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晚自習的時候,看到前排女生的辮子,就忍不住想起你來。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99個故事
一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爸媽將老房子拆了,加蓋了好幾間磚瓦房。從此,我和姐姐有了自己的房間。也是在那一年,念初二的姐姐產生了強烈的個人意識。她用紅色粉筆在自己房間的木門上寫下“閑人免進”四個大字。
姐姐在鎮(zhèn)上讀初中,晚上住在舅舅家,只有每天中午和周末回家。她越是這樣遮掩,我的好奇心就越重。有時我做完了功課,就偷偷摸摸推開那扇緊閉的木門,在她床上躺一會兒,瀏覽她墻上貼的明星畫報,再把她案頭上的幾本書、幾盒磁帶逐個翻一遍。
姐姐對房間里的陳設非常熟悉,心又細,為避免她懷疑,我每次出入都十分謹慎,走時除了檢查東西是否逐個歸位,還會特意把床單扯平整,用手心在褶皺上來回摩挲好幾次。
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在姐姐盛放衣服的那個紙箱里、幾條牛仔褲底下,還藏著一個小紙箱。
我小心翼翼把紙箱放到床上,如獲至寶。剛一打開箱子,雪花膏的香味就撲鼻而來。箱子里有一個觀音菩薩的掛墜,用紅線串著,閃爍著晶瑩的綠光;一個玲瓏精致的化妝盒,肯定是姐姐用零花錢偷偷買的,害怕被爸爸看到,才偷偷藏在這里;還有指甲油、頭花之類的小飾品。令我兩眼放光的是,平躺在箱子底部有一封信和幾張賀卡。
讀四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就告訴我們不可以偷看別人的信封,但我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很快便把那封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信的內容很平淡,幾乎通篇都在談學習。末尾沒有署名,但我確定是個男生,因為他在信里提到“晚上在宿舍聊天,男生們公認你是咱們班最漂亮的女生”這件事。
我掩起信,回憶起姐姐的相貌。馬尾辮,皮膚焦黃,眉毛不夠細長,眼睛也不大,還老愛諷刺我,到底漂亮在哪里?
那天之后,我再看姐姐,眼里就多了些審視的味道。姐姐收到了男生的情書,只是不知道她是怎樣回應的。但是我想,她無論如何不可能同意。爸爸對我們的學習要求十分嚴格,每天對我們“洗腦”,她應該知道不好好讀書的嚴重性。
有一次周末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姐姐的眉毛好像修過,比原來變細了不少,前額的劉海也精心梳理過,這么看來,她的確還蠻好看的。盛飯時,她嘴里哼著歌,是《還珠格格》里的插曲,“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
我故意問她:“女魔頭,怎么今天這么開心?”
“女魔頭”這個稱呼是我對她的蔑稱,那時候我們倆經常給對方起外號,過兩天就變一個稱呼。
她揚起盛飯的勺子,馬尾辮一甩,“不告訴你!”很得意的樣子。
我夾著菜在心里偷樂:小樣兒,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我偷看信的事情,沒過多久就被姐姐發(fā)現(xiàn)了。我一時疏忽,放完箱子,忘記把那幾條牛仔褲按照次序堆在上面。她把我叫到她房間,厲聲斥責了我一頓。我裝作第一次聽到“個人隱私”這個詞,雞啄米一樣附和她:“以后不會了,你讓我看我也不看了。”
不過,最終我們倆的“交談”很愉快:為了讓我保密,姐姐把她那輛天藍色的新自行車讓給我騎,我終于告別了家里的28杠破自行車。
我推著她的車子去門外練手,初次體驗到握住別人把柄的優(yōu)勢所在,內心還有些后悔,為什么不早點拿這件事和姐姐“交涉”。
二
姐姐讀初三的時候,我也考到了鎮(zhèn)里的中學讀書,和她見面的機會多了。有時候,我在二樓看見她和同學一起去廁所,走在路上會有迎面過來的男生和她們打招呼,幾個人都有些扭捏。
晚上回到舅舅家,我忍不住問她:“到底哪個是給你寫信的男生?穿紅色條紋運動褲的?還是留燕尾發(fā)型的?”
姐姐沒好氣地回答我:“滾一邊去!你不好好學習,關心這個干什么?”
