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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看的《致命魔術》里有一個情節,即通過一個裝置,可以完美復制另一個人。這看似科幻,實則是長久困惑著人類的艱深哲學問題:什么才是自我?
今天的遐想,不妨以此作為起點。
試想在遙遠的未來,人們發明了一種遠程旅行工具,可以實現光速旅行。從來沒有人因為使用它發生意外,每個經歷過光速旅行的人都說,這是他們經歷過最棒的體驗。
然而,這臺機器的原理是:
在起點端,機器對你的身體進行原子級別的掃描,然后將數據以光速傳輸到目的地。終點端的機器,利用原子級別的3D打印技術,將人完美地復制一份。在復制完成的同時,起點端的那個人被瞬間銷毀。
那么,一個問題來了:這個人還是你么?
根據所有外在的證據,這個人都是你。他與你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記憶、相同的行為模式,所有人也都認為他就是你。
甚至連他自己也從不會有絲毫疑慮,“我只是經歷了一次長途光速旅行”,他這么想。
不過,假如某一天機器出現了故障:傳輸完成,另一個我被打印,可是本我卻沒有被銷毀。那么,會有兩個一摸一樣的你,生活在相距非常遙遠的地方。
那么,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你呢?
事實上,沒有人可以區分兩者,因為你們在硬件上完全相同。世界上有了兩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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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我們目前還無法造出這種機器(但并不是不可能),所以上文提到的,還僅僅是一個思維試驗。
但這已經足夠了,在這個過程中,已經牽連到了足夠多的問題,比如:
如何定義“我”?
“我”究竟是客觀決定于“硬件(身體)”還是決定于“軟件(精神)”?
“原子級別的掃描”究竟能不能無遺漏地收集關于“我”的一切信息?
如果“我”可以被復制,“我”的唯一性體現在何處?或者壓根就沒有這種唯一性?
有關“自我”的意識,究竟來自于哪里?
大腦中有一個自我意識中樞么?或者它是一種旁觸(涌現)效應?
各位可以忽略這些問題,我也沒想按照這個順序一一回答。下面將繼續以講故事的方式,把它們一一展開。
上面提到的這種將人“復制-粘貼”的模式,聽起來仿佛離我們相當遙遠。不過,這是一種錯覺,如果你以另一種視角來看待這個世界,它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首先,你需要考慮一下時間這個概念:如果把時間無窮細分,最終將得到什么?
這會非常自然地引出兩種哲學觀念:時間平滑不可分,或者,時間有最小單元。
在物質上,我們似乎遇到過同樣的問題,物理學家在數千年的研究中,不斷將物質的最小單元細分,從分子、原子、質子中子電子光子、夸克、以及大一統的超弦,人們漸漸意識到,越到微觀、越不存在所謂的連續概念。也許我們熟知的連續,只是一種來自于宏觀的錯覺。
對于時間,大家了解地更少,但有關量子和相對論的研究也模模糊糊地表明,時間也并非是平滑的,它也有最小單元。況且如果我們承認一個沒有最小單元的東西存在的話,這會引起有關極限的矛盾。
盡管非常不嚴謹,但如果我們接受時間也存在最小單元,那么一個問題躍然紙上:
“我”是如何跨越由“前一刻”和“這一刻”之間的鴻溝的?
如果你想到這一層,其實已經在佛家的“無常”思想中漫步了。在每時每刻,“我”需要跨越兩個剎那(我們不妨把時間的最小單位定義為“剎那”)的間隙,以此完成自我的延續。
但如何完成這種跨越呢?我猜想,這里的過程會非常接近于上文提到的那種“復制-粘貼”或者“剪切-粘貼”效應。
如果是“復制-粘貼”,則必然會有物理學所言的“多重宇宙”,或者佛家所言的“大千世界”。原始的我并未被銷毀,它仍存在于每一個世界中,因此只有一個“我”的感覺是一種假象。有趣的是,在每個世界中我都覺得自己是唯一的,但沒有誰真的唯一。
如果是“剪切-粘貼”,那么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被銷毀,而一個新的我,誕生在新的剎那中。在這種狀況下,“恒常”、“恒我”不復存在,“無常”才是真正永恒的規律。
剎那間的事情,只有在正定境界才能體會。但對于我們普通人而言,如果你細心一點,這種無常性仍非常明顯。
比如,頭一天晚上你下定決定要早起跑步,可第二天早晨一醒就只想賴在床上。
問題是:持有兩種完全不同念頭的你,真的是同一個你么?
