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套餐·胃脯
作法:秋十月,取新鮮羊胃洗凈,加鹽、花椒、姜片、八角、燉一夜,爾后九蒸九曬,貯于罐中,味極鮮。
為了幫學長拿推廣獎勵,我才注冊這個“六味”APP,結果一下就抽中免費套餐。
暗戀套餐,暗戀學長三年的我,吃這套餐還真合適。點下“領獎”按鈕不到十分鐘,門鈴就響了。一個墨綠頭發、淺綠瞳孔的美少年站在門外,手捧一只食盒,面無表情:“送餐,簽收!”
我震驚:“這么快?!”
美少年把食盒和單子往我面前一遞:“快簽字!”
我簽完字,接過餐盒。原木色的長方木盒,古香古色,涂著清漆,上面繪著一大片白雛菊。打開盒蓋,有一只古雅的漆繪小碗,碗底一片肉干。
一片……果然免費沒好貨呀。
我滿懷失望,把肉干放進嘴里,誰知舌尖一觸肉干,就覺水珠迸濺般的香味打在味蕾上,每嚼一下,都滋味萬千。
太、太好吃了!
突然一股困意襲來……
1
“死丫頭,什么時辰了,快起來做飯!”
一個耳光扇在臉上,我坐起來,發現自己在一個堆滿柴禾的屋子里,一個古裝的女人正訓斥我。
我被訓得七葷八素,心里一陣陣迷糊,卻漸漸記起了:我叫濁小余,多余的余,父母被匈奴殺掉后住在嬸嬸家的我,的確很多余。
我去煮飯。這具身體才十二歲,踩著小板凳才能操作。粥煮好,嬸嬸和妹妹惜君開飯,我在廚房吃隔夜剩粥。
“朝廷要跟匈奴開戰,過幾天有軍爺住咱家,你乖一點!”嬸嬸說。
“我當然乖啦!”惜君撒嬌。
軍爺?打匈奴的軍爺了?我豎起耳朵,心里興奮,盼著軍爺快點來住。我一定好好伺候他。
我天天想象軍爺的樣子,他一定身高八尺,肌肉虬結,一拳就能打倒匈奴。可我想了一個月,軍爺也沒來,我很失望。
這天我去砍柴,從天蒙蒙亮砍到天擦黑,一大捆柴壓得我直不起腰。我跑到家門口,不料迎頭撞上一人。
那人橘紅色袍子蹭上臟污。
要挨打了!我害怕地閉眼。
卻聽一個爽朗聲音:“小丫頭,走路看路!”
我抬起頭,見夕陽從那人背后射過來,他彎下腰,黑白分明的眼睛含著笑,對我伸出手。
他的手真干凈,我不敢碰,自己爬起來。
他撿起柴禾,問我:“小丫頭,你一個人背這么重的柴?你家在哪兒?”
我一指家門。
“巧了,我也住這兒!”他把柴提進門。
他就是那個軍爺!
心里怦然綻放一朵花,我追上去把柴禾搶走,抱進廚房。怎么能讓軍爺干活!
他愕然失笑,去和嬸嬸寒暄。
“在下李空山,大軍集合前借住在這兒,給夫人添麻煩了。”
他叫嬸嬸“夫人”!這兒從沒有人這么彬彬有禮地說話。他不光會打匈奴,還很知書達理呢!
李空山的房間和我住的柴房只有一墻之隔。我在柴房能聽見他一舉一動。
我知道他愛看書,愛打拳,兩更睡五更起,絕不賴床熬夜。有一次戰友找他聊天,我還知道了他是長安人,才十七歲,第一次參軍。
十七歲少年飯量極大,他一添飯,嬸嬸就黑臉。
終于一天,李空山塞給嬸嬸一串錢:“連日叨擾府上,實在慚愧,給兩個孩子買些點心吧。”
一大串錢!天天吃肉夠到過年,但嬸嬸依舊讓我作稀粥苦菜。我很慚愧,在院子里見李空山都不敢抬頭。我決定每天早起一個時辰,把粥煮得又香又爛。
嬸嬸見柴消耗快,揍了我幾頓。我才不在乎呢!