說完她還有些羞澀,像是強忍住笑的樣子。
表姐告訴我,那個留燕尾發(fā)型的男生叫高飛,認了我姐姐做“妹妹”。還說,那個男生長得可帥了,很多女孩子都想認他做“哥哥”,但他只認了我姐姐一個人。
說完,表姐還特意強調:“不許對大人說哈!你姐姐沒有耽誤學習,他們是純潔的同學關系。”
我嗤之以鼻,長長地“歟”了一聲,走開了。其實那個時候很多女孩子都會在學校里認“哥哥”,表姐也有,大家的交往不過就是在班級里說話多一些,會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其他同學抗衡。實在搞不懂她們這些女孩子整天心里都在想什么。
那年夏天,姐姐參加了中招考試,沒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這讓一直對她寄予厚望的爸爸很受打擊。
整個暑假,爸爸幾乎每天都在飯桌上數落她。他批評姐姐“胡思亂想,只知道打扮、瘋玩”,姐姐有時也會爭辯兩句,但大部分時候只能無言地聽著,眼里噙著淚。她一向好強,自己肯定也不好受。
八月底,爸爸為姐姐辦理了復讀手續(xù)。去學校那天中午,爸爸老生常談,再次絮絮叨叨地埋怨她不專心學習。他越說越激動,最后加了一句:“再和男生說說笑笑,我把你的腿打斷!”
姐姐猛然抬頭,用惡狠狠的眼神瞪我。我想辯解自己沒有告密,但面對這兩座“火山”,嚇得什么也沒敢說。
吃完飯,姐姐毅然決然地推起天藍色的自行車去學校,我重新跨上了28杠的大自行車,萬分羞赧。
復讀這一年,姐姐比之前更加用功,那些好看的發(fā)卡和頭箍統(tǒng)統(tǒng)被她裝進了“百寶箱”。我雖然克制再三,仍然沒有改掉翻看她信件的毛病。姐姐大概也察覺到了,但也沒再說什么。我讀到那個叫高飛的男孩寫來的信。他同樣落榜,去了浙江諸暨的電子廠打工,在信里鼓勵姐姐要好好學習,還在末尾用十分漂亮的草書寫到:“小娟,你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的,到時候就是考大學了,一定別忘了哥哥啊!”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給姐姐寫情書的那個男生是另外一個人,叫“陳東旭”。他考上了縣里的完全中學,每隔一周,百寶箱里就會多一封他的信,末尾是一行好看的正楷:“最關心你的東旭”。
信里講到他在高中的生活,同樣洋溢著鼓勵的言辭;但與高飛的信比起來,情感濃重了許多,常常出現(xiàn)“我上晚自習的時候,看到前排女生的辮子,就忍不住想起你來”這樣的句子。
有一次往信封里塞信時,我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張照片。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站在公園里,戴一副圓框眼鏡,濃眉大眼,但沒有高飛帥氣,表情也有些木訥,穿黑色的中山裝,屬于模范學生的類型。
過了不久,當我再次從信封里抽出信,剛一打開就怔住了:那封信特別短,工整的楷書只占了不到半頁紙的空間。
“親愛的小娟,考慮再三,請允許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你說的挺有道理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以后再也不會打擾你備考,我會把自己的感情埋起來,再也不向任何人傾吐。加油!你一定會心想事成。——陳東旭”
我被這幾行字震撼了。
那是一個下午,因為初三學生模擬考試占用了我們的教室,我提前回到了家里。落日的余暉從窗戶上塑料紙的漏洞里鉆出來,打到信紙上。那張信紙質量很好,頁眉處還印著墨綠色的花邊,以及“Best Wishes”的花體字。我反復讀了好幾遍,直到胸口隱隱約約有些壓抑。
這還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分道揚鑣”這幾個字的分量。
三
過了兩天,我在校園里碰見姐姐,她正抱著一摞作業(yè)趕往辦公室。她身材苗條,校服被風鼓起來,像是只有一身衣服在行走。我猶豫了一下,追上了她。
“姐……你那里有沒有新的作業(yè)本,給我一個。”這其實是我臨時編的理由。
姐姐愣了下神,隨即說:“你在我們班門口等著我。”
我偷看她的表情,看她有沒有刻意壓制的憂傷,眼睛有沒有紅腫的跡象。出乎我的意料,她眼神木然,一點看不出傷心。我扭頭去她教室門口,像看電視時期待撕心裂肺的劇情卻偏偏遇到反轉,惶然失落。
姐姐最終以很高的分數考到了重點高中。錄取那天,爸爸興高采烈地從集市上割了肉提回來,給她慶祝。
那年的暑假很長,也很炎熱。有一天中午,吃完飯我正要去睡午覺,剛剛還晴朗的天空突然飄起了雨點。雨點越來越密,還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我和爸爸站在大門的屋檐底下,望著嘩嘩落下的大雨出神。姐姐在屋里讀一本厚厚的《射雕英雄傳》,那是她從同學那里借的。她的房間就在大門旁邊,敞著門,從大門口看過去,她正坐在床上讀得津津有味,兩個膝蓋撐著書,右手在白凈光滑的腿上輕輕滑動。
這時一輛農用三輪車拉著一車西瓜突突地開過來了,車上坐著一個男生。開車的男人和那個男生都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爸爸招呼他們過來避雨:“歇會兒再走!”
