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情之人不適合讀李碧華,她的文字會澆滅心中對愛情的一絲絲的憧憬,直至黑暗。
這黑,伸手看不見五指,張眼看不到未來。
讀李碧華的《青蛇》,便是如此的感受。
這哪里寫的是蛇,分明寫的是人,女人的情愛與成長。
01 ?懵懂
小說以小青第一人稱展開,獨到新穎,情真意切。
初見素貞,小青500歲,素貞1000歲,她跟隨她。
我對她很信服。近乎討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強,又比我老——”
素貞與我,情同姊妹。
她們無緣無故擁有超卓的能力,眼見盛唐到南宋,萬花如錦、盛極而衰、否極泰來,茍安于世。
彼時,小青還在日夕思想自己何以與別不同,素貞已躍躍欲試,化作人形,初探凡世。
共游西湖,見蘇小小墓,小青懵懂,問何謂男人?
素貞答:
“那是一種——叫女人傷心的同類。蘇小小的男人,叫她長怨十字街;楊玉環的男人,因六軍不發,在馬嵬坡賜她白綾自縊;魚玄機的男人,使她嗟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癡愛怨憤,玉殞香銷;王寶釵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窯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涼國的代戰公主……”
小青并未明白,她聽得很不耐煩,在蘇小小墓前癱倒大睡。此時,情事不過是與她無關的故事,是別人的傷心史罷了。她幻化人形只為消遣,她最大的快樂是吃飽了水,睡飽了吃。
陽春三月三,西湖邊柳條嫩綠,桃花艷紅,她們偶遇呂洞賓,被誆著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兒。
丹藥入了肺腑,有力難拔,再也弄不出來了。沒有異狀。不痛不癢,無災無難。
但,素貞,已然動了情思。
你看,這里有一叢花,我說最愛的是那一朵。有一個人聽見了,他自我身邊走過去,慢慢兒摘取,替我插戴起來,哎!這真是人生難以形容的樂趣。
假如我不肯,他一定要。他會哄我:這花,只有你才襯得上呀。于是我便聽從他的話。這有什么難?只要我稍微降低自己——
小青愕然,素貞曾說過,看不起這種動物,因為他們質素欠佳。
“小青妹,”她來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個優秀的才干呀。你看,這些自詡為人中之龍的動物,總是同行相輕,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輕易地就以‘瀟灑’作為包裝,變心負情。我不要這些。”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輸,因為我比他們老一千歲,根本不是對手。我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熟悉不?似曾相識不?這哪里是素貞的自白,這分明是凡世女子的擇偶標準,找個“老實人”,不求他大富大貴,但求他對我好。
心已去,大勢已去,留也留不住。
02.好奇
西湖借傘,素貞心許衣袂飄飄的少年郎,淡煙急雨,西湖客船,欲語還說。
誰敢說,一見鐘情,與色相無關?
何等尖銳、何等犀利、何等殘酷,李碧華總是一語刺破愛情的朦朧細紗。
此時的許仙只是專注而沉默,讓小青側目。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不得不說,李碧華的文字真乃一絕。雨落如花,這傘下的辰光屬于素貞,小青對許仙并無情思,卻將他比喻成食物。將TA比喻成食物,潛意識里大概是想吃了TA吧!
此時的小青只是好奇而已。
聽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眼前這一個,有什么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矢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
一個女子的成長多數與情愛有關,小青如青春期的少女,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好奇地看著身邊的姐姐情意綿綿,仿佛打開新世界的一扇大門。
03.心動
白宅相見,小青在小巷等候許仙。
“小青!”我聽到這個男人在喚我。
抬頭見許仙。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情思,由此起。盡管此時,藕色衣衫的許仙,是去約會素貞,藕斷絲連。
但凡女子皆對“第一個”男子念念不忘,初戀、初吻、初夜,每個第一次亦如女子的一次新生,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成熟。
素貞與許仙定下終身,泛舟湖上。
小青“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陪在身邊、一直依靠的閨蜜突然許了旁人,她成了她的次選。
女子大多愛好重色輕友,女人的友情和愛情,從來涇渭分明。
白銀劫案,公差找上門來,小青動用色相。
這個呆在原地的粗壯漢子,他的職位不低,他見過的場面不少,忽而英雄氣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許仙并沒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這是一個考驗吸引力的機會,我要玩這個游戲。
此時的小青已經逐漸長大,素貞帶她入凡塵,仿若她的原生家庭,卻給她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讓她以為“做人”無非就是情迷心竅、欲壑難填。
小青責問許仙,許仙推脫“一概不知”,懦弱的性子已露端倪。素貞情陷其中,甘愿心盲。
是啊,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總是負數,即使千年蛇精也不例外。
小青尚能冷眼旁觀,卻是逐漸向往情愛。
心有靈犀的男女,不約而同地,連舉杯的姿態都是一致的——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只為旁觀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愛侶都心心相印,多美滿。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04.沉淪
蘇州的“保和堂”,素貞延醫送藥,逐漸“像個女人”,腳踏實地,謹慎持家,賢慧的女強人。察覺到許仙的悶悶不樂,素貞伏小做低、裝聾作啞,安撫許仙。
日子一天一天,煙火氣十足,似幸福,亦美滿。
然而,小青一直在成長,從女孩,到女人,她“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可惜素貞不曾發覺。
幸好素貞不曾發覺。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燉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蕩。
三個人的生活,終究難以平衡。
更何況,許仙并非良人。
小青無意中引誘了許仙。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于肯為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木是因為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為初夏的不忠?