時令入冬,天氣一天涼似一天。柴房門關不嚴,我夜里凍得睡不著,白天煮粥總想瞌睡。一天我真睡著了,結果被一個耳光打醒。
“死丫頭,這還能吃嗎?你當糧食天上下的?”嬸嬸抓著我的頭往灶臺邊緣撞。
我聞到糊味,知道闖禍了。
挨打我有經驗,鬼哭狼嚎地求一通饒,能少挨好幾下。但今天我不想哭,我怕李空山笑話我。嬸嬸更怒,抄起燒紅的鍋砸向我。后背皮肉發出“滋”一聲,我疼得大哭。
鄰居被驚動了,有人勸嬸嬸,嬸嬸說:“我為這丫頭好!嫁出去不會煮飯,婆婆布打死她!”
我蹲在墻角,透過眼淚和發絲,看到一角橘紅袍子閃過。
李空山看到了!
我心像挨了一鞭,縮成一團。最狼狽的樣子被李空山看到了,他會笑話我嗎?
嬸嬸把我鎖進柴房,一天沒吃飯。
月光從關不嚴的門縫漏進來,像一條亮汪汪的小溪。我又冷又餓又疼,縮成一團看月光
門一響,李空山進來了。
他打量柴房,嘆口氣到門檻上。月光流到他肩上,他橘色袍子像火焰
“餓了吧?”他扔來一包東西,里面是黑乎乎的肉干,“這叫胃脯,是軍糧,難吃得很……我只有這玩意兒了。”
我把肉干塞進嘴里,咸腥彌漫口腔,十分美味。我的眼淚掉下來。
“很難吃嗎?我給你舀點水……”李空山很快舀來一瓢水。
我喝著水,眼淚掉得更兇:“你怎么開的門?”
“我騙你嬸嬸說,你哭得太吵我沒法睡,她就把鑰匙給我啦。”
“我沒哭。”
“是是是,你勇敢得很,一聲也沒哭。”他勾起右嘴角,露出一絲痞笑。
我心里熱辣辣,不敢再看他,只低頭看自己裂口的黑布鞋。月光給臟亂的柴房蒙了一層遮羞紗,柴房漂亮了,我似乎也漂亮了。一種不屬于小孩子的感情從心臟里鉆出來,如藤蔓,柔軟蔓延。
“我小時候也挨打,長大就不挨了。等你長大出嫁,嬸嬸就打不著你了。”他笑著說。
“我不嫁。”
“為什么?”
“嫁了會挨婆婆打。”
“哈哈……有不打人的婆婆啊。我娘就不會打人。”
他什么意思……我暗暗琢磨,臉紅了。
這晚,李空山坐在門檻上,連說帶笑地逗我開心。他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爹娘死后,他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十二歲的我對男女關系有種很幼稚的看法——我認為李空山愛上我了。
2
我變臭美了,衣服一天洗三遍,小辮扎得高高的。進院子變成一種小冒險,因為可能碰到李空山。
碰到他,我就羞紅著臉跑過他身邊,然后站住看他的背影。
多想一夜長大,嫁給李空山。
平淡日子里,李空山一微笑一皺眉,都能在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這是甜蜜的冒險。然而好景不長,一個令我心驚肉跳的消息傳來:大軍開撥,李空山要走。
每天,我看見李空山出門,買金創藥、干糧、鹽巴,他要走了!我求他別走,他卻遞給我一根芝麻糖,叫我“出去玩兒吧”。
我毫無辦法,哭得眼泡紅腫,小孩子怎么能阻止大人離開?
那一天終于來了,那一天我砍柴回來,一進門就覺得不同尋常。家還是家,但院子冷冷清清,像少了什么。我跌跌撞撞跑進李空山的房間。他的被褥、衣服、大刀沒有了。
夕陽照著空屋子,我心也空了。
夜里蜷在柴房,我哭得快昏過去。沒有李空山,我又要過回挨打挨餓、毫無希望的日子了嗎?
一個瘋狂念頭冒出來——我要離家出走,跟李空山去打仗!要是他不愿意,我就跪在地上求他。我愿意他作小丫鬟!
