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白話文干掉了文言文,伊妹兒干掉了信件,短信又干掉了伊妹兒,傳統(tǒng)書面語的交流方式已被送進墳墓,只剩下口水亂飛的口語表達。然而,口語有一個大毛病,過于直接,過于單一,面對中國人崎嶇蜿蜒的思想錯綜復雜的關系時,立即顯得捉襟見肘,力不從心。
就拿借錢催債來說吧,本來是世上最難啟齒的幾件事之一。如果寫短信,大概會這么說:
“哥們,有一事相煩,我最近剛買了房車,資金有點周轉不過來,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借給我XXXX元,三個月內奉還。”
可是,在以前,中國人互相借錢可不是這么說的。那時,人們一般會寫一封信,去掉寒暄,信的主干往往這么寫:
弟株守經(jīng)年,迫于生計,訂于三月下旬買舟過武林。是役也,一以希遇合于新交,一以呼將伯于舊雨。其如空囊羞澀,資斧缺如,真令設措無地。恃叨愛末,逕遣小價,敬叩臺處,貸銀百兩,半為家用,半載行縢。如荷俯俞,年余奉償,決無或爽。
看“迫于生計”、“空囊羞澀,資斧缺如”說得多么實在和真切。如今已幾乎沒有人承認因窮告貸,而是把自己包裝得跟巴菲特一樣,只是資金周轉不靈,而不是生計陷于窘迫。另外,“決無或爽”這樣的保證也已罕見,有的是輕如鴻毛的承諾。
萬一到期之后,錢還不上怎么辦呢?按照現(xiàn)在的方式,一般會發(fā)短信:
“不好意思,最近錢不湊手,如果你不急用的話,借你的錢能不能兩個月以后再還?如果你急用,我就再別處籌款,以不耽誤你使用為原則。”
而在郁郁斯文的時代,人們通常都會這樣寫信:
前蒙移挪,感戴奚窮。刻已及期,自應踐諾,惟因某事出于意外,所費不貲,以致現(xiàn)狀拮據(jù),不能如約歸趙。私哀焦悚,莫名可言。夙荷云情,可否請賜展兩月,屆時收得租款,即當子母請還。
別小看“私哀焦悚,莫名可言”這幾個字,它表達了一種不便訴諸口語、但在內心確實存在的情感。如果翻譯成現(xiàn)代口語,恐怕沒幾個人能說出口,誰會這么說:“我心中難過焦急恐懼,難以用語言表述。”這是叨請展期,還是要挾對方。
遇到欠錢不還的怎么辦?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債主頂多就是找個用錢的理由催促一下,很少有人責欠。因為那樣很容易人財兩空,債要不回來,朋友也沒得做了。可是過去,人們會毫不客氣地發(fā)一封委婉但不失嚴厲的催討信。
弟與閣下交好有年,甚不欲以此區(qū)區(qū)者致生惡感,然屢次誘約,實已跡類遷延,豈不令人氣短!茲特與君約再緩一月,以觀后效。倘屆時仍不踐言,則是閣下有意愚弄故人,弟亦不任受矣。
即便是措辭如此嚴厲,末尾仍少不了“順頌 臺祉”幾個字。
現(xiàn)代中國人失去的不僅僅是什么傳統(tǒng)文化,一套語言系統(tǒng),而是徹底失去了這種慷慨與優(yōu)雅。白話文,雖然我手寫我口,但也失去了過去的那種優(yōu)雅,反倒表現(xiàn)力和表達力有時候不如文言文了。
不知道大家可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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