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烏鎮,1222公里。飛行時間2小時30分鐘,請假3天奔烏鎮,并非為了柔情動人的江南水鄉,而是去“見”一位詩人,一位畫家,一位老爺爺……
三年前,第一次從鐘立風口中(民謠歌手,木心先生讀者)聽到“木心”這個名字時,我步入大學不久,還是初生牛犢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態,但只有自己知道,“外強中干”內心匱乏又無以為藉是怎樣的慌亂。在這樣的階段,遇到木心的文字,便收獲了最樸素的慰藉。用三年的時光斷斷續續地讀著他的詩與字,緩慢地構建了一座屬于我和他的“私人課堂”,在這里我跟著他讀尼采、伍爾夫、紀德、莎士比亞、波德萊爾……聽他念詩畫畫寫字……三年后的冬天,木心美術館對外開放,我奔去烏鎮。那是他一直企盼卻最終無緣看到的美術館,我要去看看,為我,也是為他。
“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飛機降落在杭州蕭山國際機場時,窗外大雪,雪后的南方比北京要濕冷的多。坐上機場大巴直奔桐鄉,一路上,大雪紛紛揚揚,想起的是關于木心的一張照片,他穿著黑色的大衣,頭戴呢帽,握著手杖,在雪后的紐約中央公園中站定。照片中的木心幾乎沒有笑意,目光炯炯,我也無法揣測他在想些什么。“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吶”是《云雀叫了一整天》中的一行詩,也是我給這張照片配的文字。在“黑暗中”的“大雪紛飛”,許是先生面對人生的艱險時,內心的孤獨狂舞吧。
抵達烏鎮時,已近傍晚。因是周一,不巧趕上美術館閉館,只得在門外看看這“風啊,水啊,一頂橋。”美術館臨水而立,坐北朝南,位于進入西柵景區的必經之路上。旅行團與游客熙熙攘攘,這里卻是安靜至極,讓人忍不住放慢腳步。獨坐在與美術館隔水相望的石橋邊,竟一時興奮地手足無措,好像是收獲了禮物的孩童不知把這心愛之物藏于何處。
也許“好事多磨”是有些許道理的。一晚上的煎熬等待,趕了大早再奔美術館。今天,不再是遙遠而靜默地觀望,而是走進這一個又一個盒子,走近他的生與死,詩和畫……
初入美術館,看到的是位于南墻大櫥窗內的照片,遺物和手稿。而東西墻案桌的五個展柜,則擺放著木心的畫具筆硯和相關文稿。它們靜靜地訴說著主人的生平與過往,看起來溫情又決絕,因這些遺物可以與他貼近,卻又在意識到這是“遺物”之時,心生悲涼。幾臺視頻播放器在循環播放著與先生有關的視頻。文學課的“最后一課”中,講著課手舞足蹈逗得臺下學生捶胸大笑的老師木心;紐約紀錄片導演采訪中,語言厚重,目光卻依然澄澈的“江南老頭”木心……
我是看不懂先生的畫的,這句話寫出來時,心虛萬分。我無法從《晴風》中找到風的蹤跡,無法從《情人的墳墓》中發覺死亡的肅殺,無法從《那年戰況》中看出戰時的殘酷……如果先生知道,我這樣一個門外漢一頭霧水地在看他的畫,恐怕也會笑意盈盈地對我說:“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缺少天分與悟性,因此看不懂他的畫,倒并不遺憾。但我仍盡力看懂他的文字。
“獄中手稿”館與其他的展館皆不同,獄中手稿被四座鐵質的圍合式展臺鋪開展示。在那荒唐又瘋狂的年代,木心曾多次被囚禁,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卻沒有讓他喪失寫作的欲望與作為“木心”的尊嚴。他以書寫檢查為由,獲得紙筆,繼續埋頭于文學創作,寫成六十六紙獄中手稿,計132頁,約65萬字。他將手稿縫入棉褲,日后帶出囚室。這65萬字,成為了所展示得木心生平中坎坷而又燦爛的一筆。
木心在世的末年,看到美術館的設計圖紙時,曾感嘆道:“好漂亮的美術館,我可以安心去死了。”匆匆看過,這藏盡木心一生的美術館,該用多么細致的眼和多么真摯的心來看,才不辜負老人的期望與遺憾。而我,終究是沒有做到。
離開美術館,直奔位于東柵財神灣186號的紀念館。如果不是那枚不大的銅牌上寫著“木心故居紀念館”,這里真是不易被發現呢。木心先生的紀念館其他一些著名作家的故居不同,“雕塑”仿佛是國內作家故居的標配,然而翻遍整個木心紀念館都找不到一個雕塑。因為先生在文學課的最后一課說過:“雕塑是最苦的,雕塑很苦,因為總是維持一個姿勢,如果手里空著,指不定有人給你塞根煙,萬一是不喜歡的,比如飛馬牌,那就慘了。哈哈哈。”這是最可愛的木心。故居里的照片,生平,作品羅列乏善可陳。內容豐富,形式是卻和其他故居并沒太大區別。但,這是木心先生的故居,便是我眼中最大的區別了。
“我倒并不悲傷,只是想放聲大哭一場”
從烏鎮歸來,重讀木心的書,常常會陷入到一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傷感中。周末時,找來木心去世后,有關“晚晴小筑”(木心先生為故居取的名字)的視頻,沒有對話,沒有旁白,簡簡單單,清清爽爽,居然引得我嚎啕痛哭,許是想到了老人曾說到自己“家破人亡,斷子絕孫”了吧。
我只說喜愛木心,從不說“崇拜”。先生說:“崇拜,是宗教的用詞,人與人,不可能有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關系。居然會接受別人的崇拜,必是個卑劣狂妄的家伙,去崇拜這種家伙?”因此,我與他是“忘年交”,是我知他,亦是愛他。因為愛他,因此知他,因為知他,因此更愛他。這永成正比的知與愛,讓我去了烏鎮。正因為烏鎮之行讓我明白,他于我,早于不僅僅是欣賞喜愛的作家,而是一個在精神上有血脈之親的爺爺。因此,烏鎮成了我的精神故鄉。
后記:這是一篇曾讓我遲遲不愿下筆的“命題作文”,無數次想寫,卻擔心寫得過于輕浮,說的過分主觀,所以擱置至今。但是讓我最終下定決心動筆的原因是:2015年12月21日是木心先生逝世四周年。如若再不動筆,我怕無法原諒自己對先生的怠慢。僅以此文紀念木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