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可以不愛他

【一】

在光圈遇到你,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周六晚上的黃金時間,我原本計劃在寢室看部電影,然后就早早上床補個美容覺。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剛拿出電腦,還沒來得及按下開機鍵,住在隔壁的雙雙就像一陣旋風般沖了進來,得意地拿著兩張入場券,在我眼前揚了揚。

看到上邊明晃晃的“光圈”兩個字,我眼前一黑,知道今晚又難逃一劫。


光圈是本市年輕人間名氣最盛的一家livehouse,每晚都會有不同的地下樂隊來演出。拜光圈的骨灰級粉絲沈雙雙同學所賜,對小眾音樂不太熟悉的我,也被迫成了光圈的常客。

此情此景分外熟悉,為了防止悲劇重演,我沒多做掙扎,就向無敵惡霸沈雙雙舉手投降,認命地合上了電腦。


甫一踏進光圈,雙雙就兩眼放光,神采奕奕。按照老規矩,她向人群第一排沖去,而我則輕車熟路地走向了舞臺左邊角落里的沙發。

舞臺上燈光閃爍,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表演的樂隊身上,臺下年輕的觀眾隱匿在半明半暗中,隨著音樂肆意地擺動著身體。而角落里此刻無人問津,仿佛陷落在一種曖昧不明的孤獨中。


走近之后我才發現原來這里早已坐著一個人,只不過燈光昏暗,剛剛站在遠處的我并未看清。

我有些不開心,有種自己的專座被霸占的感覺。不過楚河漢界,我和他各守在沙發的一端,倒也不覺得打擾。

百無聊賴地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機,當我再抬起頭時,身邊已經靠過來一個滿身酒氣的身影,音樂聲很大,可他油膩的聲音還是像蛇一樣鉆入我的耳朵里。

“妹妹你多大呀,第一次來這里玩嗎?”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想將我攬入懷中。

“天吶!居然在這里也會發生狗血的搭訕事件?”

我在心底開始瘋狂吐槽,正要起身發作,余光卻瞥到一直隱在角落里的那個人突然一躍而起,一把將我拽向他的身邊,身子一側,護在了我的身前。

?“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

一道清冽好聽的聲音在我身前響起,只不過此時這道聲音有點低沉,氤氳著些許意味不明的危險味道。

原來和我平分沙發的那個人,是個男孩子。


看到有人幫我出頭,搭訕的人訕訕地縮回了手,嘴里嘟囔著“只是想交個朋友嘛”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確定他已經走遠,護在我身前的男孩才轉過身來,對我解釋:“這個人經常在光圈做這樣的事,女孩一個人來這里,還是要小心一點。”


角落里很昏暗,可我還是在燈光閃過的一瞬看清了他的臉。

足夠年輕英俊的臉龐,盡管此刻面無表情,可依然掩藏不住眉眼間閃爍的星辰。

原來還是一個很好看的男孩子。


【二】

遲越,后來雙雙好奇地問我和你是怎樣認識的,我告訴她說是你英雄救美。

她嗤了一聲,鄙視地看著我,說:“周笑同學,說你扮英雄救帥哥我信,可你做美人,打死我都不相信!”

是的,其實面對這樣的搭訕,我原本是波瀾不驚的,即使你不伸出援手,我也的確有自信應付得了。

要怪只能怪你的美貌,那天你轉過身來之后,我的腦海里就只剩下“英雄救美”這一個惡俗橋段。

大概想了一下柔弱美人是什么樣子,我醞釀了一下情緒,對你說道:“謝謝你幫我,我第一次來這里,不知道有這樣的人。”

淚眼汪汪地咬住嘴唇,再加上因為恐懼微微顫抖的聲音,我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心里竊喜,有這樣的演技,看來我當初真的應該去學表演。

不過很明顯,我興致勃勃地扮演著受驚的美女,可你卻對英雄這個角色沒什么興趣。

聽到我的感謝,你只是點點頭,懶洋洋地瞥了矯揉造作的我一眼,然后附送了一句不痛不癢的關切:“嗯,以后要小心一點,盡量不要一個人來這里。”

我發誓說出這句話時,你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柔弱對你這樣冰山型的帥哥沒什么用,看你要閃,我趕忙主動出擊,變換策略:“壯士,今天真的非常謝謝你!可我擔心那個人會在外面打擊報復,你好人做到底,能不能送我一程?”

