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鄉,過去有一種職業,叫樂人。專門在死人的葬禮上演奏哀樂。一般有吹拉彈唱四種分工。寶哥就是一名樂人,他擅長吹嗩吶。據說技藝十分了得,會吹一種早已失傳的曲子。一吹起來,聲音悲悲切切,愁腸百轉,如泣如訴,整個村落都沉浸在一片沉痛中。周圍的人家有人過世,舉行葬禮的時候,都會以請到寶哥這樣的人為榮。所以當時寶哥的生意很不錯,身價很高,也賺了不少錢。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那一年寶哥才二十歲來歲。
玉蘭比寶哥大三歲,那時候他們還不認識。玉蘭也是個樂人,她唱戲,秦腔。三娘教子,蘇三起解,斷橋,周仁回府,探窯,四郎探母,花亭相會……沒有她不會唱的。最初在縣里劇團當一名青衣,后來劇團走穴,常常跨市跨省地跑。她的丈夫死活不讓,怕她在外面跟人鬼混,就強迫她辭了劇團里的工作。可是玉蘭閑不住,沒多久又和幾個過去的同行組了個樂人班,就近接一些葬禮的活。她的丈夫還是不放心。經常四下打聽她在外面的動向,一旦覺得有什么不對,回家就百般逼問。有時候喝了點酒,一有不爽,舉拳就打。玉蘭忍不住回幾句嘴,他就打得更狠了。兩個人過去經親戚介紹認識的,年齡相仿,條件也差不多,稀里糊涂就結了婚。根本沒有什么感情基礎。玉蘭也從來沒有幻想過什么愛情,她只知道戲里的悲歡離合風花雪月。可那都是古人的事。跟自己毫無關系。玉蘭覺得,自己既然嫁了這個男人,大概這輩子無論如何也就這么過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寶哥。
也是機緣巧合,那一年鎮上有位大人物去世了,主家一下子請來三班樂隊,這其中就包括寶哥和玉蘭所在的兩個班子。一連唱了三天大戲。那陣仗,前所未見,熱鬧至極。尤其寶哥的嗩吶,玉蘭的秦腔,兩人一個吹一個唱,配合地那么默契。簡直珠聯璧合。圍觀的群眾沒有不叫好的。在大家眼里,都覺得這倆人肯定是一對兒。就好比葬禮界的毛寧楊鈺瑩一樣的金童玉女。而他們兩個人,三天相處下來。明眼人都看得出,倆人也早已互生好感,彼此惺惺相惜。他們的班子里有幾個好事兒的人,故意挑逗他們。趁不注意,把倆人騙進一間屋子里關了半小時。雖然什么也沒有發生,流言蜚語卻不脛而走,很快傳到玉蘭丈夫的耳朵里。
玉蘭一回家,可遭了罪。整天被丈夫關在家里不許出門。她偷偷跑了一次,又被抓了回來。耳朵被打裂,流了好多血,身上到處是瘀傷。怕她再跑,用鐵鏈子鎖起來。最后是鄰居知道了,報了警,警察把男人抓走了。再后來他們就離了婚。
離婚之后,玉蘭一個人跑到寶哥家,問他是什么意思。寶哥說,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沒過多久,倆人就正式登記結了婚。看起來,幸福生活這才剛剛開始,然而真正的不幸也接踵而至。
剛剛跨入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我們那個窮逼鎮子,突然在殯葬業刮起一股妖風,一夜之間時興起了西式葬禮。最初是某位市領導的父親去世,從省城帶回一支西洋軍樂隊,有百十來號人。洋槍洋炮洋裝,洋人洋號洋鼓,手風琴薩克斯雙簧管小號長號中音號大鼓大镲小軍鼓巴松響板三角鐵架子鼓。全是人們聽都沒聽說過的洋玩意兒。葬禮上,一對對青年男女,穿著世界各國的服飾,跳著世界各國的舞蹈。自此之后,我們那個地方的葬禮都變得喜氣洋洋的。二胡嗩吶這些奏哀樂的東西,就落伍了。寶哥不服氣,跑去跟人說,我也能吹歡樂的曲子。人家就問,你會吹薩克斯嗎?寶哥哪知道那是個什么鬼東西。
寶哥失業了。嗩吶放在家里不用,喇叭口都長了綠毛。玉蘭也沒事做了。秦腔這種東西,現在活人死人都不愛聽了。大家愛聽流行歌曲。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內心掙扎,倆人總算想通了。他們用過去攢的一點錢,承包了幾畝果園,當起了農民。