我知道大多數人會回答是,但這種回答是基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經驗和“我執”基礎上的,并非是真正的思考所得。認真想一想這個問題,你至少會有疑慮。
如果你懷疑了,進一步的問題是:
究竟是如何在無數個剎那的累積中,完成這種自我的突變的?
進一步的,
照片里3歲時那個懵懂的我,與未來即將死去的殘骸的我,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肉體上,早已完全不同,它們真的是同一個我么?
“我”究竟是什么?
3
自我的感覺,首先是一種意識。
以我們人類的視角來看(當然這不一定對),石頭沒有自我、小草只有一些生機、小魚有了一些反應、也許小狗有了點感知、黑猩猩的眼中仿佛有了點認知的色彩,只有人,才充分地意識到了自我。
那么,這種“自我意識”究竟存在于哪里?
科學界的共識是,自我意識有很大可能存在于大腦中。數百年來,人類對大腦組織的研究不可謂不細致,并取得了很多成果,對現代心理學的發展起到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但是,人們至今在大腦中找不到所謂的“意識宮殿”,更找不到那個叫做“自我”的寶箱。人們能夠找到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關聯,比如刺激哪里產生什么映像、哪里損傷了會導致什么功能障礙等等。
在意識領域,還存在著眾多的分歧和爭論,缺少一個類似于牛頓力學那樣可以統領世界的大一統理論。
人工智能的發展,從另一個角度朝著自我意識的終點進發。結合計算機強大的計算力,以及現代數學所具有的類似哲學的思想性,人工智能漸漸起飛。
在這種針對系統的研究中,人們漸漸理解到,所謂意識,也許遠遠不是一個類似于CPU一樣的信息處理中樞,它有著遠高于此的科學和哲學層次。
之前的科學體系,被過于嚴謹的機械式理性所束縛。看到一塊鐘表,不明白它的原理,因此就要把它拆開,詳細研究里面每一個零部件的細節,再通過將它們組成整體,完成宏觀功能的解釋。
隨著我們研究系統復雜性的提高,這種線性的思維方式漸漸走到盡頭。就像你不能看到漩渦而去研究每一個水分子,不能看到龍卷風去研究每一只蝴蝶,同樣,你不可能通過研究每一個腦神經元的功能,來試圖解釋理性、愛、甚至自我意識這些復雜概念。
很多最終顯現的結果,是一種旁觸效應。9秒58的百米世界紀錄被大家所熟知,你不能通過拆解博爾特來解釋9.58這個數字產生的原因,它是集合在系統里的一種偶發現象。
從某種角度來說,自我意識同樣如此。它是基于數百億個神經元組成的復雜系統而產生的旁觸。
然而,恰恰因為意識的出現,人類完成了一種跨越。它使人終于有了跳出自我、回看自我、進而反思自我,直至超越自我的可能。像那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終于形成一個閉環,開始了另一種進化之路。
4
人究竟對自己的意識了解多少?
當你知道很少的時候,你會覺得了解很多;
一旦你知道多一點,就會發現真的了解很少。
像我現在寫文章。這些思想的脈絡、靈感的涌現,究竟都來源于哪里?究竟它們為何會在此刻出現在此處?為什么我會選擇在今天寫這樣一篇文章?
想得越多,越感覺所謂肉體、甚至“意識”,只不過是真正深邃之物的傀儡。它把所有都準備好,填塞到意識里供我使用,而對這一切產生的原理和過程,我一無所知。
對于自我這個概念而言,還有諸多此類的例子。你搞不清楚以及無法控制的事情太多了:
為什么我特別喜歡吃肉?為什么我老是走神?為什么我容易發怒?為什么我總是容易難過?為什么我會去想一些奇怪的問題?...
就像你無法控制每一個細胞的興衰一樣,你根本無法控制這些習慣或者思緒。它們是底層神經細胞系統運作導致的高層結果,想要改變它們,你必須改變你的神經系統。而這種硬件上的改造,根本不是靠一時興起可以完成的。
我們所能感知的很多東西,諸如靈感、決定、情緒等,都如同大海之上的幾朵浪花,而我有種感覺,我們所謂的“自我意識”也是其中的一朵。在其之下,有浩瀚而深不見底的海水,它們看似如此自由而混亂地洶涌著,幾乎決定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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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涉及到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有沒有自主意識?