你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當時我還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搞笑,不是冷凍冰塊臉,就是擺出一副不合時宜莫名其妙的表情,怎么,偶像是蘇東坡嗎?


直到很久之后我和你熟稔起來,你才向我吐露了那天你的想法。

原來當我還在為自己的精湛演技沾沾自喜時,你卻早已看穿了這一切:

前一刻還楚楚可憐像只受驚的小獸,下一秒就喜笑顏開地讓一個陌生人送自己回家,不是精神分裂,就只有一個解釋:

害怕是裝出來的。

可惜當時的我不知道已經被識破,依然陶醉在自己的演技中不可自拔。

盯著我看了半晌,你突然笑了,嘴角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說:“好,正好我們的演出也結束了,一起走吧。”


【三】

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殺傷力有多大,那晚回到寢室后,我輾轉難眠,甚至連雙雙跑到床前興師問罪時都一臉恍惚,眼前不斷浮現的,都是最后你驀然揚起的明亮笑容。

在回學校的路上你告訴我,你叫遲越,是A大大三的學生。那晚你們樂隊第一個演出,你是鼓手,結束之后正在角落里休息,沒想到碰上了那一幕,所以仗義援手,拔刀相助。


和你認識之后,我拿到了你的聯系方式,今天也約好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要請你吃飯。早早起床化妝挑選衣服,我比約定時間還早了一點來到你的教室門前。

初春空氣中的寒意仍有些料峭,穿著單薄連衣裙的我在風中有些微微發抖。

下課鈴聲響起時,我正倚在走廊的欄桿旁抽煙,有學生三兩結伴從教室里走出。

我熄滅了煙,笑意盈盈地望著出口,開始默默倒數。

“10、9、8、…”

數到1時你正好從教室里走出來,依然是那副瘦瘦高高,清清冷冷的樣子。

不過與昨日不同的是,今天的你睡眼惺忪,一手把書包隨意地搭在肩上,一手還在試圖整理被你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

?“好像越弄越糟啊……”看著你這副模樣,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然后叫你的名字,“遲越。”

終于不再執著于發型,看到是我之后,你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可緊接著就一本正經地板起了臉。

“周笑同學,你這樣不冷嗎?”

說完你脫下外套,很自然地順手遞給了我。


你的外套上有好聞的大吉嶺茶香水的味道,人們都說這款香水是“男朋友香”,清冽與溫柔纏繞,最后的尾調是清甜好聞的茶香。

披上外套,清甜的香氣在鼻端飄散,我的心瞬間柔軟得一塌糊涂起來。


【四】

這之后我和你越發熟稔,你們樂隊當時在本市已小有名氣,時常會有演出邀約,而我也常常翹課陪伴在你的身邊。

和主唱貝斯在舞臺前享受燈光歡呼不同,鼓手總是隱在樂隊身后,只有在開場前的一瞬,天地間一切喧嘩落幕,光芒才會落在你們身上。

我想起和你剛混在一起不久時,我好奇地問過你這個問題,你的學校很好,所學的專業在國內排名也是頂尖,這樣優秀的你在樂隊中,做一個不那么耀眼的鼓手,你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那時你剛剛結束一場排練,正疲憊萬分地坐在我身邊喝水。

聽到我的問題后,你沒有急著回答,而是放下水杯,換了個更為舒展的姿勢,雙手搭在腦后,閑閑地半躺在身后的階梯上。

我擔心是否冒犯了你,可沒多久,你的回答便在我耳邊響起。

你說:“笑笑,人生,其實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所有人可能都覺得走某一條路是對的,可在我眼里,人生本就沒什么對與錯。”


你頓了頓,語氣里滿是張揚與矜傲:“只有我想與不想。”

初夏午后的陽光和煦溫潤,輕輕柔柔地灑落一地。此刻的我如墜夢境,有些恍惚,回首看時,光線里的你,正被光影分割得疏朗而深沉。


5月逐漸炎熱起來,城市里也悄然醞釀著一場屬于年輕人的狂歡。

很早之前你就跟我提過要和樂隊一起去音樂節,“觀摩”前輩們的演出,我也欣然答應前往。

那天天氣很好,清晨的一場小雨沖散了空氣中的熱浪,我和你們擠在前排,肆意地隨著音樂pogo跳躍。

傍晚時分,你最喜歡的樂隊壓軸登場。此刻人群早已停止喧嘩,面容滄桑的主唱靜靜佇立在舞臺上深情歌唱,沙啞的聲線與音樂聲纏繞,向著邈遠的天空飄蕩。

“也許你從來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也許你從來就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

