮,拿起手中的鐮刀準備去割。臭蒿像是一棵樹的形狀,葉子是毛茸茸的花邊模樣。她左手剛抓住臭蒿的中上部,就感到手心有什么東西在滑走,濕滑的觸覺。雀雀急忙松開手,扔下鐮刀,本能的退后了幾步。這時候,她看到一只蛇從她腳下滑過。

她轉身迅速跑到母親旁邊。許是跑得太快的緣故,雀雀的臉上陣陣紅暈,她大口喘著氣。她怔怔的望著母親,一句話也不說。

“怎么了?”

雀雀搖頭。

“咦,鐮刀呢?剛剛給你的鐮刀呢?”

雀雀指指那邊。

“讓不要來,不要來,非要跟來,又幫不了啥忙,盡添亂。去,把鐮刀拿回來。扔那被別人撿去了。”

雀雀回到了那朵臭蒿邊。她撿起鐮刀,想著剛才那條從手里掙脫開的蛇,光溜溜的。她想,不都說蛇是會咬人的嗎,為什么剛才蛇沒有咬自己。雀雀還記得,當蛇逃走的那一瞬,似乎昂起頭,看了身后站著的自己。她不知道那條蛇跑到了哪里,她想是不是自己打擾了那只蛇的美夢。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絲愧意。“蛇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嘛。”鎮定下來的她,說給自己聽。

自那以后,雀雀沒有摸到過比蛇更光滑的東西。

山的那一部分慢慢的變暗了,與山一同隱退在天空里。蓮花巷連綿起伏的山總是與天空緊緊相連,只要是登上了蓮花巷的山,就能走入白蒙蒙的天空之中。蓮花巷的傍晚就是這樣,一點點,一些些,慢慢地就變暗了,變黑了。光線與顏色的變化融合在一起,一顆顆大樹變得只剩下軀干,一朵朵小草變得瘦弱,遠方的一切都已混合,眼睛也被抓走了。等到最后,黃土地也暗了,褪了色。褪色的黃土地終于將一切都染成了黑夜,包括蓮花巷的人們。

當決定提筆寫雀雀的時候,便知道,這是太難的一件事情。我并沒有真正參與過她的生活,只是遠遠的站在外邊,凝望與注視,有時也會猜測,但永遠都沒有真相。真相在這里,只是謊言。

十二歲時,她來了第一次初潮。那是夏天,太陽曬得正好,她感到下體有什么東西流出,黏黏膩膩的觸覺讓她覺得難受。內褲上沾染的鮮紅血跡,和太陽光并在一起,她傻住了,呆立在那里許久。斑斑血跡似乎要刺進眼睛里,讓眼睛就此瞎掉,就此什么都不再看見。她出于害怕,閉上了眼睛。

之后,她進了房間,反鎖住門。她從衣柜里找出來替換的內褲。在比她還高的衣柜邊,站在凳子上,取過一卷衛生紙。她將衛生紙撕了很長一截,折兩個三角,再對折。

太陽強烈的溫度都快曬到人心里,爆炸開了去。雀雀在院子外面的水渠邊,洗那條沾滿血跡,似乎也沾滿罪惡的內褲。她不停揉搓,但依舊能隱隱看到微紅的痕跡。在那條從水庫中抽出來,準備澆灌莊稼的溝渠里,雀雀俯下身,仍是拼命的揉搓,許久之后,她撐開,微微舉起,在太陽的反射下,那些暗處涌動的微紅,更加囂張了些。雀雀看到黃土渾濁的水,變成了赤紅,要流入到灌溉的莊稼地去。她有點害怕,像是一場罪惡要被眾人揭曉。她停住了手里的揉搓。

這時候,雀雀聽到母親的聲音。

一向說話大聲的母親,俯下身來,細聲問道,“是來那個了嗎?”

雀雀討厭母親這么問。她想,你不是一直都不關心我嘛,干嘛這個時候來關心我。從來只知道給我吃爛蘋果,這么不關心我,這時候跑來干嘛。雀雀不理母親,繼續掐住一角不停揉搓。

“弄紙了嗎?”

雀雀點頭,她多希望母親趕快離開。這塊領地里必須只有自己,她不允許別人闖入,包括此刻站在面前的母親。好吧,她不走,我走。雀雀將水擰干,站起來不說一聲走開了。

母親嘟囔了一句“這女子”,扛著鐵锨,又是幾小步一大步的往莊稼地走去。母親老是這樣,匆忙的,燒著一堆干柴似的。

雀雀和母親是不一樣的,就光走路,雀雀是大步大步的走,從來都是穩穩的走著。她是走在水上的。

母親的頭發是干枯的黃,是黃土地里生長出來的。長出來,沒有節制的,漫無邊際的生長。母親的頭發漫過她瘦削的黑色素遍野的臉龐,顯得如此怪異。雀雀最怕的,便是母親披散頭發的樣子,在她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會比這更讓她害怕。母親是瘦的,除過腰。雀雀總是想,母親的腰上是不是糾纏了好些蛇,蟒蛇,所有的蛇都纏在了母親的腰身。

雀雀的臉上常年堆積著雀斑,雀斑就是她的憂愁。然而,她將母親臉上的雀斑視而不見,她在鏡子中數自己臉上的雀斑,卻從沒有站在母親面前,睜開眼,看母親臉上常年的斑點。

沒有人會將母親想象為一條蛇,除過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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