當農民的那段日子,平靜中也有驚喜。驚喜就是:玉蘭懷孕了。她以前看過醫生,醫生說她患有器質性不孕。所以和以前的那個男人一直都沒有孩子。可是現在她居然懷上了。真是天大的驚喜。玉蘭欣喜若狂。告訴寶哥,寶哥說,上天真是厚待咱們呀。玉蘭早早地準備好了孩子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鋪的蓋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前后去縣里醫院做了十幾次產前檢查,保證一切正常。然后就數著盼著孩子降生。可是沒想到,在臨產前的一段日子,有一天玉蘭在家中相安無事,突然下體大出血。送到醫院,總算保住了大人,孩子卻沒了。玉蘭昏迷了好幾天,醒來之后一度精神恍惚,不認識人。過了好久才恢復正常,但整個人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從前。而且經常會有猝然昏倒的現象。醫生建議,這種情況不能再要孩子了。但玉蘭不甘心,隔年又懷了一個孩子。檢查的時候,醫生告訴她,胎兒有畸形,生出來可能也是個殘疾。“殘疾我也養!”玉蘭說。誰也拗不過她。結果孩子生出來,果然有很大的問題,是一個折翼的天使。盡管如此,寶哥玉蘭還是把她視若掌上明珠,百般寵愛。孩子一歲多的時候,秋收農忙。累了一天的玉蘭,蹲在水渠邊,洗了把臉,突然腦子一陣發暈,當時就失去了知覺。被人發現的時候,她大半個身子泡在水里,好在并不大要緊,很快被救醒,但她背上布兜里的孩子卻不見了。
那一天,我是在放學的路上看見的那一幕,全村男女老少拿著笊籬,耙子,竹籃,鐵鍬,呼喊著,奔跑著,沿著水渠一路趕往下游。后來村里為此關停了上游水庫總閘,還拆了一些路面。最后孩子被打撈上來的時候,連他媽都認不出了。玉蘭抱著她的孩子,回到屋里,反鎖了門,不吃不喝好幾天。后來孩子都發臭了。寶哥用斧子劈開了門,剛一進屋,他就知道,玉蘭瘋了。她披頭散發,走著臺步,手里拿一根搟面杖,指著死去的孩子唱三娘教子。
寶哥和玉蘭的家住在一個半山腰上,原先還有幾個鄰居,后來因為交通不便,都陸續搬走了,只留下他們一家。大門前有一片果園,另一邊是廣場。小時候,我媽帶我去外婆家,偶爾走那條路,走過那一片空地,我總會心生一絲悲涼。一想到那個院子里住著一個瘋女人,我就汗毛倒立,催我媽快點走。
我雖然沒見過,但我總聽人說,那個瘋女人總是神出鬼沒,看到路上有小孩子,就沖上去,抱起來就跑,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這話傳的多了還真有人信。真有一戶人家小孩丟了,就找上門去。一問玉蘭就跑。一問玉蘭就跑。寶哥急了,綁住玉蘭,用鞭子打。來人一看這樣子,也只好走了。
據人們說,寶哥用一條鐵鏈把玉蘭鎖在屋里,怕她亂跑,傷害別人的小孩。我不相信。一個大活人怎么能像狗一樣被鎖起來呢?
有一年冬天,我爸爸派我去寶哥家買一袋蘋果回來。我想終于有機會證實那個傳言的真假了。但心里不免又有一點害怕。那時候我已經快上初中了。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可怕的呢。去的路上,我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他家大門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長滿了荒草,在冬雪的覆蓋下,倒顯得有一些豐饒。但我能想象,在沒有雪的時候,北風卷起滿地枯黃的樹葉和蒿子稈,一個男人守著一個瘋了個女人,常年住在這里。那種景象該有多凄涼。院子出奇的大,也很干凈。昨夜厚厚的落雪工整得卷向兩邊,露出一條細長的地面,通向房門。寶哥大概聽到了腳步聲,走出來向我微笑。他還能認出來我是誰家的孩子。他看上去還像過去那么樂觀豁達,可是人畢竟老了很多。臉上一道道彎曲的褶皺,使得他的笑容充滿了無盡的滄桑。
寶哥帶我去他的地下果庫。從一間破舊的土窯子門口走過,門簾低垂,黑咕隆咚,好像有些動靜,大概養著家畜。裝好了蘋果,我扛著袋子從地庫出來。踩過積雪,到了門前的路面上,頓了頓腳,想振落腳上的雪泥。
猛然間聽到一陣異樣的響動,緊接著,我看見土窯子上的門簾被頂起,一個白發蒼蒼的突然女人沖了出來,快要撲到我身上的時候,一根鐵鏈在她身后繃直了。她奮力掙著,嗓子里發出動物一樣嘶吼聲。我被嚇懵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竟然坐在了雪堆里。寶哥急匆匆趕來,手里舉著一根趕羊的鞭子,他咆哮著,抽打那個女人,把她趕了進去。
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見玉蘭的情景。
我去了外地讀書,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后來據說她死了。可能是病的,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沒有人知道。她的葬禮也沒有操辦。寶哥一個人站在山上吹嗩吶。吹了一天。整個村子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