那男人把三輪車停到我家門口,跑過來給爸爸遞煙,聊了起來。那個男孩應該是他的兒子,站在一邊,有些手足無措。姐姐大概是好奇,突然從武俠故事里回過神來,看到那個男孩的背影,驚訝地叫了一聲:“陳東旭——”
我和那個男孩同時被嚇到了。他正是那個照片里的瘦高個男生,他臉上的木訥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陳東旭朝姐姐房間里走去,一時間張口結舌。爸爸和開車的男人抽著煙,斜著眼朝他們倆瞥了一眼。在這么一塊巴掌大的鎮(zhèn)子里,同學相遇大概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他們幾乎同時回過頭,又繼續(xù)聊起天來。
我偷偷觀察著姐姐和他。兩個人顯然都有些不好意思,這么多人在場,姐姐不可能把門關上,她的臉燒得紅紅的,也不請陳東旭坐下來——事實上,她的房間里沒有一把凳子,除了床上也無處可坐。姐姐坐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詢問對方學習緊不緊張,當年的同學都去了哪兒。陳東旭站在那里,問一句答一句,像個仆人一樣。
雨很快就停了。陳東旭的爸爸喊他上車,一邊對我爸說:“這一車瓜還不知賣不賣得完。”說著要抱兩個西瓜送給我們,爸爸再三謝絕了。
姐姐站在我和爸爸后面,遠遠地看著陳東旭爬上三輪車,坐在圓滾滾的西瓜上面。他朝姐姐揮了揮手,努力做出微笑的樣子。我想,那大概花掉了他所有的勇氣。
發(fā)動機突突地響起來,開車的男人吆喝道:“拿麥換瓜——”車子濺起地上的水花,很快便走遠了。我和爸爸轉過身,姐姐已經先于我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陳東旭。我沒想到,這也是姐姐最后一次和他的會面。
四
后來她告訴我,兩個人不在同一所高中,學習緊張,根本沒碰到過。在她讀高一下學期時,聽以前的同學提起,陳東旭轉學到了安徽省。好像是他的一個親戚在安徽,那里的高考分數線低一些,于是把他的戶口遷了過去。
后來,他考到了天津一所很不錯的學校,畢業(yè)后去了某地的電力部門工作;而姐姐則留在了本省的大學讀工科。
兩個人再次聯(lián)系,是陳東旭輾轉通過幾個老同學要到了姐姐的電話。好像也沒什么太多共同話題可聊,他們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中掛了電話。
不過,姐姐每次過生日,陳東旭都會給她發(fā)信息,她回復“謝謝,你最近怎么樣”,那頭又陷入長久的失聯(lián)狀態(tài)。
“就這些嗎?”我聽完她的轉述,覺得很失望。
“哦,”停了幾秒鐘,她突然笑起來。“前年冬天,有一次半夜了,他老婆突然打電話給我,怒氣沖沖地說:你就是張小娟?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魔力,能讓東旭喝醉了酒喊你的名字。”
我和姐姐一起哈哈大笑起來。老實說,大概姐姐自己也不相信她還有這樣的魔力。高考報志愿時,她謹慎地填報了一個穩(wěn)妥的學校,讀書期間認識了一個平實可靠的男生,結婚、生子,一切都沒有逾越“標準人生”半步。
她甚至有些無趣,不化妝、不打扮,周末的時候窩在家里看肥皂劇,出去看場電影都覺得奢侈。很少幾次,她關掉電視的時候突然叫一句:“人生啊——”我等待著她發(fā)出什么高談闊論來,然而并沒有。她轉身去了衛(wèi)生間,拎出拖把,打掃房間。
去年暑假我回老家,正趕上父母修繕房子。一些廢舊的雜物、書籍被我媽拉到廢品收購站賣了。我打電話給姐姐,她在那頭幾乎要跳起來:“我房間里的相冊,還有賀卡!信件!你趕緊找出來,幫我保管好。”
我在她原來住的那個房間里翻了半天,除了一堆生銹的發(fā)卡、兩條舊褲子、幾本《教材全解》,什么也沒找到。后來,她打電話過來,急切地問:“找到沒?”
我頹喪地告訴她:“沒。”
她頓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么。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孩子的哭聲,她匆匆地說“好吧”,就掛掉了電話。
作者張猛,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