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庭院。
霜華滿枝,皓雪皚皚,暗云翻卷,天地蕭條,暴雪又至。
房檐之下,美人佇立,她無奈地看著滿天的蕭瑟,在南國的天地里,很少能下這么大的雪,上一次是十年前,十年前他傷心絕望離去時的那個夜晚。
她叫沈璧君,他叫沈君璧。
這樣的名字并不巧合,他們都出生于玉石之家,祖輩都是以經營雕刻玉石而出名。在出生那一刻起,兩家的父母就希望他們將來能成一對。
他們也如了父母所愿,青梅竹馬,兩廂情愿,未到二八之齡,便偷嘗禁果,有了第一個女兒,兩家只能為他們辦了婚禮,但沈君璧似乎天生的岳父命,沈璧君為他生的三個孩子都是女兒。
可十年前,在那大雪磅礴的夜晚,他在收下她寫下的和離書后,什么都都不帶,什么話也不留,消失在凄冷的雪夜之中。
十年了,她本以為他只是生了自己的氣,氣自己不相信他,很快就能回來,可一去不回。
沈璧君從最初的恨變成擔憂,從擔憂又變成恨,恨他為什么就拋下自己母女四人,不管不顧,她一直保持著恨,她不敢去想其他的,她害怕,他是回不來了。
今晨的雪,比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下得更大,更急,更密。
她正要回房,去招呼三個女兒起床,但卻突然聽到院外突然變得嘈雜起來。
這樣的清晨,本不該如此嘈雜,她覺得有些奇怪,但并未放在心里,只是在轉身的那一瞬間,門開了。
開的不是自家的門,而是,街對面的,她聽得真真的,很熟悉的聲音。
那是沈君璧的家,那扇厚重的門,每到清晨打開的時候,都會發出巨大的摩擦聲,自己從小聽到大,直到十年前,沈君璧離開之后,她再也沒有聽到了。
可這一刻,她又聽到了。
三個女兒,沈芷柔,沈曼柔,沈雅柔,她們也被院外的響動驚醒,此刻斟睡眼朦朧的從房中出來。
沈芷柔見到自己母親,疑問道:“娘,怎么這么吵?。窟€讓不讓我們睡覺了?!?/p>
沈璧君責怪道:“站起來比娘都高了,還賴床,什么時辰了呢?快去洗漱吧,我出去看看,照顧好雅柔。”
十年,芷柔長成曼妙少女,最小的雅柔也十歲了,他不曾見過,在他離去后,才發現有的她。
想到這些,她有些氣憤,門開了,難道他回來了。
不容她多想,便跑進雪中。
她小跑著向沈家大門而去,她想去找他。
可最先映入眼簾的滿街熙熙攘攘圍觀的路人。
她拼命地想擠進人群,可力氣太小,依舊原地難動,人群實在太多,都圍在沈府的大門之前。
正當她準備放棄,停下來休息時,卻見人群突然安靜下來,為她讓開了一條道。
都是街坊鄰居,誰又不知道她是這沈家的少奶奶,當年的事沒有人知道,但畢竟沈君璧失蹤,自己回了娘家,自然傳得風風雨雨。
她沒有多想,匆忙地往前而去。
一個巨大的銅棺,此刻正由著一群士兵費勁地往沈府大院門中抬進去。
“你們做什么?”她急切地叫道。
領頭軍官模樣的人,連忙回頭,走到她的面前,叫道:“少夫人?!?/p>
她認真地看了一眼,他是沈君璧身邊的跟班,跟著沈君璧也消失了整整十年。
她拽著他,急迫道:“沈云,你家少爺呢?”
沈云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了看銅棺。
“他…”沈璧君突然明白了什么,什么也說不出來,昏然倒下。
待她醒來,已然在自己的房中。
芷柔悲傷地看著她,柔聲道:“娘,爹回來了,對嗎?”
她含淚地點點頭,起身抱住三個女兒失聲痛哭。
良久,她才柔聲道:“我們去見你爹吧,曼柔,雅柔,你們等下無論如何都不要害怕,啊,是你們爹啊。”
兩個孩子點頭頭,沈君璧走的時候,曼柔也不過三歲,對他沒有太多的印象。
她想恨他,可怎么也恨不起來,如今已然這樣,她除了痛苦與悲傷,再也不能有什么了。
靈堂。
沈君璧的靈牌上,刻著鎏金大字『輔國大將軍沈君璧之靈位』。
她有些愕然,離開了十年,他怎么成了將軍了呢?