我收拾衣服,進廚房偷幾張干餅,摸黑走出家門。
秋夜真冷,我單衣赤腳,但心里火熱。我想像一會兒見到李空山,我要告訴他我的情意,他一定大為感動。要是軍隊不留我怎么辦?那我就遠遠跟著軍隊,李空山想我時,我就來給他洗衣做飯。
腳心被石子刮破,鮮血直流。我忍著疼,心里有種神圣感,仿佛每吃一點苦就離李空山近一寸。
我來到軍隊駐扎處,這兒太大了。軍隊正在拔營,人、車、牲口亂成一片,火把比天上星星還多。我壯著膽子打聽李空山,沒人理我,還有人把我推倒在地。
我不灰心,一個接一個問,受了無數冷眼之后,一個好心人告訴我,他們只是民夫。精銳部隊早已乘著戰馬深入大漠了。
我在黑暗里站著,渾身凍透了。紅色太陽正從黑暗的地底升出來,鎮壓無邊夜色。那陽光沒有一點兒暖意了。
李空山走了,我留在原地,仍是多余的孤兒
嬸嬸痛揍我一頓,罪名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偷餅。
她不關心我為何離家,我也正好不解釋。
李空山是秘密。
我今年十二歲,沒有好衣服,沒有好吃的,沒有朋友,這秘密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在思念李空山而睡不著的夜里,我小口吃著他留下的胃脯。
腥咸依舊,但不美味了。
李空山沒騙我,這東西太難吃了,只是那一晚有李空山在,食物有了人心溫度,就變美味了。
他追擊匈奴,轉戰千里,只能吃這種東西嗎?
一個愿望在腦海里生根發芽——我要改良胃脯,讓李空山再也不用吃這種難吃的東西。
我們這兒毗鄰匈奴,羊胃便宜。我每天跑到羊肉店幫工,手勤嘴甜嘴,能帶回一堆羊胃。但精心烹飪的結果,是一堆狗都不吃的失敗品。
嬸嬸罵我浪費柴,我就起更早去打柴,讓她無話可說。
漸漸,胃脯做得好了,竟有人花錢買。嬸嬸便不再管我。
十二歲到十五歲,三年時光,我耗盡心思做胃脯,不理外界的一切。但是有一天,嬸嬸出去買羊胃,被匈奴游騎兵所殺。喪事之后,我帶著妹妹惜君搬到漁陽,開店賣胃脯。
漁陽富人多,舍得為吃花錢。我開了一家小店,我掌廚,惜君管帳。兩個妙齡少女開酒館很有噱頭,酒館生意越來越好。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漁陽暮春滿城飛花。我在后廚燉肉,忽聽有一群人哈哈大笑。
我心一顫,懷疑聽見了李空山的聲音。
“李兄勇猛,斬首五十級,定會升官!”
“呵,酒都堵不住嘴?”
低沉帶笑的七個字傳來,如七杯美酒,斟入耳朵。
是他!
我心臟咚咚跳,節奏像重復李、空、山、李、空、山。我想出去打招呼,但一身油煙味,怎么能見人?
我慌起來,看到案上一罐胃脯,才定下心來。
胃脯很搶手,做好一批幾個月就賣光了。我永遠留下一罐最好的,幻想哪天再見李空山,就對他說:“喏,我為你做的,嘗嘗吧!”
我讓仆人把胃脯端出去,軍人們愣了。
“老板娘佩服各位打匈奴的勇士,這是送的。”
軍人們哈哈大笑,李空山的笑聲夾雜其中,豪氣干云,爽朗暢快。
我偷偷掀起布簾。
隔著三年光陰,我又看到了他。
他比以前高了,肌膚曬成棕色,眼睛依舊黑白分明,而且更亮,像淬火的刀鋒,他盤腿坐著,手按著食案,捏起一片胃脯放進嘴里:
“真稀奇,漁陽縣人還花錢吃胃脯……”他嚼到一半,不動了。
“李兄?”
“太……太他娘好吃了!”
他愛吃!
我心底轟然一響,淚水遏制不住淌下。三年辛苦沒白費,我做出了他愛吃的胃脯。
我讓仆人傳話,說他們以后來吃不收錢。李空山挑起劍眉,右嘴角一翹,痞痞笑道:“你家老板娘看上我們哪位兄弟了?”