面對小青,他心猿意馬;面對道士的三言兩語,他把符水哄素貞喝下。他不是例外,他有男人的劣根性。
幸而道士道行低,符水并不作數,倒讓素貞和小青反擊。
但是,小青卻同情起素貞。“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
但是,素貞卻擔心失去。
素貞嘆道:"用盡千方百計,仍然穩不住他的心。"她說:"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跳。他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小青,你說是嗎?"
防火防盜防閨蜜,面對愛情,女人素來容不得、忍不了。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過他吧!”
啊,原來她要講的,是這句話。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過他了。
她真傻。——愛情是互不放過的。
多么可悲,面對愛情,女人素來為難女人。
素貞與小青大打出手。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難過也得過。她從沒打我,只為了一個男人;她從沒這樣的為難,只為了一個男人。
五百年來,小青與素貞相依為命,共同蹉跎時光。素貞讓小青離開,塵世走一遭,小青“已經野了,不再是一條甘心修煉的蛇,已經不安于室”。
素貞道:“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讓你留。但,許仙是我的。”
大獲全勝。
但,情誼已逝,何曾可悲。
小青偷聽許仙與法海對話,將計就計,故意設計讓素貞現出原形。
此時的小青,已經不復當初懵懂無知的少女,她有情,有恨,有妒。
我怎么會忘記,某一天,素貞曾經用那樣兇暴的態度來對待姊妹情誼?我怎么會忘記,她曾經趕我走?樁樁件件,都只因為我們無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來。
女子由來心眼淺,她容不得我,難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兩相依戀,置我于萬劫不復之境?
一杯羹,難以兩分嘗。
是我的不對,也是她的不對。
他們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遠休想得到!不若一拍兩散。
多么可怕,一個動情的女子。
多么可悲,一個傷情的女子。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再精細的布局,也有疏漏。素貞飲雄黃酒現出原形不假,但意料之外,許仙被生生嚇死。
這個男子,不外乎此。
然而此時,素貞和小青,都心疼他。
忽然間無比空虛。這個細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畫的眉目變成一張終于化為烏有的人皮。我搖撼他,素貞搖撼他,他一句話語也出不得口了。
——從沒打算要他死的。他做過什么壞事?
他不過懷疑,難道他沒這權利?我原諒他,懷念他。或者,我不承認,某一天,我是多么地愛他。
05.灰心
于是,素貞到昆侖山苦戰盜靈芝草。
于是,小青去幫忙,取回靈芝草,救回許仙。
彼時,許仙離魂乍合,混沌初生,與小青茍且。
彼時,素貞尚在昆侖山苦苦支撐,她殺出重圍,虎穴逃生。
素貞用盡力氣,亦拼了性命。她向許仙解釋,她不是蛇,是他的妻。
拔劍對峙、自相殘殺,曾經的戰利品雌雄寶劍,森森然指向對方。
曾經的姐妹情誼,素貞不悔,小青亦不悔。
為了愛情。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么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后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后,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小青再次落敗,作為一名剛剛成長的女人,她比不過素貞。素貞懷孕了,心甘情愿,為他生兒育女。
大局已定。
然而,“碰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許仙約小青私奔,帶著素貞的銀子,離開素貞。
多么諷刺,曾經的“老實人”也學會了高明,學會了深謀遠慮,學會了算計。
小青在初戀中,第一次學會了灰心。
卻不想,還有更灰心的所在。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東西?”
不知什么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癡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
一段情傷,一段情殤。
小青路遇法海,這是一個不同的男人,不同與俊俏少年郎許仙的男人。
一番癡纏糾葛,法海帶走許仙。
素貞拼盡法力,尋找許仙。
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于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這段文字,字字錐心。
素貞與小青,決定去金山寺搶回許仙。
看,搶回,需要用搶的愛情,和愛人。
水漫金山,來搶回這個不肯剃度、戀棧紅塵、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一場惡戰。
素貞動了胎氣,南極仙翁前來求情,素貞與小青回歸西湖。
未料到,許仙竟也尋來,素貞原諒他。
總是原諒他。
素貞產子,法海出現,竟是放許仙來探路。
法海欲收了素貞,小青委曲求全下跪求情。許仙,卻不是良人。
說著,那盂缽低了尺寸,望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端的利害——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見許仙,抱頭飛竄退過一旁。那么快,那么無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貞萬念俱灰,雙眸從容清純,她恢復原形,匍匐伏地,“師傅,我甘愿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素貞被鎮雷峰塔。
她說,
“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06.再見
什么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眼看著素貞被鎮雷峰塔,小青迸發出猛烈的恨意,她一劍刺死了許仙。
了結了這一切。
等待法海來收她。
但,法海走了,放過了小青,走了。
情愛,就是這么奇怪。
小青將素貞剛出生的孩子送給一戶尚算殷實的人家,別過人間,隱居深山之中,等待素貞。
這個不諳世事、未踏足塵世的女子,一天比一天聰明,最終長大,成為傷情的女人。
于是出現了被廣為傳頌的經典語錄。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佇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
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小青等了八百年,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一個叫許士林的少年為了某些任務,推倒了雷峰塔,素貞出來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個許士林,便是素貞的孩兒轉世。
物是人非事事休,幾度輪回無人知。
便是再相見,亦是難相逢。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后來相公怎么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么‘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姊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這一段看得我幾乎落淚,
這般反復確認,大約也是不敢相信吧。
這般癡心托付,大約也是世間女子的樣子吧。
縱使親眼看到你負我,也相信你會愛我。
小說的結尾,素貞又一次心動,這個男子似乎是許仙輪回,也可能不是,這都不重要。畢竟,再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縱使愛錯過,也愿意再相信愛情,就像相信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來一樣。世間女子,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