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的原力與“道”的回歸

文/寶木笑

“它是所有生物創造的一個能量場,包圍并滲透著我們。有著凝聚整個星系的能量。” —— 歐比旺?克諾比(《星球大戰:新的希望》)

《星戰》中的這句臺詞說的就是整個系列圍繞的核心力量——原力,這種絕地武士和西斯尊主兩方孜孜以求的神秘力量可以強化身體、意念移物、防御襲擊以至突破科技和物理的種種限制。當我們熟悉的X翼戰機在外太空進行著眼花繚亂的空戰,當帝國沖鋒隊穿著標志性的鎧甲手持激光槍威風凜凜,當科技的恐怖已然能夠一次便摧毀一個星球,在科技發達到極致的銀河共和國階段,原力卻以一種輪回甚至反諷的姿態左右了整個星系的命運,似乎將一切拉回到神秘的原點。這帶來一種關于力量的“術”與“道”的哲思,到底什么才是未來更為強大的支撐,到底什么才是科學技術發展的王道,某種統一是否真的具備存在的可能,這些問題并非坐而論道,因為它們就存在于人類的身邊。

某種意義上,這正是瑪特?富尼耶的《當自然賦予科技靈感》更深層的文本內涵。當然,首先這是一本非常合格而精致的仿生學科普讀物,甚至在可讀性方面可以算作近年來少有的佳作。瑪特并未打算寫一本過于專業的仿生學論著,她用精彩的案例寫作講述植物和動物如何啟發了發明家、工程師、建筑師、科學家,圖盧茲自然歷史博物館、蒙彼利埃第二大學植物標本館等業內知名博物館和科研機構確保了標本圖片的質量,瑪特甚至請來了法國著名的插畫師蒂特瓦內來為全書繪制發明原理圖。總之,這位法語文學碩士和比較文學博士用異常輕松的筆調,圖文并茂地將仿生學奉于讀者面前,這位“癡迷于散步、攀巖、溜進灌木叢、濯足溪流間”的普羅旺斯女子貌似無心插柳的寫作姿態讓人感覺異常舒服。

也許,這也正是仿生學本原的姿態和魅力。在科學和技術的發展日益推向極致的情況下,“賽博朋克”或“蒸汽朋克”類型的未來并非沒有可能,至少那代表著一種趨勢,那是更加繁瑣和缺少美學內涵與外延的“術”的未來,這樣的未來承載著一種沉重和無所憑依。在這樣的對比下,仿生學這門上世紀六十年代才正式確立的學科卻開啟了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格,這是一門人類模仿生物特殊本領的學科,我們觀察自然,然后思考,正如瑪特這本書的書名“當自然賦予科技靈感”,另一種“術”的原力被發掘了出來。這本身確實非常像星戰系列中的原力,那是一種對宇宙奧妙的心領神會,是對生命的深刻理解,就仿佛斯蒂爾在1960年根據拉丁文“bios(生命方式)”和字尾“nlc(具有……的性質)”構成仿生學這一新的詞匯時所指向的那樣,那是一門源自生命,遠離沉重的科學。

這就仿佛我們在考試時代所面對的開卷和閉卷的考試形式,雖然開卷并不意味著難度的降低,但在心理上我們是放松的。按照瑪特在書中反復流露出的態度,大自然就是人類科技不斷前行的那本開卷考試參考書,事實也確實如此,人類的進化史只有500萬年,而生命的演化卻已經歷了約35億年,我們沒有理由無視仿生學。雖然仿生學正式確立不足百年,但誠如瑪特在書中所表達的意思:這確實一門年輕又古老的學科。《當自然賦予科技靈感》援引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話——“鳥是一個遵照數學原理運行的工具,人類需要做的,就是造出一臺足以復制它每一個動作的機器”,在15世紀人類就已經認識到“術”的原力就在生命內部。而在東方,我國古代也早就流傳魯班從帶齒的草身上獲得靈感,進而發明鋸的故事,超越地域的共鳴并非偶然,因為“術”的原力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人類在推動科技發展的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感應到它的召喚。