我躲在簾后,臉羞紅。
“姐,你沒收那群當兵的錢?”惜君走到我身邊。
我以為惜君看穿了我的秘密,臉滾燙:“不要緊,秋季多做一點胃脯,能賺回來。”
“咱們賺錢不容易,怎能隨便給人占便宜?”
我慌亂地把她敷衍走。
第二天——實際我一夜沒睡。我擔心皮膚變差,但銅鏡里的少女臉蛋紅潤,眼睛濕亮,比平時還美上幾分。大概好心情比胭脂更能妝扮人吧?
軍人們來吃飯,我端菜出來,一群人立刻起哄,夸我人美又心善。
但李空山不在。
失望溢于言表,我忍不住問:“昨天那位李軍爺呢?”
“他沒來,老板娘很關心他啊!”
我大窘,放下菜回廚房了。失望和羞恥籠罩了我。李空山住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別人一個戲謔眼神,就會把那兒燒個疤。我得守住秘密,才能不受傷。
第二天,仆人說客人叫我。我在圍裙上擦擦手,理理鬢發走出去,在客人席前跪坐下去:“客人……”
一束目光射過來,仿佛劈開冰川的劍,把我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頭腦空白,呼吸停滯。
李空山。
李空山。
李空山。
他坐在我對面,手肘撐著小案,深色衣服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身材。他黑了,瘦了,臉輪廓分明,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拂曉時的天與地,分割了我的世界。
這一眼,勾銷三年時光。似乎我只是上山砍柴,下山就遇見了他。
“久聞老板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美人!”他勾起右嘴角一笑,語氣像和陌生人寒暄。
他……沒認出我?
我盯著他的眼睛,尋找蛛絲馬跡。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這三年,我每一天都想著他,以為他也一樣,然而他完全不記得三年前被他安慰過的小丫頭。
“李兄,你昨天沒來,老板娘專門問你呢!”
他咳一聲,表情尷尬。
我讓他不自在了嗎?女子主動打探男子的事,是會令人不自在吧。
我壓住難過,笑容像面具一樣掛在臉上,寒暄幾句得體地離席。
原來三年……只是我的一場白日夢。
收碗筷時,李空山碗下有一個布條,菜汁寫著“今夜子時,與夫人一會,幸勿拒”。
他,他認為我是那種人?
心臟隱隱作痛。如果他要,那我會給他。我本生于黑暗,未見過陽光雨露,他在我心里澆灌出一株藤蔓。從此我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我沐浴更衣,精心裝扮,點燃一只紅蠟燭開始等候。
他是前途無量的長安軍官,我是父母雙亡的鄉下丫頭,有此一夜,也夠我回憶一生了。
李空山還沒來,樓下響起喧嘩。
我走下樓,看見昏暗街角有個人影,是惜君。她拿著門栓,兇巴巴地說:“你……不準再來找我姐。她不是那種人,她不會和你好的!”
我想說話,李空山已開口:“都是誤會!我,唉,我是來道歉的,他們太胡鬧,居然寫了那種東西!”
“我替你道歉!”
“那……”
“快走!”
李空山拱手離開。
一股寒氣席卷全身,我真想追上李空山,求他留下來。但是身為女子的羞澀讓我邁不開腿。我一身盛裝,像含苞待放的花,立在黑暗里看他離開。
惜君收好門栓,走到門口時看見我。
“姐?”
“以后我的事……你不要管。”
“姐,當兵的沒一個好東西!再說你跟他好了,生意怎么辦?”
“你這么關心生意?”
“我關心你……”
“我不用你關心!我不欠你們母女的!”不知不覺,我語氣尖銳了。
“姐……”惜君后退一步,大眼睛在黑夜里閃著光,“原來你一直恨我娘……你恨……”
她捂著臉跑進夜色。
我后悔極了,等到半夜惜君也沒回來。我看著門外,發現西天一片紅。
起火了?
3
誰也想不到匈奴會夜襲,軍隊緊急集合,漁陽一夜混亂。我和仆人上街找惜君,可忽然之間,我被勒住脖子抱到馬上。我聽到匈奴的獰笑。
這是我能想象的最恐怖的聲音,六歲那年,這種聲音奪走了我的父母。
我被捆住手腳放在馬上,貨物一樣,帶出漁陽。天漸亮,眼前景色越來越荒,這是去哪兒?