我誰也沒有告訴過”

聽到這一句,我的心突然軟得一塌糊涂,瞬間沒了方向。

我下意識地偏頭去看你, 然后輕輕扯了扯你的衣角。

你俯下身,低頭問我:“怎么了?”眼睛明亮的不像話。

我張張嘴,那句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頓了頓,我踮起腳尖,在你的側臉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遲越,七月我們一起去甘南吧。”


原本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可一場騷亂打破了平靜。

壓軸登場的樂隊引發了樂迷的狂熱歡呼,后排拉火車、點火把的人越來越多,人潮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前涌動。

我們身邊的幾個男生和前排的安保人員發生了推搡,后排歌迷以為起了沖突,情緒更加激動,一片混亂。不知誰先動手,前排的人最終和安保打了起來。我和你被人潮沖散,被裹挾著向后涌動。

我有些著急,怕你受傷,正大喊著你的名字,突然一個堅實有力的臂膀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聞到熟悉的香水味道,我知道是你,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下。


也許是你沖過來找我時沖撞了不少人,原本情緒就激動的人群突然開始廝打起來,而你首當其沖。

看著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你身上,我拼命尖叫,想掙脫你的懷抱去幫你,可你的力氣大得要命,我死活無法脫身。

你將我緊緊護在身下,因此無法還手,落在你身上的拳頭越來越多。

我知道今天無論如何你是不會放我出去了,所以用力回抱著你,想幫你分擔一些痛苦,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五】

當混亂結束,我們在安保處把情況解釋清楚走出來時,城市里已華燈初上。

我瑟縮地依偎在你身邊,緊緊抱著你的胳膊不撒手,一想到剛才的一幕,就難過得喘不上氣來。

你樂隊的朋友看我這幅樣子,知道我被嚇壞了,沒說什么,只是囑咐你把我送回學校。

我在藥店買了一些便利貼,為你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看我一直抿著嘴不說話,你雖然身為傷員,一路上卻還在不停齜牙咧嘴地講笑話逗我笑。

學校小路旁的墻壁上長滿了幽綠的爬山虎,不知何時薔薇開了,小小的粉紅色花朵在五月的晚風中搖曳。

我停下腳步,在長椅上坐下。

“遲越,你受傷了,歇一下吧,換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高中時我有一個朋友,成績優異,也有著敏感和驕傲的自尊心。高一那年,她被選入班級的團隊活動,要參加800米綁腿跑。”

“比賽剛一結束,回到教室,同班的好幾個女同學就因體力不支倒在了班里。全班同學一擁而上,拿水遞毛巾,其中一個男孩子喜歡某個女孩,更是滿心滿眼的焦灼。”

“回到我們的主角身上來,她比較不幸,沒有孱弱到暈倒,所以也并未分到同學們的關心。可其實,她的腳在跑步的過程中扭傷了,停下之后,疼痛變得更加劇烈。”

“看著同學們忙成一團,她被遺忘在了角落里,可她張了張嘴,始終是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你猜后來發生了什么?”

我抬起頭,笑瞇瞇地望向站在不遠處路燈下的你,卻撞上你盛滿心疼的眼睛。

后來我獨自一瘸一拐地走到樓梯間,心里暗暗告訴自己“不要怕,你是女戰士”,忍住劇痛脫掉鞋襪后,才看到腳趾已磨破,大片的血漬把鞋襪粘連在了一起,觸目驚心。

其實很痛,可我早已習慣獨自承擔一切。

能講出口的都代表著已釋懷,遲越你看,我現在可以把它當別人的故事講起,是因為我真的不在乎了。

只不過今天當你把我緊緊護在身下時,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保護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讓人心動。


這么多年了,我依然沒學會表現出值得別人愛憐的一面來,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女戰士,永遠是最會照顧別人的那一個,渾身長滿尖刺天不怕地不怕。

