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中大通二年,北魏武泰元年,北魏天柱將軍爾朱榮入洛陽,起河陰之變,溺殺魏胡太后及幼主,屠胡漢百官二千名,立孝莊帝元子攸。魏北海王元顥懼,南投降梁,梁武帝蕭衍納之。
梁大通二年,魏永安元年十月,梁以奔梁之原北魏北海王元顥為魏王,以東宮直合將軍陳慶之為假節(jié)、飚勇將軍,率兵七千,送元顥還北。
梁中大通元年四月,魏永安二年,陳慶之將兵七千,自铚縣至于洛陽,橫行數(shù)千里,十四旬取三十二城、大戰(zhàn)四十七,所向皆克平。慶之麾下悉著白袍,所向披靡。洛陽諺曰:“名師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
終于熬到白天了。
昨夜風(fēng)狂雨肆。
閏六月初九日,魏軍七萬天狼軍為先鋒,以天柱大將軍爾朱榮、驃騎將軍爾朱吐沒兒為將,攻打虎牢。
虎牢關(guān)守將甘自布率眾三千抗敵。魏使勸降,甘斬使毀書。城破后巷戰(zhàn),矢集身如猬,左臂中刃不斷。殺出重圍,聞魏軍泄憤屠城,憤而自盡。
甘裨將何云,城破被虜。爾朱吐沒兒誘以千戶侯,何大罵不屈,被釘手足后抉眼摘肝而死。
虎牢關(guān)陷。
十日,魏天柱將軍爾朱榮、右仆射爾朱世隆、大都督元天穆、驃騎將軍爾朱吐沒兒、榮長史高歡,領(lǐng)鮮卑、柔然諸軍,勒眾號百萬,擁魏孝莊帝元子攸攻洛陽。元顥據(jù)洛陽六十五日,凡所得城,一時反叛。
爾朱榮軍進。
元顥據(jù)守河橋南岸。陳慶之渡河守北中城,三日中十有一戰(zhàn),傷殺甚眾。
爾朱榮乃遣車騎將軍爾朱兆、都督元天穆,并副將賀拔勝縛木為筏,自馬渚西硤石率精騎夜渡,擊元顥軍,元顥領(lǐng)軍將軍元冠受被俘,元顥率數(shù)百騎逃走,安豐王元延明不戰(zhàn)而潰。
白袍隊左隊先鋒宋景休,渡河來救,突入敵陣,破魏大將刁宣、刁雙,為天狼軍黑甲精騎所困,所部皆戰(zhàn)死,身負(fù)三十六創(chuàng),獨斬將十一人,殺卒近百,力盡陣歿。
閏六月十三日。
北中城。
晨。
一夜的驟雨過后,朝陽終于放出了怒光。
城頭上,陳慶之白衣如雪,負(fù)手看天。
一道絢麗奪目的彩虹,橫空出世,翔躍天際。
暴雨和黑暗都已過去,是不是今天迎來的,就是那光明呢?
朝陽升起來了。
城外,一片黑壓壓的魏軍,綿延數(shù)十里。旌旗遍地,幾遮天日。
城樓下不時傳來馬嘶和馬蹄聲。
雨水過后,陣陣泥土的芬芳傳入鼻息。
六月的天氣,江南只怕也早已是梅雨時分了吧。昨夜有雨,但不知家鄉(xiāng)曾未?可也像這北方的雨一般,肆虐而無理但又無可抗絕么?
古老城墻經(jīng)過大雨的洗刷,上下比之平日,不再塵沙厚樸,顯得潔凈了許多,仿佛也煥發(fā)了一股年輕的味道。
只是,大雨能洗去陳年的污穢,可能洗淡鮮血和家國之恨么?
昨夜,宋兄弟死了。
就陣亡在黃河渡口的大雨之中。
陳慶之心頭一痛,竟自按劍的手也不禁緊了一緊。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兄弟,我們的血,要流多少才能洗盡這坦坦神州,散盡那北虜胡騎?