匈奴人的馬后栓著一串漢人俘虜,都在哭。我在其中看見了惜君。
她滿臉灰土,哭紅的眼睛看我。我們遙遙相望,在彼此眼中看到絕望。
這樣的亂世,女子的命運終是浮萍,風一吹就不得自主。
匈奴騎兵在戈壁灘走了三天,走到綠洲處。惜君不知被帶到哪兒了,我和一群姿色姣好的女俘被關進帳篷。為防止逃跑,所有女人不許穿衣服。
夜里,匈奴人帶一個女人進了隔壁帳篷。很快帳篷傳來令人害怕的聲音。
女人們抱在一起大哭。隔壁的叫聲像鋼針一樣刺著我的心,父母被匈奴人殺掉的我,也要受匈奴人欺侮嗎?
我不愿意!我要逃!我要逃出去,救惜君,找李空山!
帳篷里的女人每天兩頓青稞飯。我吃一半留一半,裝水的皮囊也藏起一個。在我決定逃跑那晚,忽然,帳篷外響起喊殺聲。
火光大亮,我鉆出帳篷,看到一群身著橘紅色戎服,外罩鐵甲的大漢騎兵!
他們騎在馬上,揮舞長槊大刀,火光和血光一齊飛揚。有人進帳篷解救俘虜。
女人們哭起來,涌出帳篷求救。但是匈奴太多了,這支騎兵小隊寡不敵眾,帶著救出的一部分俘虜撤退了。
我心一橫,扯下帳篷簾子圍在身上,帶著水食跑出去,找到一匹無主的戰馬就跳上去。
馬又跳又叫,想把我掀下去。我默念李空山,勇氣就源源不斷涌出來。我揪住馬鬃毛,狠夾馬腹,勒住馬脖子。
馬屈服了,漸漸載著我跑起來。我追隨著大漢騎兵的火把離開匈奴營地,戈壁灘的浩蕩長風吹著我的頭發,我自在極了。
但是騎兵太快,我在戈壁深處,迷路了!
荒涼戈壁灘,深藍夜空掛著弦月。我裹著氈布,騎著偷來的馬,身上只有一天份的干糧和水。
我不敢哭,哭浪費水。
馬跑了。我把一天干糧吃成七天,赤腳在戈壁灘上走,終于昏過去。
烈日炎炎的戈壁,沙地燙得脊背疼。我躺在地上,看著亮晶晶的藍天,心里很驕傲。我從匈奴那里逃出來了,沒受侮辱。
我這一生,沒什么珍貴的東西,唯有李空山。
聽說西域有一種花,金黃色,一開就追隨太陽,永不疲倦地轉動碩大花冠。我就是對著李空山綻放的西域花吧?
我死后,李空山會偶爾想我嗎……
意識模糊,空氣在眼前波動,變成一幅幻影。我聽到駝鈴聲,看到李空山來了,夕陽從他背后射過來,他對我彎下腰,伸出干凈白皙的手。而我怯怯地不敢碰。
李空山……
你知道嗎,我愛你……
我快死了,但心里甜,死前看到李空山,哪怕是幻影,也很好了。
4
醒來時,我在一輛馬車上。
原來駝鈴不是幻覺,一個商隊救了我。他們告訴我,漁陽已陷入戰火,人人都在往外逃,不可能找到我妹妹。他們商隊本來和匈奴人交易,現在也要回長安了。
努力三年,轉瞬成空,沒親人,沒家,沒有李空山。
我無處可去,那就去長安吧。
商隊主人姓宋,是宋國貴族后裔,第一次見宋公子,我嚇了一跳。原來人美到極點,會有點可怕。宋公子臉蛋雪白,眉睫烏濃,眼睛如漆黑深淵——他是瞎子。
瞎子如何掌管這么龐大的商隊?我不知道,但和宋公子談了一會兒,我如沐春風,不由自主信賴他。
長安的繁華令我大開眼界。寬闊馳道,燦爛錦衣,朱輪華轂的馬車川流不息。李空山在這兒長大嗎?
