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微在南京寧海路住過一年,寧海路幽情漂亮,透著一種泛青的味道。
那時她剛回國,沒有帶很多行李,一個人。偶然間租到一間老房子,房子的確是老,青磚黛瓦,幽暗曲折,銅制的門牌,舊時的院落。四周沒有車鳴。
寧海路上有很多像這樣的老房子,獨棟別墅,經個人買下后進行改造,出租,一般會有三四戶人家分別住進來,住在一棟別墅的樓上和樓下,李知微是最早一個住進來的,她挑了三樓的一間房間,那兒的采光最好。
把房子租給李知微的,是一個70歲的老人家,李知微叫她念老太太,只因老太太名字中有個念字,念老太太身上有種說不上來的氣質與風華,頭發花白也還是永遠整齊的發髻,助水綠耳環。她獨自住在一樓,平時要沒什么事李知微不會輕易去攪擾她,連踩樓梯的聲音都輕下來,她總覺得老人家活到這把年紀,內心應該是喜靜的。
微熱的午后,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陽臺上投下斑駁的影。李知微原來沒有侍弄花草的習慣,陽臺上前租客留下的一盆年桔,葉子都被曬得冒煙兒了,她想先試著照料照料,走到陽臺剛想動手給植物澆些水,就看見樓下站著三四個搬家師傅,大包小包,還有一個重量級的大家伙,四個人抬,費力得很,也不知道里頭裝的是什么。
又有一位新的租客即將搬進來了。李知微想起念老太太前陣子說的,這棟房子她只打算租給兩個人,一個是她,還有一個她就不知道了,說起那個新租客,一向靜默少言的念老太太的臉上似乎透著一絲說不出的欣喜,仿佛很是期待對方的到來。莫名地,她也很想見見那個新租客到底長什么樣。
可惜,那天她在陽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搬家師傅都走了,那個新租客始終都沒露面。時間大概過了三天,李知微還在房里晨睡,她整個人直接就被一陣踩延音踏板的聲音給吵醒了,就是那種“duangggggggg~”的聲音,之后又各種“叮?!坝帧斑诉恕薄?/p>
之前那個大東西就是鋼琴啊,要不是念老太太那幾天出遠門,早被這聲音嚇得進醫院了。
看來鋼琴的主人是在試音,想要再睡幾乎是不可能了,好在李知微的工作不存在朝九晚五這種說法,不然她一定以及肯定不會放過這種人,擾人清夢什么的最可惡了。
說起李知微的工作,就是給出版社翻譯翻譯國外的一些作品,她在國外待了幾年,加之又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做起來也還算輕松。能養活自己,不富裕但還能存一點小錢,最重要的是從事這份工作,時間她可以完全自由支配,她將旅行滲透在自己的生命中。
李知微本來還在糾結要不要找制造噪音的人談談,她根本無法靜下心來認真寫稿!結果,鋼琴的主人畫風一轉,彈起了拉威爾的一首圓舞曲,美妙的音律讓李知微敗下陣來。
整個過程,她不知道的是,樓下的人并不是有意弄這么大動靜,她很少在自己房間外的區域走動,因此,對方壓根不知道自己頭上的那塊天花板上還住著李知微這么一號人物。
自從這個住在二樓的新租客搬進來,每天早上六點一首鋼琴曲必定準時在李知微的耳旁響起,有時候是舒曼,有時候是李斯特,甚至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李知微的生物鐘沒有被打亂,相反,她睡得更香了。但是兩個樓上樓下的人始終是互不相識,直到幾天后念老太太出遠門回來,李知微仍沒見過那個新租客。
也許是差一個時機吧,人和人相識不是因為這個時機就是因為那個時機。
又過了好幾天。
院子里忽然熱鬧起來。有個男人帶著他的學生在枇杷樹下練習聲樂,一條大黃狗在樹底下趴著。
李知微站在陽臺上,瞇著眼細細打量,樓下那個男人此時正背對著她,很遺憾,她依然沒能看見他的樣子,但她能肯定這個人就是她至今連面都沒見過的新租客,也是鋼琴的主人。他是一名聲樂老師,叫周游。
這段時間這個叫周游的男人忙著籌備他的獨立聲樂教室,白天出去宣傳招生,忙到黃昏點才回來,常常是李知微前腳剛伸進房間,他后腳就踏進別墅大門,加之作息時間不同,如此造就了兩個人神一般的錯開。
這節課上的是基礎課,樹底下的五個孩子正在練腹式呼吸,正確的發聲狀態,可以很好地保護一個人的嗓子。李知微看著覺得有趣,也跟著鼓起腹部來,一呼一吸,可惜她始終找不到這個男人所說的“有種水進入氣球往下壓的感覺”。
就在李知微放松全身,想試著再重新找找感覺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她掛在陽臺上的一件海軍條紋雛菊邊的內衣就在她的眼前掉了下去!
