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嘉玢,出生于20世紀初一個尋常的日子。在14歲以前,我和那個時代其他的女子一樣,待字閨中,守望良人。14歲時,我的世界,因為哥哥的驚鴻一瞥,開始天翻地覆。
我的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我的四哥哥張嘉趝曾任中國銀行的總裁,在奉命視察杭州一中的時候,有一位少年的答卷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端詳許久,愈發覺得少年才氣逼人,不可多得,于是主動向少年的家里求親,以二妹相許。而他的二妹,就是我。
那天禮炮聲聲,漫天喜氣的紅,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喜房里,無悲無喜,覺得自己和周圍的喧鬧仿佛格格不入。忽然想起母親溫柔的手輕輕摸著我的頭,說著她的殷殷教導:“我的小嘉玢,在婆家,千萬要記得只能說‘是’,不能說‘不’。”可是母親,如果是這樣,那我還有自由嗎。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吧,那個少年,他會是我的良人嗎?他會對我好嗎?他會喜歡我嗎?我把我好好地交給他,他肯,珍惜嗎?
后來,我知道,那天的擔心,都是無謂而多余的。徐章垿,我的夫君,在第一次見到我的照片時,就把嘴角往下一撇,用充滿鄙夷的口吻說:“鄉下土包子!”,而自我嫁入徐家,他就從沒有用正眼看過我。
在我的二哥哥張君勱的引薦下,章垿拜當時大名鼎鼎的梁啟超為師。而我們在婚后的4年里,在一起的日子只有4個月。我足不出戶,終日跟著婆婆坐在院子里縫縫補補,靜靜地看著他忙忙碌碌。他不是不想看你,只是來不及看你,我小聲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我曾寫信給蘇州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希望能完成中斷的學業,但料理家務、養育孩子、照顧公婆那些瑣瑣碎碎已經耗盡了我幾乎所有的精力,我好想完成未完成的學業,成為一個可以真正懂他的人,只可惜,終成泡影。
在我們成婚的第六年,我的公公婆婆希望我可以和在外留學章垿團聚,于是我出發了。到達馬賽港時,我斜倚著船舷,靜靜地等著上岸,忽然看到他站在東張西望的人群里,心生無盡的歡喜,他是那樣風姿絕絕,黑色挺括的大衣,隨風飛揚的白圍巾,周圍的人放佛都只是他的陪襯,我的眼里,我的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終于可以再見到日思夜想的他了。然而就在這時候,我的心沉沒在了深海里,因為我看清了,他那好看的眉毛擰作一團,本該深邃的眼睛卻那樣輕易地流露著不耐,章垿,你一定還未察覺,你是那些接船的人里,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來的表情的人。沒關系呵,我早已習慣他的冷漠,可是他怎能這般,心腸如鐵,讓我萬箭穿心再一遍。
在我與他見面后,章垿第一件事便是帶我去買新衣服和皮鞋,因為他認為我從國內穿來的經過精挑細選的中式服裝太土了,會讓他在朋友面前丟臉。就這樣,心存無限希冀滿心歡喜的我,再也笑不出來。之后我與他拍了此生唯一的合影,給他的父母寄去。就像按部就班地去完成一件件任務一樣,對于他,這大概是一場敷衍罷。
后來,當我哽咽地告訴他我又有了身孕時,章垿的眼睛里滿是決絕的冷漠,他要求,他竟然要求我去打胎,一并提出的,還有那殘忍的字眼,離婚!我愕然,不知所措,用顫抖的聲音說“我聽說因為有人打胎死掉的。”“還有人因為火車事故死掉的呢,難道人家就不坐火車了嗎?” 此時,我知道他正瘋狂追求那位風華無雙的才女林徽因。他的眼里,心里,夢里,都只有這一個人,這使他忘記了一切,忘記了還是他的妻子的我。
再后來,他不辭而別,一籌莫展的我只能哭著寫信向在巴黎的二哥哥張君勱求救。我撐著沉重的身子一個人從英國到巴黎,可我不識洋文呀,只認識Paris,所以我苦苦地一路尋找這個我唯一認識的字眼。在巴黎呆了一陣子后,我隨二哥、七弟到了德國。
1922年在柏林,千瘡百孔的我撐著孱弱的身體,生下了次子彼得,當我從醫院回家后,一直杳無音信的他終于露面了,他的面容還是那樣風清月朗,冷淡如同往昔。是來簽離婚協議的么,“你曉得,我沒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在簽字,林徽因要回國了,我非現在離婚不可!”。我恍若云淡風輕地簽了字,抬頭看見他的是他驀然舒展的眉眼,那笑容,竟然能使春風化雨,竟然能使雪融冰消,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在我面前笑呢,第一次。隨后他跟著我去醫院看了小彼得,“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顛倒”,可“他始終沒問我要怎么養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在我3歲那年,母親曾經想要給我纏足,但是,我的二哥哥張君勱最終阻止了母親:“別折騰她了,她這樣太疼了。”可“對于我丈夫來說,我兩只腳可以說是纏過的,因為他認為我思想守舊,又沒有讀過什么書。”今生今世,就算沒有纏足,我的痛苦,也不比其少幾分,切膚之痛,算什么呢?可是,媽媽,哥哥,小嘉玢,是真的疼了。“我就像是秋天的扇子,用過了整個夏天后,便被人默默地丟棄……”這大概就是,最鉆心的疼痛,最委屈的忍耐,最蝕骨的寂寞,最無望的等待。
我記得,我們是1915年10月在浙江硤石成婚,到1922年3月,我們在德國柏林離婚,走過的婚姻路,離整七年還差七個月。都說“七年之癢”,也許我也中了“七”的符咒。可是,我站在前塵風口,進不去也不肯走,忽嗆出淚,沏開滿目的塵垢;徐章垿,我還在等你帶我走,可我知道你和歸途,終將在淚流成河中失守。
我在今生里掙扎,
守望漫長而喑啞。
等到回憶已成痂,
初雪染白了眉發,
還握著心上不褪朱砂。
我的前夫,還有一個名字,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