一陣風(fēng)起,城頭的“陳”字大旗獵獵而動。
陳慶之舉目東眺,只覺得旭日不可逼視,他略伸了伸手,去輕輕觸摸那一絲一縷的陽光。
副將馬佛念登上城樓,正欲稟報,卻見在晨曦之中,飛朔揚風(fēng),陳慶之白衣若飛,朝陽在身側(cè)灑下一片片金色暉影,靜謐得約略失去了真實。
“將軍,爾朱榮遣使者前來下書。” 馬佛念躬身稟道。
“終于來了。”陳慶之劍眉一振,“爾朱榮果非元暉業(yè)、楊昱輩可比,好,我就見一見他的使者。傳!”
侯景傲然看著陳慶之和他的部下,卻忍不住疑惑,眼前這個三綹長髯、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白衣書生當(dāng)真便是那個傳說中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率領(lǐng)七千白袍隊奇跡般地從梁朝一直攻到自己國都洛陽來的絕世軍神?無法置信,但這儒雅得不勝風(fēng)流、眼神中卻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淡定的男子,卻就這樣,篤定地站在自己面前。
陳慶之一眼掃過爾朱榮的書柬,一頁白紙,只寫這斗大的一個“降”字,沉聲問道:“爾朱榮還有什么要說的?”
侯景朗聲道:“我大魏天柱上將軍爾朱榮,擁天子,領(lǐng)鮮卑、柔然諸軍,勒眾百萬,已成雷霆萬鈞之勢,昨夜南岸,元顥潰敗,洛陽城破便在舉手之間。爾北中城區(qū)區(qū)彈丸,兵不滿萬,騎不過千,負(fù)隅頑抗,何不早降?!少遲則天威動怒,兵臨城下,城中皆為齏粉矣。”
陳慶之輕笑道:“吾將兵七千,橫行數(shù)千里,取三十二城、大戰(zhàn)四十七,所向皆克,未見爾等何威之有,誰來敵之!”
侯景為之一窒。
陳慶之眉宇一揚,回顧左右,那深情、憂悒而又萬丈豪情、大志洋溢的眼神說不出的昂揚:“吾軍至此以來,屠城略地,實為不少;君等為國殺敵,仇讎無算。爾朱之眾,號曰百萬,實虜三十余萬。雖則如此,然敵強我寡之勢,毋庸諱言。今日之事,義不圖存。諸君無假狐疑,自貽屠膾,報國建功之日至矣。慶之無德,愿與諸君共存亡。”
“是!愿為陳師效死!!!”諸將齊應(yīng),城樓之上,士氣激奮。
陳慶之果然是個人物。但大將軍算無遺策,早有所備,此戰(zhàn)我軍必勝。侯景站在這梁軍將士斗志滿盈的城頭,知事已至此,乃大聲道:“既然如此,天柱將軍約期會戰(zhàn)。”
陳慶之的聲音,切金斷玉,擲地有聲:“明日正午,城下決戰(zhàn)!”
侯景方去,眾將未散,陳慶之環(huán)視諸將:“魚天愍、王自易、廖仲!”
“末將在!”三人越眾出列,當(dāng)先一人,發(fā)如戰(zhàn)戟、英氣逼人,正是白袍隊右路先鋒,大梁軍中第一的沖鋒悍將義興魚天愍!
陳慶之看著面前這三名跟隨自己一路北伐入洛出生入死披肝瀝膽的部將同僚沉聲而道:“爾朱榮既派侯景前來下書,魏軍一定做好了攻城的準(zhǔn)備,彼必不可待。決戰(zhàn)之時不是明日,就是今朝。今南岸已破,惟有冀望元延明能力守洛陽。我孤城背水,敵數(shù)十倍于我,困守必亡,必先挫敵鋒,滅其銳氣,而后可持。魏兵遠(yuǎn)來,其師已困,然敵以勢強,必有輕我之心。現(xiàn)命汝三人率白袍千騎出北門搦戰(zhàn),許勝不許敗,務(wù)必要斬將奪旗,懾敵之膽,使之不敢正覷我軍!”