李知微撲過去想要抓住它,可是已經來不及,她抓了個空…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件內衣,十分羞恥地蓋在了周游的腦袋上!周游手里的教學就在那一秒停了下來。
怎么也想不到她和底下這位相識的時機竟會是因為一件內衣!一時間孩子們的笑聲飄蕩在這間院子里,一個個都指著手指,往李知微這邊指過來,嘴里喊著叫著:在那里!在那里!
在周游轉過身前,李知微捂著臉迅速蹲了下去,背倚著墻根一滑,就坐在了地上,把自己藏了起來。他們再一次失去了見到對方廬山真面目的機會。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沒想到一星期后的某一天,她剛從蘇果便利店買完一盒衛崗酸奶,付完錢打算走出便利店,卻撞見住在她樓下的周游,清清爽爽的一張臉,不知為什么在這之前她明明沒見過這個男人的臉,卻一下子憑直覺認出了他。也許是因為她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背影開始,他的周身都好似閃著光。但又一想,他是學音樂的,氣質自然要比普通人高那么一截。
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這么久,李知微從沒想過要打招呼,何況他們之間還擱著那么一件尷尬的小插曲,反正他又沒見過她,想是這么想,可當兩個人真正擦肩而過時李知微的耳朵還是紅了。
她加快了腳步,想快點離開這里,身后卻在這時傳來一個聲音,34A。
李知微正準備撕酸奶紙蓋的手愣是停住了,她身高168,胸部還未達到中國女人的平均水平…然而她的胸圍號就這么被對方大庭廣眾地報出來,她覺得過分了啊…她假裝沒聽見,喝著酸奶快快走了。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八九點的樣子,李知微在院子里的那個秋千藤椅上吃著烤紅薯,周游拎著一籃子菜從門外走了進來,他不是,他不是在房間里嗎?什么時候又出去了?。坷钪⑦@么想著,和對方恰巧對上的眼神不知不覺躲開。
但是這一次,兩個人算是真正碰上了。和李知微的文靜慢熱型不同,周游是個自來熟,他和李知微說的第一句話是,哎,你會做菜吧?
李知微一臉的黑人問號???
周游說,是這樣的,我之前找的煮飯阿姨有事回老家去了,我臨時招不到人,聽老太太說你會一些廚藝,畢竟是女孩子,應該比我這種從沒下過廚的好多了,是吧?
就沖他最后那句是吧,李知微也得點頭說是啊。
幫幫我嘛。周游又說。想了想李知微才開口憋出這么一句,你是想找一個保姆啊。
聽她說保姆,周游笑了,說,嗯,也可以這么說吧,那,我可以請你暫時擔任一下這個角色嗎?我會正常付你薪水。
再怎么著,小保姆可比煮飯阿姨好聽多了。李知微輕輕咬了一口烤紅薯,給出的答案是,好啊。
手里拎的那么多食材,周游本打算拿回來練手,或者說是做黑暗料理的。進門前他還在冥思苦想,要上哪兒去找一個幫手,一進門就看見了李知微。
她坐在秋千上,晚風輕拂著她的頭發,月亮藏在云里,淡淡的燈光,樹影變得深濃,她就坐在這叢陰影里。這個女孩子有著杏核一樣的眼睛,藏著書卷氣,好像一朵白蒼蘭。
一定要再想辦法和她扯上那么點關系才行啊。意識到這個想法在腦海中產生的時候周游自己也嚇了一跳。
看著李知微在半島式的廚房里展露手藝的身影,鍋蓋一掀,飄來蘿卜的清甜,周游的心動了動。她端出一碗鹿兒島豬骨醬油掛面,她說,廚房里排骨還在燉,你等下可以盛了喝,剩下的那些食材我放冰箱了。
周游坐在餐桌旁,迫不及待拿著筷子湯匙開動了,清脆的豆角,軟爛的豬五花,醇厚香滑的湯汁,在這一刻,周游的心,還有他的胃算是徹底被李知微給征服。周游吃著面條,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地蔓延開來,他“啊”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抬起頭對已然轉身走上樓去的那道背影說,對了,你還有個東西在我那呢。
李知微剛想問她哪兒有什么東西能在他那,緊跟著,就聽見他說“就是那天從你陽臺上掉下…”,趁他還沒把話講完,她趕緊打斷了他,丟下一句,送你了。
然后她蹬蹬蹬上樓了,頭也沒回一下。周游嘴角的笑意更深,害什么羞嘛。