正是因為這種最本源的召喚,使仿生學具備了古老的歷史,其最初的萌芽更多和人類童年的夢想緊密相連。這種人類童年的夢想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對于飛行的渴望,人們在神話中幻想飛行的同時,也自然地將目光投向天空的飛鳥。達?芬奇在意識到“鳥是一個遵照數學原理運行的工具”之后并未止步,他深深著迷于“學習飛行”之中,他特別關注了鳥類的撲翼飛行,對這種飛行方式從起飛到著陸做了詳細的分解觀察,甚至在1485年完成了撲翼機的設計,之后又專注于滑翔飛行。四百年后,奧托?李林塔爾從鸛的身上得到靈感,促成了滑翔機的順利飛行,而到了20世紀70年代,安第斯神鷲讓美國工程師保羅?麥卡克萊迪終于實現了人力飛機飛行的夢想,至于按照達?芬奇的設想而制作的第一架撲翼機到2010年秋天也出現了。


事實上,在“學習飛行”這一系列的歷史中,我們已經能夠感受到仿生學發展的某種脈絡。人類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統治了世界,但這并不意味著人類擁有著最為完美的生命形態,而且全能型的生命形態也并不存在,因此最初的憧憬和向往就是科技偉大的“術”的原力。但就像星戰中的絕地武士一樣,這種感受原力的過程是漸進的,反映到仿生學自身就是瑪特?富尼耶所說的“仿生學的歷史是一段不斷重啟的歷史”。在每一個時期,人類都期待著以“開卷考試”的形式從大自然中探尋解決技術難題的方法,隨著科技自身的不斷進步,人類對自然的認識以及對自然的觀察方式同步得到不斷的革新,繼而更深地去理解那種源自自然的科技原力。

于是,人類從最初感性地向往和模仿走向了深入的研究和分析,仿生學也自然而然地進入到更高的發展階段,科學技術自身的進步在這個階段起到了無與倫比的決定作用。正是掃描式電子顯微鏡使生物學家威廉?巴特洛特通過觀察最終發現了蓮花效應,這項發現促成了自潔外層的產生。威廉?巴特洛特并非唯一幸運的科學家,壁虎能夠隨意游走于墻壁和屋頂,亞里士多德把其歸結于超自然的力量,19世紀的科學家們又提出諸如腳底有黏液、吸盤、靜電等說法,但都被相繼推翻了,進入20世紀科學家同樣用電子顯微鏡發現壁虎腳底的小墊子是有數十億根絲狀體緊密排列組成的,而今天人們又知道了實現這種排列的原理是一個叫“范德瓦爾斯力”的量子物理學原理。至于被稱為“仿生學的圣杯”的蜘蛛絲的奧秘,也是人類的科技水平達到可以分析出其蛋白質組合的時候才漸漸揭開神秘面紗的。


這貌似是一個順向的突破過程,甚至頗有些技術至上的味道,很容易給人造成這樣的錯覺:是技術的進步催生了仿生學,科技的原力就是科技自身。這是需要特別警惕的一種自大,這種看法表面上是輕視了仿生學自身的地位,本質確是一種對自然和科技的割裂,甚至是對自然的一種輕蔑。因此,瑪特?富尼耶特別指出:“如果大自然與科學技術是不可分離的;如果它們并不是不可兼容甚至敵對的;如果它們在最好的情況下,并不是要互相消滅的話;如果……那么許多事情就有可能成功。”原力絕非是力量本身那么簡單,科技也絕非僅僅意味著“人定勝天”,原力的偉大在于對宇宙玄奧理解的深刻,科技的強大在于人類永不停歇的探索。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仿生學的意義反而是在于對“術”的原力的突破,“當自然賦予科技靈感”之時,那是“道”的回歸。這種回歸讓仿生學與自然統一于一種和諧的審美評判中,人們不再僅僅認為仿生學就是牡蠣的珍珠和鮑魚的外殼比凱夫拉纖維和鋼鐵更堅硬,而是從心底認為自然是美的。這其實在古代人類的實踐中已然存在,古埃及人認為棕櫚科的棗椰樹是堅固和天穹的象征,埃及廟宇的第一根支柱按照《當自然賦予科技靈感》的說法出現在距今4500余年的古王國時期,即有名的“棕櫚形”支柱。古埃及人一方面研究棗椰樹的實用特點,一方面陶醉于造物主的精妙設計,這其中并未存在明顯的順序關系,而這種近乎無功利性的現實就很有“道”的味道了。


