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高中生們都稱它為“黑色六月”，今年，對于他來說，這樣稱呼一點都不為過。

夏天的夜晚，有些涼爽，他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發呆。諾大一個庭院，月光稀疏，只有堂屋門口掛著一只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院子里很安靜，爸媽還未從田里回來，他一個人，找了兩張舒適的椅子隨意地伸著兩條腿，懶懶地靠著，聽著樹上的蟬鳴聲、河里的蛙聲。呆呆地，他覺得很享受。從小在這個院子里長大，在這個院子里玩耍，卻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住校，一周只回來住一天半去市里讀高中后，一個月回來一天半，他真的與這里是聚少離多呢。他認真回想了一下，能像今晚這樣慢慢地品味這里的生活的時光真是太少了呢！他正想著，大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爸爸媽媽扛著農具回來了。昏暗的燈光下，只看見他們瘦小而堅挺的身影。他立刻跳起來，走過去幫忙，心情也沉重起來。

他很快地擺了碗筷，爸媽麻利了冼了身上的泥土，三個人一塊圍著簡陋的小桌吃起飯來。

“我明天和你們一塊兒去田里干活兒吧！”他有些心疼他們，也有些愧疚。自己長這么大父母都沒怎么讓干過農活兒，只說把書讀好就可以了。他明白他們的期望，這些年村里陸續有考上大學的孩子，爸媽每次講起，都止不住地贊嘆！他從小學習成績就很好，在同村小伙伴里是出了名的。爸媽對他當然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中考時他考上了市重點高中，是村里最好的成績，此后逢人說起他就讀的高中，爸媽都是掩飾不住地驕傲。他意識到他需要維護著父母的驕傲，他還需要努力，考上好的大學。然而這次，高考他考砸了！

這是他第二次參加高考了，與第一次比并沒有很大提高，還是在二本線內。身為男子漢，他也忍不住哭了好幾次。第一次沒考好，他就偷偷地哭了，他覺得對不起父母，他們含辛茹苦，只希望他能考個好學校，但他卻沒能達到他們的愿望，他自責極了。擦干眼淚后只和父母說：“我要復讀“。復讀在當時是比較普遍的，他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信心滿滿，他覺得自己的體內仿佛有一座小火山，急欲噴薄而出，只要他給它一個出口，他的力量一定是無窮的。爸爸也很支持他，他決定第二年一定要打個翻身仗！

復讀這一年，他確實非常用心、非常努力，絲毫不敢松懈，爸媽一如既往地固定每月末給他打生活費，從來不拿家里的事來分他的心。他們也似乎很忙，也沒有給他打過幾次電話，給予他鼓勵或是要求，他們總是那么相信他。盡管誰也沒有在學業上給他提過要求，但他卻始終感覺有無窮的壓力。或許是復讀班這種學習氛圍給的，也或許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吧，他想。復讀的生活十分簡單枯燥，大家的眼睛里只有時間和分數，每一次的考試都能引起他情緒的波動，他常常克制，也常常感到自己是在臥薪嘗膽——很苦。

難得有休息的時間他喜歡一個人發呆，他常常想到爸爸媽媽，想到自己小時候。那時他家境優渥，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十分疼愛，還有媽媽，他們總是盡量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在他們面前他多么任性、無拘無束啊！每每想到這些，他都覺得自己好幸福。然而，只有爸爸，他能回憶起的跟他相處的愉快時光總是那么寥若晨星。

爸爸是個不愛講話的人，從小到大和他溝通得都很少，他在媽媽面前敢任性、撒嬌、恣意妄為，卻在爸爸面前小心翼翼，不敢主動和他多說一句話。其實爸爸一點也不兇，他甚至極少見爸爸朝任何人發過脾氣，他偶爾喝多了酒時也會滔滔不絕地講話，甚至還很幽黙。但這么多年，每當家里只有他們爺倆兒的時候，他就感覺空氣都沉重了，很不自在。媽媽已成了他們之間溝通必不可少的橋梁。他不討厭爸爸，他曾經一度還很崇拜他，非常想靠近他。他記得小時候有兩三次傍晚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爸爸剛巧也騎著自行車下班回來，同行的其他小伙伴追著爸爸的車子和他說笑，然后就有小伙伴跳上他的自行車后座，爸爸呵呵地笑著載著小伙伴揚長而去。這時他總是委屈得直想哭，為什么自己的爸爸對別人家的孩子更好一些呢！爸爸似乎都沒看他一眼！待他含著淚花回到家里，媽媽明白原委后埋怨爸爸，爸爸卻只是一副默默不語的常態。

這次高考再次失利！他得知分數后把自己在房間里關了一整天，心有多碎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爸媽依舊農忙！偶有一天，當他終于有勇氣和別人談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爸爸卻說：“要不你再復讀一年吧！”他苦笑，他感激爸爸這么信任他這么支持他，可是他再也不想了，他很累了！他淡淡地說：“我不想在這一段路上重復走那么多次，我想往前走了。”爸爸沒再說什么。爸爸是尊重他的。

這個夜晚跟往常沒有多大區別。當他提出要幫忙干農活兒的要求時，爸媽照常不假思索地就說“不用，不用”。他確實很久沒下過地了，連家里的地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他沒有堅持。等媽媽去忙活其他事情時他鄭重地問了爸爸一個問題：“爸，我沒有考上一所好大學，是不是讓你和媽媽很沒有面子？”爸爸尷尬地笑了笑，說：“跟別人講起來的時候是有一點兒，不過，這也只是我們作為家長的一點虛榮心，你不必勉強自己。”

他忽然就明白了：還在童真無邪的年紀時，他是自由的，學習是他自己的事，而長大懂事后，他就不是單純地因為上學而上學了，而是背負了太多人的虛榮心，包括他自己的。沉默的父母，缺失的父愛，讓他內心不自主地用這種方式去彌補這份缺憾，他以為他努力了就能贏回他們的關注和愛，事實卻并未能如愿。

他累了，他只想一個人遠走他鄉，也許只有在那里，遠離了親人殷切的目光，他才能真的做到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