周游的家庭聲樂課,從來沒有一個學生請假。李知微有時候推開陳舊的木門,走出陽臺,就可以聽見樓下周游在唱歌,那是懂音樂的人才擁有的輕盈的溫柔和質感,他唱:在灼熱之中你曾一身翠綠/你的夢里你是最孤獨的人/但醒來之后你又隨波逐流/在你遺忘的最初回憶之中/是一片梧桐是一片梧桐…
也有時候李知微會跟隨著他鋼琴的節拍,赤足在房間里,婆娑起舞,她從小練過芭蕾,每個動作自然流暢。
他還經常帶著他的學生在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戲,玩累了他就坐在蒲團上唱一首百歲童謠,“一場秋風一場涼,一場白露一場霜”,孩子們都學會了,一個一個爭著往下接。念老太太偶爾也會拄著她的拐杖顫悠悠、顫悠悠地走到院子里來,專注地看著院子里熱鬧的景象,那額上的皺紋似乎瞬間舒展開來,因為沒有幾顆牙了,笑起來下巴頦高高地翹起,蒼老的嘴角深深地癟下去。
李知微想起之前念老太太臉上若藏若現的那絲欣喜氣,這才明白過來,念老太太并非如她所想,人家是喜歡熱鬧的主啊。
所以整個夏天,李知微都是在聽周游唱歌,給周游當小保姆這樣的小日子中度過的,照顧他,和五個可愛的孩子。
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期,他們每天中午由家長送過來,下午練完聲樂課,都一定要吃點心。李知微用藍邊碗,給他們每人煮一碗椰奶燉蛋,一點點甜,是孩子們喜歡的口味。他們都喜歡李知微,都叫她微微姐姐,因為微微姐姐會做好吃的蜜汁藕,炸牛奶,還有彩虹冰沙…
有個小女孩跑過來偷偷地和李知微說想吃鹽水鴨,李知微摸了摸她的頭說好。她跟念老太太打聽,念老太太聽得多了聞得多了,向她推薦了鼓樓廣場那邊的一家百年老店。
李知微騎著周游的自行車去,鴨子現斬,斬成薄片,店家用新鮮的荷葉包裹著,她舍不得那清香的荷葉,便索性連那荷葉包也舒展在瓷盤里。
五個孩子在飯桌前坐下,看見深綠荷葉中的鹽水鴨,眼睛都亮晶晶的,拎著筷子,你夾一塊他夾一塊,盤子里的鴨子很快就被瓜分干凈。倒是周游,跟個孩子似的,跟他們搶了半只雞腿,夾進李知微的白米飯里,嘴里還不忘教育道,一個個都被你們父母給慣壞了吧,微微姐姐每天給你們做飯多辛苦啊,也不知道給你們微微姐姐留一塊。
諸如此類的殷勤有很多,就連孩子們也慢慢看懂了一些端倪,他們的周老師呀喜歡微微姐姐。
有多喜歡呢,一開始周游自己也說不清楚,直到他從某本雜志上看到一句話,是杜拉斯說的:我遇見你,我記得你,這座城市天生就適合戀愛,你天生就適合我的靈魂。周游覺得,李知微就非常適合他的靈魂。
李知微的小腿被灌木叢樹杈不小心劃破,她自己沒多大在意,倒是周游比她還心疼,跟個模范男友似的讓她坐好,給她涂酒精,涂完酒精抹雙氧水,抹完雙氧水還給她一支維生素E,他叮囑她,維生素E可以防止黑色素沉淀,每天都要涂。兩個人之間隔了一層朦朧的紗,李知微靜靜地接受了他的好,可也只是到接受而已,她對他是有好感存在的,她也希望他們之間能有黏稠的依賴。只是當時李知微的心里還打著一個久遠的結。
那是她出國前的事了,每每憶起眼前就呈現一片雪花噪點。是她的少年戀人,他陪了她一程,最后又回到他最初愛上的人身邊去。那場情事,她用情用得很深,她就像一個在飛機場等一艘船的人,明知等不到,卻那么天真。許多激烈深刻的細節,想說的,還沒說的,來不及說的,其實全都已經淹沒在歲月風塵里了。
八月的時候,李知微買了一把青綠青綠的香椿,鮮嫩明亮,切碎了拌豆腐。那次是她為周游做的最后一頓飯,做完那頓飯她跟周游坦言,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她想再獨自多走一些路。如果他還愿意等。當然愿意等,總之,周游是這么說的。
李知微走后,南京開始不斷地下雨。梧桐樹被雨水沖刷后有一種清冷的光澤,但是寂寞。周游常常給在遠方的那個她發微信,他依然話很多,她的屏幕通知上經常塞滿他的語音。李知微聽著聽著,就笑了。
“三月,可以去莫愁湖看海棠,四月,去雞鳴寺看櫻花,九月去棲霞山看楓葉,十月,十月是梧桐葉子紛飛的季節,到了二月我們就去看梅花吧。”
冬天飛的飛機,南京正好下了一場松軟美麗的雪,李知微戴了一頂紅色的貝雷帽,她想回到寧海路的念頭比在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她已經走了一年了,走過許許多多的路,沒有任何一條路,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