宋公子問我會做什么,我說會做飯。宋公子笑了,對女子來說,做飯大概是最不值一提的技能。
“那姑娘就去廚房幫工吧。”宋公子說。
我在廚房幫工,日子過得平淡。秋天,我買來羊胃做胃脯。胃脯做好,我分給府里人,大家都贊嘆不已。被胃病折磨得食欲不佳的宋公子也嘗了一片,嘗完就愣了:
“小余,你手藝這樣好,做下人可惜了。”
“那能做什么?”
“你有沒有興趣經商?”
“我?”
“賣胃脯吧。”
宋公子幫我建起小作坊,十幾個伶俐女工聽我指揮。初冬時第一批胃脯上市,竟轟動了長安。
習慣精細飲食的長安人對邊塞風味的胃脯青睞有加。我原本只在暮秋干爽時曬胃脯,現在不得不全年開工。宋公子待我極好,原料、人工由他出,收入五五分賬。
我詫異宋公子為何待我這樣好,問宋公子,他只含笑不語。
一晚,我在燈下制調料,宋公子來了。
宋公子一身白衣,被燈光照得溫潤如玉。他坐在案旁,只能看見一點微光的眼睛凝視著我。
“都說小余是個美人,可惜我是瞎子,看不見。”
“什么美人啦,鄉下野丫頭。”
“有意中人嗎?”
我一愣,宋公子很快笑起來:“宋某唐突。”
“他是當兵的。”我心一動,說出來了。這個秘密藏了太久了,如果能告訴一個人,那就是宋公子吧。
我把一切講完,很怕宋公子嘲笑我。但他只是輕輕嘆氣:“那個人好福氣。”
宋公子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待他更親近了。但是不知為何,宋公子開始躲著我了。只是胃脯生意他仍舊幫忙。
這年秋天,宋公子給我開了一家鋪子,叫“濁氏胃脯”。
“濁”這個不起眼的姓,隨胃脯傳遍千家萬戶。這就是“光宗耀祖”嗎?女子也能光宗耀祖……
我真不知如何感謝宋公子,宋公子只是笑著說:“我有私心。”
“什么私心?”
“濁氏胃脯名揚天下,你意中人聽了,若對你有情,就會來找你。若他沒來找你,你也能考慮別人了吧?”
“別人?”我滿頭霧水。
宋公子笑而不語。
我經營濁氏胃脯,生意越來越大。人海茫茫,世事變遷,我本以為此生不會再和李空山有交集,但我又聽到了他的消息。
他是新提拔的校尉,隨大將軍衛青出征漠北。朝廷糧草供應不上,他要餓著肚子打匈奴了。
朝廷號召捐資,一千緡賜民爵一級。令下三日,應者寥寥。而供應邊塞的糧草就要斷了。
我找到宋公子:“公子,我想捐資。”
“哦,捐多少?”
“這些年,公子給我的錢、宅子、田地,全捐了。新做好的胃脯公子同我五五分成,我那一半胃脯,也捐作軍糧。”
“小余,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
宋公子靜默良久,帶著翡翠扳指的手指微微發抖,臉上露出苦笑:“是為那個當兵的意中人?你怕他挨餓,我替你疏通關系,把他從前線調回來就是。”
“他是大漢的英雄,保家衛國,誅殺匈奴。我該幫他,不該攔他。”
宋公子的眼睛沒有一絲光,良久說:“好。”
十九萬八千二百零一緡,連同一千石昂貴的胃脯。我的全部家產。
長安轟動,商人中掀起捐資熱潮。糧草源源不斷地送到前線。
李空山到胃脯了吧?女子愛一個人,說不出口,就只能給男人作好吃的。那么多青春,那么多胃脯,都是一聲一聲低低的我愛你。
我這么任性地捐資,令宋公子也蒙受損失,但他沒怪我。
我最后一次見到李空山,是衛青將軍的私人宴會上。此戰告捷,衛將軍宴請了所有捐資商人,李空山是衛將軍的親隨,跟著他敬酒。
他們走到我面前,我站起身。
這一年我二十二歲,已經長成凹凸有致的女人,學會最時新的墮馬髻和飛霞妝。人人夸我美。我用最美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
銀燭高燒,大堂亮如白晝,我的眼睛只看著他。他完全是一個成熟俊美的男人了,隨衛將軍走到我面前,眼睛充滿恭敬,替衛將軍和我斟酒。
他還沒認出我。
十年前的黃昏,我在家門口撞到他,弄臟的他的袍子。袍子洗凈了,他卻留在我心里。他是我的信仰,是我的一切,可他怎么就記不住我?