但不容她多想,便走到銅棺邊,她想看看他。
但棺蓋嚴實,自己沒有那么大的力氣將它打開,只好柔聲向守在邊上的士兵道:“小哥,麻煩你們幫我把棺蓋取下,我想看看他,好嗎?”
士兵道:“夫人,打不開,被凍住了。”
“凍住了?!彼行┟靼祝@樣的天氣,倒也合理。
沈云匆匆進來,見到沈璧君,柔聲道:“夫人,節哀順便?!?/p>
“嗯。”沈璧君無奈道,“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p>
“還是你見過少爺,我再告訴你吧?!鄙蛟仆蝗簧焓帜贸鲆坏婪?,貼銅棺之上,符咒迅速化為烏有。
銅棺慢慢地滲下水來,冰化了。
沈云連忙示意邊上的士兵將棺蓋取下,沈璧君正要過去看,卻被沈云攔下。
“怎么了?”沈璧君問道。
“少爺死的時候,是六月天,我們走了半年。才從塞北回來,如今,怕是…”他停了會兒,低聲道,“我怕嚇到夫人,要不,夫人還是不要看了。”
沈璧君道:“我們是夫妻,就算此刻他的尸身已然腐化,又有什么呢?!?/p>
她說完,便將芷柔她們攔住,自己湊到棺旁。
她伸出顫巍巍的手,揭開覆蓋在沈君璧尸身上的白色單子。
那張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頓時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面容姣好,似乎是睡著了,沒有半點腐化的樣子,而且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味。
只是兩鬢斑白,面容憔悴,滿臉的憂郁,憂郁中帶著一種震人心魄的威嚴??墒撬€未過而立之年的生辰啊,為什么會這般蒼老了呢。
沈璧君道:“沈云,你們是不是給君璧的身體做了處理,他好好的啊?!?/p>
“怎么?”沈云連忙上前,驚訝道:“真的好好的,這…我們什么都沒處理啊。”
沈璧君道:“可他就像睡著了?!彼呎f邊輕輕地伸手想去撫摸他的臉。
但一股刺骨的冰冷將她凍了回來。
原來他的身體已然結了冰,這才沒有腐化的味道。
她柔聲道:“沈云,把君璧抬出來吧,我想給他洗洗,他一身的狼狽?!?/p>
“這…”沈云道,“國師交代了,不能將少爺的遺體弄出銅棺。”
“為什么?”沈璧君急道。
“會尸變。”沈云道,“少爺是被活活凍死了,怨氣太深,所以國師才讓人將少爺的遺體封印在銅棺中,而且從塞北一路走回來,總是冰雪滿天啊,那怕是六月天。”
“他為什么會被活活凍死呢?”沈璧君的淚已然落下,她看著沈君璧的遺體,痛苦地問道。
沈云道:“在征討雪絨國的時候,掉入了他們那兒的雪女洞,那是個千年的冰洞,少爺就…”
他的目光閃爍不安,也不敢直視沈璧君。
她不再多問,只是伸手招呼孩子們過來。
芷柔看到沈君璧,頓時哭成淚人,她并不害怕,反而伸手去觸摸他,相反,她似乎并沒有被凍到,一直在為他輕輕擦臉。
他死之后,沒有人為他擦洗,臉上滿是污垢。
“君璧?!鄙蜩稻薜?,“為什么不讓我碰你,你是在恨我嗎?”
可他不能回答。
她抱起雅柔,柔聲道:“你看看我們的小丫頭,你一眼都沒看過她,也不知道她,你醒醒啊,看看她。”
雅柔年少,卻也也明白此刻的沉重,頓時也哭成淚人。
或許親情使然,她也伸手去拉沈君璧的手。
沈云見她們如此傷心,便吩咐眾人退出靈堂,留下她們一家。
“娘…”曼柔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也跑到對側,托起沈君璧的手道:“爹的手上全是泥。”
一個堂堂的輔國大將軍,死后竟然如此狼狽,沈君璧頓時心痛不已。
她柔聲道:“芷柔,去找梅姨,讓她燒點水,我為你爹洗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