可當這一切落到你的眼睛里,你看穿了其實我也沒有那么堅強,也會偷偷抹著眼淚哭泣。

只有你會問起我,會不會覺得冷,覺得累,覺得疼。

只有你。


【六】

音樂節之后的日子過得細碎而綿長,期末考試很快來臨,我們各自忙碌,見面的時間越發少得可憐。

主唱小白和我抱怨了好幾次,說你缺席了很多場排練和演出,問我你都在忙什么。

我回答不上來,那時我也快有半個月沒見到你了,能做的只是努力寬慰你的隊友。

后來我想,一切的改變也許就是始于那時。


周五我結束最后一門考試, 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我一考完就溜來你們學校,剛走到路口,正翻出手機要給你打電話時,抬頭卻看到你和一個女孩子從路的另一端走了過來。

好久未見,你好像更清瘦了一些,臉色也微微發白。而走在你身側的女孩子,臉上也同樣沒什么表情。

那個女孩子真好看啊,我這種在文科院校閱美女無數的人都忍不住發出贊嘆,她就像漫畫里走出的女孩,即使冷若冰霜,也會讓周圍的風景黯然失色。

你們沒看到我,徑直拐到了寢室樓下,停下腳步交談。

離得有些遠,我無法聽清你們在說什么,女孩恰好正對著我,此刻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寫滿焦灼,像是在向你解釋什么,好幾次伸出手想拉你的胳膊,卻都被你輕輕閃身避開。

我看不到你的表情,只知道你躲閃幾次后,終于抬手親昵地揉了揉女孩的頭發。

女生好像終于平靜了下來,嘆了口氣后,眼睛里突然盈滿我看不懂的哀傷。

她眼里復雜的神色我看得分明,焦灼、哀傷,以及濃得化不開的愛意,我的心毫無預兆地向下一沉。


那天見到你后,我旁敲側擊地詢問最近是否有事發生,你搖搖頭,故意做出滑稽的表情,抱怨都是沉迷學習惹得禍。

看著你耍寶的樣子,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你不愿意講我便不再逼問你,只是告訴你假期去甘南的車票我已經買好,你聽到后卻出乎意料地陷入沉默。

我有些窘迫,正準備說“如果你忙我們也可以退票”時,卻聽到你低聲回應。

“好”。


約定的時間很快到來,我們約好從各自的學校出發,在火車站碰面。

80年代落成的火車站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7點剛過,站前就已經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我取好票之后,坐在車站前的臺階上等你,像以往一樣,我無數次倒數到1,可惜并未等來那個熟悉的身影。

我有些慌,打你的電話,卻發現它處于無休止的關機狀態。

從遇到你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的那天,就在心底悄悄繃緊的弦,這一刻突然徹底斷裂。


我沒有去甘南,說實話我已記不清自己后來如何回到學校,那天我在車站等到晚上,回學校后就大病了一場。

舍友和雙雙都很著急,紛紛嚷著要到你們學校去找你,可都被我攔住了。

遲越,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了解你,張揚明亮的少年,不畏世俗的眼光,心底卻單純得像孩子。

可那天我一個人在車站,人潮從我身邊涌過,這座千年古都再次迎來蒼涼的黃昏時,我突然有些慌張。

也許,我一直都對自己太自信了。


【七】

病好之后的一整個假期,我都未和你主動聯系,既然你不愿解釋,我也沒什么好去質問。

你看,我本來就是這樣冷漠的人。

盡管我們不再聯系,可我還是會在心底暗暗期待你的消息。

因為從前常陪你一起排練,所以你們樂隊的成員都和我成了不錯的朋友。起初他們還會在朋友圈發一些排練的動態,我也曾懷著巨大的勇氣點開,卻從未看到過你的身影。

我只好自嘲,看來你忙著陪新女友,連排練都不去了。

直到開學之后,看到主唱小白發出一則鼓手征集的信息,我才猛然意識到,也許你是真的放棄了一些東西。


無法形容這一刻我的心情,比起我愛的男孩子,你更像我心底最干凈柔軟的一個夢,在我庸庸碌碌隨波逐流的人生里,是你那句“沒有對與不對,只有我想與不想”將我喚醒。

可現在,你要將這一切親手摧毀。


我顫抖著給小白發消息,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笑,遲越他從假期開始就很久沒來樂隊排練了,前不久他給我打電話,說有事要退出樂隊。”

接著小白又發來一段消息。

“笑笑,我也不想多嘴,好久沒見你了……顧念回來了……你還好嗎?”

