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在某大體制媒體工作,長得還行也算靈活,疑似有前途。但我進單位的第一天,那些老員工就私底下開了一個盤口,賭我哪一天拍桌子從領導辦公室里摔門而出,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一點來判斷我身有反骨,但事實是,那個門,一直是好好的。
后來有一天,我們單位開展了一次強制要參加的封閉式培訓,培訓內容是一群人分組號稱模擬商戰環境,幾個一張口成功學的培訓老師非常嚴苛的說,你要聽我的。我被選為我們那一組的領隊,每個領隊有一個競爭宣言,我說的是,我要帶領你們在這個游戲規則里面勝出,然后證明這個規則是一坨屎。
底下的人被我嚇傻了,單位領導白了我一眼。相信自由和浪漫的知識分子最天真的幼稚的是,以為自己振臂一呼,后面就人聲鼎沸。事實是游戲的規則就是那幾個培訓老師打分,我們組成了最后一名。最后一名的懲罰是號稱被社會淘汰,我們要從會議室的大門口爬進來,爬到其他的團隊之中。而領隊所受到的更為兇狠的教訓是,我要先一個人爬進去,然后再看著我帶領的隊員們一個個爬進來。
人爬行時是什么樣子?我記得。背景音樂里還有老師的人工配詞,內容是,他們必須要為自己的失敗承擔惡果,我并不覺得應該羞恥,但我看著我在培訓中一起努力過的同事們挪動的樣子,難過極了。那個為首的培訓老師在我耳邊小聲的說,他們跟著你并不是因為覺得你對,而是他們以為你是強者。
他的確成功的打擊到了我。
更為殘酷的是,我們這一組徹底被解散,每一個人必須向其他組的隊員推銷號稱讓自己重新被社會接納,奇怪的是,其他每一個組的人都跑過來搶我,而我們組中平時負責雜事的那位好脾氣的大姐,沒有一個團隊要她。
她的懲罰是一直跑圈,跑到有團隊全票通過。培訓就真的像一個真實的社會,平時看起來張口就能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同事們就那么冷冷看著,生怕接納一個水平不夠的人給自己帶來風險。大姐跑到第二十多圈的時候,我哭了。我跟之前團隊的一位男同事跟新接納我們的團隊成員們吵了起來,我喊,這只是一個游戲是一個游戲,他們仍然沒有舉手。
最后的結果是一個部門女領導,她挑釁的攻擊那個仍在無休無止讓跑圈的培訓老師,我也帶著人過去了。我跟那個女領導被點名批評,而那個女領導第二天就辭了職。
我在每天的白眼中竟然還是沒去摔門。一直到終于有天,領導笑瞇瞇的找我談話說你通過的我的考驗,沒想到你這么沉得住氣,然后他說,我要做一個項目,那個培訓老師推薦了你,他說你說話蠱惑人心。
我并沒有摔門,但我很快的離開了那個體制。
幾年后,我參加一個客戶活動碰到了當時一起工作也共同在那個失敗組的前同事,她自如的描述自己現在狀況的如魚得水,我沮喪的想,人們只知道需要一套房子,而對需要的是更公平的擁有尊嚴的規則毫無知覺。他們相信你真的是因為你是強者,而不是你是對的。
所以在我開玩笑的跟久未見面的大學閨蜜聊到一些同學為了再買一套房子就假離婚,我說怎么可能選擇一個為了一套房子就放棄婚姻契約精神的人,她古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說,我覺得沒什么啊,我也是假離婚的,為了房子,當然要這樣選擇啊。
我沉默了一秒鐘,馬上狗腿的補刀,我的意思是,如果制度逼得受過教育的人為了一套房子去假離婚,是這個社會出了問題。
她認真的回我,對,是社會的錯。
我心里更遺憾沒能說出口的是,的確是社會的錯,錯的讓人們理直氣壯的覺得自己沒有錯。
我現在在曼谷,昨天有一位朋友邀請我去他的父母家玩,他三年前曾出家做和尚,臥室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禪房。他指導我的打坐姿勢,然后念經,末了順便跟我聊聊他的體會,他說,希望你能感覺到幸福。
這位朋友本來是來公司面試的翻譯,曾經在新加坡和中國留學,中文說的毫無障礙,英語比中文還棒。我聽了幾句就發現了他是個中國通,我說你周一來上班啊。周一來的時候正趕上我們例會,他表現的非常好,下午我出去辦了個續簽,回來就聽說他瀟灑的辭職了。
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不愿意加班,加班代表著沒有效率。還有這里是泰國,我們有自己的原則和信仰。如果你們只堅持用中國人固執的思維方式,行不通的。我笑著問所以你是因為大老板讓你加班就不干了的嗎,他坦然的答,我只是想告訴他,不是他選擇我,我們是互相選擇,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當然還有,我不喜歡人在公眾場合抽煙。
我竟然忍不住想為他鼓掌起來,他成為了我在泰國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我在這個早晨無緣無故的想起了在黨媒呆著那段時間的往事,有段時間我很失落很厭世,覺得前方是漫漫長夜,長夜過去,依然還是長夜,想與人聊點什么,對方給我的回應常常讓我想起,那場培訓里我難過的看著的爬著進來的那些人。我害怕自己的傳輸就像那場無能為力的比賽一樣,我不想聽見自己的聲音。
卻仍有人慢慢的走過來,他們說著,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
我多希望是那些覺得只能爬進去的人們說的。
更多選擇,更多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