在這里,仿生學所涉及的“術”被更形而上的“道”逐漸融合,審美作為其中的階梯很容易成為題中之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因為對自然之美的贊嘆才引發了后來對自然之用的求索。這種審美有時候更包括一種對自然和生命演化本身的膜拜,自然界存在著的很多生物都經歷了億萬年的進化和演變,在優勝劣汰、物競天擇的殘酷考驗中,每一種存在下來的生物都根據環境和生存的需要,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最節約、最實用、最合理的形態和結構。比如貌似普通的蜂巢,經過現代科學的精確計算,我們才知道億萬年的進化讓其成為最節省材料的結構,并且容量大、堅固性強,那些排列整齊的六棱柱形的小蜂房,每個小蜂房底部的三個大小相同的菱形都是最優的組合,這一切都讓人不由贊嘆生命的偉大。


詠嘆本身就是美學的范疇,在大量技術流的解釋背后,仿生學更代表著一種審美上的對自然的“仿生”——極簡、樸素和實用。這在目前的仿生學發展大國中表現的非常突出,最主要的就是其工業設計領域的審美理念,日本的現當代工業設計將極簡主義推向了世界范圍,當年“無印良品”的創始人田中光一本人就是追求簡單意象的自然美學的堅定擁護者。因此,“無印良品”用簡單、自然、淳樸的產品形象來詮釋人類物品的內涵,反而深深激起了后工業時代水泥森林中的人們的強烈共鳴,成為工業設計和市場營銷領域的經典范例。事實上,如今的仿生美學正是從自然的生存哲學與和諧共生的角度出發,將“術”與“道”不斷進行著融合,比如被國際設計界公認為“21世紀的達?芬奇”的設計大師盧吉?科拉尼曾采用卵形設計了一組經典的茶具,其出發點正是如此:一方面卵是母體內孕育出來的生命形態,具有自然的生命象征,另一方面卵形受熱最均勻,可以將熱量以最快的速度均勻傳遞給整體的各個部分。


盧吉?科拉尼設計的卵型茶具

確切地說,這種無論是技術上的仿生,還是設計審美上的仿生,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道法自然。仿生學以一種非常質樸的方式精準地闡釋了“術”的原力,那是人類在科技日益發達后的內心自省,那是對于更為曠闊高遠的自然的謙卑崇敬。仿生學先驅湯普森爵士在《生長與體形》一書中闡述了這種“道”的回歸,他堅定地認為仿生學之所以是科學的未來,那是因為經過無數的觀察和實踐,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自然形態經過適應過程后總是與物理法則相符合”。仿生學絕非一種功能主義的極端形式,而是一種對待自然的應有的正確心態,“術”是追求,而“道”才是方向。

這就仿佛星戰系列對于原力的認識,原力從起初的光明原力和黑暗原力,發展到后來的統一原力和生命原力,將原力僅僅作為“術”的一方永遠戰勝不了將原力奉為“道”的一方。瑪特?富尼耶在《當自然賦予科技靈感》中以平易輕松的筆觸,也許正是想闡明這樣一種類似的“道”的回歸:人類,請收起你的狹隘和傲慢,你們在技術上遇到的很多難題,其實生物界在億萬年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早已解決。但是,請永遠記住,長頸鹿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一直傲嬌于“人定勝天”者,它們其實已經解決了超音速戰斗機突然加速爬升時給飛行員帶來的大腦缺血問題。海蜇也不會告訴那些鄙視它們為“低等生命形態”的人,為什么每當風暴來臨前,作為最古老的腔腸生物反而每次都能未卜先知,早早避災,輕易甩出“萬物靈長”好幾條街。是的,雖然仿生學也只是科學技術無限可能的一種,但解決一切的關鍵卻永遠取決于人類心靈與自然的距離。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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