盯著那個名字我看了許久,不知為何,淚水竟盈滿了我的雙眼。


知道你離開樂隊,我像發了瘋似的沖到你們學校去找你。半路突然下起大雨,等我站在你們教室門口,已經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正在上課的教授看到我這副模樣,以為我特地趕來聽課,大為感動,放下書慈祥地沖我招招手。

我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沖教授滿懷歉意地笑了笑:“老師,不好意思打斷您上課,我找遲越。”

班里的學生發出了然的喟嘆,然后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最后一排。


當你從教室里走出來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第一次來找你時的情景。

春風得意馬蹄疾,那時你張揚恣意,是人群里閃著光的明亮少年。在早春微微刺骨的風中,我第一次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可誰也沒想到,不過幾個月,卻早已物是人非。


你比過去更加清雋,臉色蒼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很久沒見你,看著你這幅萎靡的樣子,我有些喘不上氣來。

再次向教授抱歉地鞠了一躬,我走到角落里,才終于抬頭望向你的眼睛。

你看到我渾身濕透的樣子,眼睛里溢滿心疼,像是有什么話想說。

仿佛被一雙大手用力攥緊,我的心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

那個笑著遞給我外套的男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遲越,我今天來找你,不是問你顧念是怎么回事,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在說謊,我很在乎,只要你說,我就會信。

“我只想問你,你怎么退出了樂隊?是厭倦了嗎?”

那些你的夢想,你真的準備放棄了嗎?

你無力地垂著頭,一言不發。

看著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這副模樣,我的眼睛有些微微發熱,不忍再看,把目光投向窗外的瓢潑大雨。

像是攢夠了傷心后,一場無休無止的眼淚。


躊躇良久,我終于聽到了你的回答。

“不是的。”

我有些憤怒,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遲越你什么意思?”

“我和你之間……有什么問題我不想再提,可那時候你明明告訴我,搖滾樂是你熱愛的事情,怎么,你放棄了我,就連你最愛的音樂也放棄了是嗎?”

我故意提高聲音,語氣里兇狠的諷刺,不知最終刺痛了誰。


聽到我的這番話,你眼睛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痛苦,蒼白的臉上因激動泛起一片紅暈。

不知發生了什么,你竟然孱弱成這個樣子,看著我的質問仿佛將你逼入墻角,剎那間疲憊席卷過我的身體。

算了,我告訴自己。

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也許我們早已不在同一片海中。

最后一次凝視你的眼睛,我苦笑著搖搖頭,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才對你說出口:“算了,遲越,我放棄了,再見吧。”

說罷,我頭也不回,沖入了雨中。


【八】

哀莫大于心死。

遲越,我想我是真的對你失望了,我們原本便不在同一所學校,從那以后我甚至連光圈都不再去,就這樣漸漸和你失去了聯系。

大四最后一個學期,我順利申請到漢辦志愿者的教師,不顧家人反對,我只身一人前往柬埔寨,從事了我鐘愛的漢語教育事業。

在異國教孩子們漢語,讓我的生活變得忙碌而充實,無暇回憶往事。

很多時候,我喜歡獨自到村莊旁的河邊走走,村民們知道我是學校里的中文老師,每次見到我,都會雙手合十,微笑著和我打招呼。

柬埔寨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但人民的幸福程度卻在世界居于榜首。

我從他們的眼睛中只看得到平和,在這樣的環境中,曾經包裹著我的憂傷與暴戾似乎在漸漸消散。

可為什么,當我駐足望向遠處大團大團燃燒的云朵時,往事依然會呼嘯而至,讓我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6月時,小白突然聯系我,說要和女朋友來柬埔寨旅行,于是我們約在金邊見面。

看著樂隊中最愛玩的男孩子,最終蛻變成穩重謙遜的大人,我鼻子有些微酸。

我們終歸會長大,同年輕時那個張揚的自己揮手告別,踏入更加寬闊的河流,再也不回頭。


在金邊喧鬧的街頭,我和小白喝酒聊天,說起一同走過的那些時光。

“笑笑你知道嗎,音樂節打架的那次,是我第一次上社會新聞,現在想想,覺得還真是有趣。”

風吹起我的頭發,我端起酒杯,出神地盯著杯壁上漫起的大朵泡沫。

我的心底微微一疼,想起了誰呢?

我不知道。


酒過三巡,大家都喝得有點多,小白甚至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正準備去買單,送他們回酒店,小白卻又在我杯中添上了酒,磕磕絆絆地說起話來。

“笑…笑笑,我跟你說,其實我們都覺得你和遲……遲越挺可惜的,我們這幫人一起玩的很多,可像那小子對你這么好的,真的很少。”

我臉色一白,聽到他繼續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們倆挺逗的,搞得像演電視劇一樣,不就是顧念回來了嗎?”

