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前,我就想寫些什么。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想寫些什么,身體內好像有一種沖動,要去用文字表達某些情感,又或者有些情感在請求我通過“寫些什么”搞清楚它們的面目。
但我終究是好久好久沒有寫過什么了。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我自己逐漸放棄了這件事,原因也再簡單不過,我寫得不好,我寫得沒有別人好,有那么多人比我寫得好,我還有什么好寫的呢。大概要接受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并沒有優勢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尤其是這種幻覺曾經讓人以為極其接近真實。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是作文寫得最好的那一個;“會寫東西”對我的意義不只是長輩的表揚同學的羨慕,在對自我沒有任何清晰的認識時,就會簡單地認為,那好像是和我的濃眉毛大眼睛一樣,天生屬于我,誰也奪不走,最重要的是,和誰都不一樣。
進入大學,我第一次認識到原先的我連同我對自己的那些認識是多么淺陋。曾經引以為傲愛惜至極的羽毛后來被證明是俗氣而無聊的,我不過是沉浸在一個自我編造的小世界中不斷地重復著一些無病呻吟的感受,無論我讀多少書,我的文字依然是蒼白無力的。慢慢地,寫東西于我再也不是一件值得花精力去做的事了。我討厭對一個詞語反復咀嚼后依然小心翼翼,也厭倦了來回閱讀那些令我羨慕的文章后深深的失落。我試圖通過回避它來開解自己,是,我不擅長,那我不做就好了。為什么要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一直試圖為自己的人生尋找意義。我總是想搞明白,如果死亡注定帶走人的一切,那怎樣活著又有什么區別呢。或許骨子里,我是一個英雄主義者;我向往著燃燒自己,為一個目標奮斗,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我來過的痕跡。但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高不可及的向往,把我從大地上拉到半空中,我既沒有能力向更高處去,又不甘愿回到地面上的生活中去。最終,我這個我只剩下了一雙眼睛,看看上面,看看下面,手腳被廢,腦袋空空。
為什么奧康納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會讓我心有戚戚,可能我心底相信我并不比他們好到哪里去,也許只是多了幾分道德感。然而,道德又是什么呢?我心里真的相信憑借道德我就可以完成我對人生的期許或者變成一個更讓自己喜歡的人嗎?不。我知道自己更渴望什么,我希望自己更有才華,希望自己更會思考;簡言之,我對自己的期望還是智性上的精進而非道德感的提高。因為,我也已經并不相信,這還是一個用道德去評價人的社會;我和裝木腿的胡爾加并沒有什么不同,我只是連她的聰明都不及,所以還試圖用道德感上的自得彌補那一點不滿。
現在,我漸漸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愿意寫也寫不出什么東西了,也知道我那些大大小小的別扭來自哪里了。其實應該是一直知道的,只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認那個不愿意是自己的自己。我選擇了一種最別扭的辦法去面對自己的不足,那就是不面對它。我對那不足就像胡爾加對自己的木腿,我因為它自卑,卻又偏偏表現出那就是我獨一無二之處。于是它竟也以一種丑陋的面目變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但我現在就想回復它原來的樣子,哪怕動筋換骨,血肉模糊,我總要在這有限的人生里試上一試。如果我是更懦弱更無知的人也就罷了,恍恍惚惚自欺欺人也是可以痛快無虞地過一輩子的。但是今日既然已經如此明了那怪物的存在,卻還放任它在自己的骨血中越埋越深,豈不是徹底辱沒了這過往二十年走過的路,流過的淚,傷過的神。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以前看這句話無甚感覺,現在才更加明白其中真意。生活的真相可能丑陋,可能無力,可能令人心碎,可能讓人憤怒;豈是那么容易認清!有多少人寧愿更相信看不清!而要在看清之后去依然熱愛,又怎會僅僅空有一腔蠻勇就可以橫沖直撞;要從半空中摔下來,要打掃戰場,要重建家園,要從心底相信在一切崩壞之后自己依然有勇氣向著前方一步一個腳印地行進。
再只靠眼睛的日子是過不得了。我的眼睛只看得到他人,但我的雙手卻可以為自己建造花園,我的雙腳可以走出自己的路。或許這是一條孤獨的路,孤獨到我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但好在我知道,我的故事肯定不是在這個星球上第一次發生,有太多走在前路的人了,而他們或許就隱藏在我曾經讀過或尚等待我去尋訪的書籍中。最最重要的是,從現在起,我不愿再把寫東西當成一件痛苦的事,我想慢慢去發現去重新定義它對我的意義。
以前的我總以為,人要被一些東西定義,思想,著作,功績。但今天第一次,我感到人也可以通過精神被定義。或許更甚,人是不需要定義的。定義是給別人解釋用的,然而我活著干嘛要解釋給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