從古至今,人們在每一個年代,都在這個問題上分化到不可調和的程度。但至少根據現代心理學的證據,人們所擁有的“自主意識”,其實遠遠比他們自以為擁有的少,而且少得多。
因此有了社會心理學,有了《烏合之眾》,有了各種營銷心理學。盡管很多人不承認,但事實證明,其實有很多辦法,可以在意識之下的層面對人群進行暗示,讓他們做出影響者希望他們做出的選擇。
這也是真正的“獨立思考”能力如此珍貴的原因。
6
現代社會,人們過于強調從物質的角度去評判價值,過于看重向外去競爭、去占有、去游歷。我總感覺,這是一種時代性的矯枉過正。過于偏頗的價值觀,其實已經在顯現出種種弊端:我們永不滿足、我們始終焦慮。
我們忘了還有一條向內探尋的道路。雖然大腦只有那幾十厘米見方大小,但它卻是這宇宙間可見的最復雜的系統,是我們一切思想和行為的根本原因。相比較它的重要性,我們對它的探索、以及探索的欲望,都太少了。
大腦的基本單元只是神經元,一種多輸入單輸出的結構。個體之間思維層面的所有區別,完全取決于這些基本單元構建的方式。盡管人出生到死亡神經元的數量基本不變,但神經元突觸的連接始終會有變化,這使一個人的內省、進步,在硬件上成為一種可能。
為什么有些人一遇到事情就發怒呢?大致是因為,他們在童年大腦發育時,構建了與之相應的神經通路。以后每一次遇到事情,神經電流都會首先在這條又短、又方便、又熟悉的通路上流過,導致他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來處理問題。
無數類似的基礎反映策略,構建了我們的性格。這也是為什么一旦性格形成就很難改變的原因:大腦的神經連結脈絡基本搭建完成,這是神經元級別的硬件結構,不可能拆了重建。
因此,一個人的童年是至關重要的。當他的大腦還在進行基礎網絡構建時,每一個對他行為的反饋都也許會影響他的一生。如果一個行為得到反復鼓勵,對應的神經通路會逐漸加強,直至成為他基礎性格的一部分。
細思極恐啊,家長對于一個孩子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但這并不是說,一個人不能改變自己的思維模式。
?其實,這個世界只有兩種人。
一種人固守自己的神經地圖,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行為在受神經地圖的控制;
另一種人意識到,自己的神經地圖在限制自我的進步,因此總在試圖優化它。
如果從系統學的角度來考察,這兩種人差別極大:前一種是單向的輸出系統,而后一種是自帶反饋的自糾系統。
如果看得再根本一些,貓、狗等小動物同樣屬于前者,因此佛教會說雖然某些人身為人,卻仍生活在畜生道中,就是這個道理。
即使你意識到自己神經系統的缺陷,想改正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但卻是可能的)。它不可能一蹴而就,佛教里主張的“正精進”才是正法:
你不能急功近利,卻也始終不能有絲毫懈怠,通過不斷踐行和自省,突破本我的限制,以到達更高的境界。
從底層來說,這相當于在原來的神經通路旁,用智慧生生硬建一條新的通路。可一旦遇到事情,神經電流會條件反射般地通過原來那條熟悉的路徑,讓你瞬間做出不善舉動。
沒有關系,通過不斷地自省、持戒以及正精進,你漸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斷原通路,讓一部分神經電流從新通路經過。按照用進廢退的原則,新通路會慢慢流暢,老通路則漸漸萎縮而被廢棄。
例子隨處可見:
在街上汽車,遇到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人差點撞了你,那句“我X”幾乎是脫口而出,這是原始通路。
但現在我常常在那個“X”字還未出口時,就意識到這樣有違清規,因此會發起善念,情緒很快得到舒緩,有時甚至會心一笑。這是新的通路。
通過這樣不斷地精進,善念會有機會戰勝嗔念,成為思考的唯一路徑。所謂“正念”,正是一種無需反省直達善念的境界。它遠比我們想象難得多,因為它需要用大智慧,徹底廢棄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神經通路。
越是后天養成的通路,越容易被廢棄。而那些在很小時候建立起來的習慣、那些潛意識、甚至是根植于我們基因中的原始欲望,想要跨越它們的限制,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
所以修行是一件很慢的事情,要把心性的改變看作是長期的過程,切不可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