三人抱拳大呼:“得令!”士皆發(fā)上冠。
魚天愍正待要走,陳慶之上前一步:“景休昨剛陣亡,我軍銳不可折,白袍隊先鋒重任,在你一人身上。此戰(zhàn),關(guān)乎我大梁榮辱,必振我神州衣冠,揚吾華夏奇氣。這第一令,我,托付給你了。”
魚天愍血氣翻涌,朗聲大叫:“誓不辱命!”言畢轉(zhuǎn)身大步,像旋風(fēng)一般往北門而去。
“成景雋、昌明盛!”
“有!”二將又走出聽令。
“兵行詭道。寇與我相持北城,必以精騎襲我側(cè),汝二人帶弓弩手兩千,扼守東城,俟敵掩至,可以箭陣退之,慎而用兵,不得有誤!”
“遵命!”二將大諾又去。
“胡龍牙!”
“屬下在!”
陳慶之的聲音不疾不緩但又抑揚頓挫:“今北中城東、北受敵,唯西、南側(cè)背黃河,進有頑敵,退無死所,戰(zhàn)若不果,全師盡喪。我軍若欲圖存,不僅要石上種花,更要水中取火。我給你勁銳八百,城北劇戰(zhàn)之際,可泅河而渡,往求蒿高。若萬一有變,事不可為,一定要守住河橋,為全軍保住的一線生機。任重,勿辭。”
“八百人……” 胡龍牙略一沉吟,“若以今日為期,可當(dāng)之;逾時之外,則不勝其任。”
“好,就守到今夜亥時!”
胡龍牙施禮欲去,陳慶之卻握住了他的手,深深深深地望著他的眼睛:“龍牙,活著回來。”
胡龍牙眼中泛起一點淚花,和陳慶之相握的手緊了一緊,沒有說話,大步而去。
眾將一一領(lǐng)命而出。
陳慶之再次踱向城樓,有人緊步相隨,卻是一臉持重的副將馬佛念。
“只剩下我們了。”陳慶之一貫清澈的眼神中忽地掠過了一絲寂寥。
“是。將軍。”馬佛念沉聲回答。
又起風(fēng)了。
城頭,旗幟飄動,戰(zhàn)士的衣袂掠起了波紋。
馬佛念緊緊跟隨著主將那一襲飛舞的白衣,忽然覺得那雙肩是如此的消瘦。
城下,兒郎已經(jīng)備鞍出戰(zhàn)。
陳慶之背向馬佛念,抬首望天,沒有回頭:“佛念,你跟隨我已經(jīng)很久了吧?”
天邊,朝霞如血,旭日如火。
馬佛念輕聲道:“是吧,自鐘離始從,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陳慶之點點頭,當(dāng)年的鐘離之戰(zhàn)也是自己的初陣,自己還只有二十四歲,率領(lǐng)三百白袍隊, 和韋使君、曹右衛(wèi)們他們一起,視魏兵八十萬為無物。那時,馬佛念就已經(jīng)和自己兄弟相依、生死相隨了,一起的鮮衣怒馬,一起的意氣風(fēng)發(fā),一起的上陣沖殺……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
中原淪陷,已逾百年,山河殘缺,金甌破碎;若不借此機,何日能驅(qū)除胡虜、復(fù)我神州?昔蜀之諸葛武侯北伐,嘗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之事,略與相同,但盡人事,莫問天命。
如此,而已。
陳慶之收回望天的目光,回身,注視著自己的兄弟,深情地道:“二十年了,我們還在一起,不是嗎?”
城外,魏軍如黑云壓城般地云集,塵煙滾滾,爾朱榮果然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
陳慶之袍袖一揮,振臂高呼:“取大鼓十面,吾親為諸將擊鼓助陣。神州無敵,守我河山,我軍必勝!”
“守我河山,我軍萬歲!!”數(shù)千大梁男兒齊聲響應(yīng),英雄之氣直沖云霄,響徹四野。
“佛念,來,再助一通鼓!”
“大哥。”馬佛念望著自己主將的雙眼,那雙憂悒、深情又再次變回萬丈豪情、滿溢救世之志、堅毅無比的眼神,不由得心潮激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