“遲越那小子太倔,什么都不愿意和你說,本來他倆就沒什么事兒,顧念從小和他一個大院長大,高中去英國留學了。你不知道吧,遲越爸媽在他初中就離婚了,他媽媽也在英國。”

“也是你那次去遲越學校找他,我們實在看不下去了,想替你討個公道,可你知道我們發現什么了嗎?”


“遲越,在學校里風頭無兩的遲越,居然會得狗血的什么……什么急性白血病,音樂節結束之后,他身體好像就不對了,可他沒和任何人說。”

“其他的我們不清楚,可你們約好去甘南那天,正好是他檢查報告出來確診的那天。”

“這小子跟演言情劇一樣,我們去醫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什么也沒說,只是叮囑我們別告訴你,他知道自己馬上要去英國了……更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回來。”


我無法置信地看著小白,他喝多了有些語無倫次,說著說著還哽咽起來,可我還是一字不落地聽清楚了他的話。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樣張揚的你會得這樣的病,我們一直在一起,你怎么能不告訴我?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用手捂著眼睛,試圖掩蓋此刻的狼狽,可終究沒有用。


我和你都有著各自的驕傲,那時的我太年輕太過執拗,眼睛里非黑即白,從來沒深究過你越發虛弱的原因。

我不敢想象,那些我不在你身邊的日子,你如何被病痛折磨著。

已過12點,夏日東南亞小城的街頭,行人依然絡繹不絕,而我終于無法控制地放聲大哭。

遲越,我終于失去了你,以最殘忍的方式。


【九】

7月項目結束,我離開了柬埔寨,第一站我沒有直奔回家,而是買了飛往蘭州的機票。

當我坐在搖晃的班車上,從蘭州前往夏河時,公路兩旁茂盛的綠意肆意地鋪滿我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那年6月,在圖書館里我拽著你的胳膊,繪聲繪色地給你講拉卜楞寺的歷史,講我滿心期待的天葬。

那時的你一只手撐著腦袋,懶洋洋地看著我,眼底卻蕩漾著化不開的笑意。


小白他們離開柬埔寨之后,也聯系了我幾次,小心翼翼地向我傳達一些你的消息。

他說你在英國休養了兩年,身體已經沒什么大礙了。

不過也許你不會再回來了,你媽媽希望你能在那邊申請學校,在她身邊繼續學業。

知道你過得很好,我也終于放心了。


到達夏河后,我突然生出倦意,沒有再繼續前行。

我每晚都縮在青旅的火爐邊,啃著玉米,聽來來走走的旅人分享他們的旅行與故事。

最近一個叫簌簌的小姑娘獨自來甘南旅行,簡單聊了幾句后,我發現原來她和你來自同一所學校。

我沒有直接回那座滿是回憶的城市,仿佛只要離開,那些往事就不會再被想起。

簌簌還很年輕,滿身都是洋溢的青春活力,在她的軟磨硬泡下,我只好答應三天后等她從桑科草原回來,一起去郎木寺天葬。

似乎被她的熱情感染,我的疲憊感也有一點點消散。出發前,我更新了一條朋友圈。

“過幾天就可以看到心心念念的天葬了。”


郎木寺有著東方小瑞士的美稱,白龍江從鎮中奔騰而過,將這里一半劃分在甘肅,一半分給了四川。

我們提前一晚在這里住下,約好明天就去天葬臺。可惜第二日剛起床,我們就發現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

這樣的天氣看到天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簌簌不死心,一定要拉著我再去試試運氣。

到達寺廟門前,簌簌手舞足蹈地和賣門票的藏族工作人員交談。我撐著傘,緊了緊外套,目光卻不由得向邈遠的天空牽連。

期待了許多年,此刻與它失之交臂,我的心底卻像平靜無波的湖面。


雨愈發大了起來,我正思考一會兒要去哪里避雨取暖,抬眼張望時,突然驚恐地睜大雙眼。

才剛剛早上五點,又下著大雨,所以街道上有些清冷,沒什么行人。

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邁著穩健的步伐向我走來。

天地間的一切喧囂似乎瞬間落幕,我的眼淚就這樣在七月的大雨中,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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