“這是我的部將李空山。我們深入大漠,糧草匱乏,全賴夫人的胃脯救命。”衛將軍說。李空山立刻端起酒具。
“奴家尚未成婚,怎么是夫人?”我不露痕跡地嬌嗔,想提醒李空山。
“啊,衛某說錯話了?”衛將軍笑。我把眼睛看向李空山。
李空山也看著我,他的眼睛干凈明亮,令我無法呼吸。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他就要認出我了!但沒有。
我忍不住說:“李校尉,今日胃脯,比起當年漁陽小館的胃脯如何?”
李空山愣了,隨即露出一抹恍然。人能忘記很多事,但是與味覺有關的記憶,最為綿長牢固。
他要認出我了!他要說出“你是那個老板娘”了!
他說了:
“你是惜君的姐姐!你還活著……我們都以為你……”
惜君的姐姐……?
惜君?
那年我和惜君身陷匈奴營地,李空山率領小隊千里追襲。他從帳篷里抱出一絲不掛的惜君,扯下帳篷簾子蓋住她,從此成就一段佳話
這段佳話里沒有我的位置。
這場認親滿堂轟動,人人都在笑,我也笑。為什么要笑呢?我想哭,想叫,想讓他們看到我心在滴血。但這樣,李空山會尷尬吧……
我不要他尷尬。
我被李空山請到家中,見到了闊別十年的惜君。她牽著一對兒女,一見我就撲進我懷里,大哭不止。
我能說什么呢?
“孩子真可愛。”
“李空山,你可得好好待我妹妹,不然我這作姐姐的可不饒你!”
“李空山,十年前你第一次隨軍出征,住在我家,你忘了吧?”
李空山和惜君大吃一驚,憶起前事,彼此一笑,說原來這么有緣分。
緣分是他們的。于我只有十年空拋,刻骨悲涼。
李空山,你和惜君琴瑟鶴鳴,讓我作好姐姐,那我就作好姐姐。只是我無法看你和別的女人恩愛,我要離開,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就這一次,原諒我吧。
離開長安后,我四處旅行,靠做胃脯生活。胃脯越做越好,最后竟變成傳說,什么我是天帝派來改良軍糧助大漢打仗的仙女。可是,實際上啊,我只想還原出當年的味道。那個有月亮的晚上,一個小姑娘挨了打在哭,一個少年遞給她一包胃脯。那滋味真好,她想再嘗一次,可是窮盡一生也沒嘗到。
都說食有五味,其實食有六味,那最珍貴的、我一生都沒嘗到的,是愛。
尾聲
我猛然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地板上。
食盒還在我手里,上面的白雛菊凋謝了。靈異事件嗎?
第二天上學,我在路上看到了學長,平時我絕不敢打招呼,這一天忽然有了勇氣,快步上前:
“學長,我喜歡你!”
天!我說出來了!
學長愕然。
“我暗戀你三年了……我……”三年心酸,和夢里濁小余的經歷混在一起,我丟人地哭了。
“別哭……我沒說不答應呀!”學長遞來紙巾。
“啊?”
“放學后,我請你吃飯吧。”學長耳朵微紅。
學長帶我去的餐廳,是那個訂餐APP的實體店,“六味”。
那墨綠頭發淺綠瞳孔的美少年在前臺收錢,一臉消極怠工相。
我跑過去告訴他昨天的夢。他冷哼一聲:“夢而已。”
“可我想不通,濁氏胃脯真能流傳兩千年?”
“有人掏錢,把濁氏胃脯開遍大江南北,怎么流傳不久?”
“那得花多少錢!”
“女人會暗戀,男人也會啊。要是男人身有殘疾,暗戀女子又有意中人,他就更說不出口,只能用這種方法表露愛意了。”
我愣了,宋公子嗎?
走出“六味”,我低頭盯著學長的手,忽然緊緊握住他的手。
學長一愣。
“學長,心里有喜歡的人,能夠說出來,真是太好了呢。”我認真地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