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經驗豐富的獵人,聽得懂鳥類的語言,長時間佇立在風中的人,便知曉風的喜怒哀樂。
? ? ? ? 游子才問張俊這個問題的時候,想起剛到金崗鄉的情形,那是一個下午,九月的太陽照在寬寬的洋灰路地面上留下一大串無序的白楊樹的影子,破碎的光散布于這些影子之間,借助山野的風,像在搖動一般。游子才想起上一次拜訪遠在金崗的舅舅蘇服已經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由于地勢較偏,交通并不怎么便利,道路總歸還是那么一條,即使聽說了它的變化,也不會在崇山峻嶺中新開辟一條。游子才根據記憶中的模糊印象,認為是能找到的。事實上也的確沒有多大變化,從鄉鎮中心下了客車,還需走一段山路,直到一條岔路橫在面前才有些困惑。
走左邊呢,還是右邊那條路呢?
樹木總是那么相似,作為道路的標識并不準確,游子才只好問迎面走來的老農
“大伯,您知道金崗怎么走嗎?走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那個肩抗鋤頭,頭戴斗笠的人只吐出兩個字就走了。他的腳步匆忙,似乎著急于什么事情。
在分岔路口走出四十多分鐘以后,沿途依然是一再重復的矮山和雜草。游子才估摸自己已經走出七八里路遠,卻沒有看見一個像樣的村莊,懷疑起自己是否走錯了路,從鄉政府到金崗還不到七八里呢。
這是頭次碰到的糟糕情況,也或許是沒有完全明白那人的意思吧,游子才不得不對于當地人說的話慎重考慮,他們最喜歡說一些相反的話,明明是沒了偏要說成有了,明明死了偏要說成睡了。
“誰知道呢,如果有人說他能懂,別人又無從考證,不知道也便是知道得了。”
這就是張俊的回答,含糊而又頗有道理。不如那些看相算命的人,比如抓周的習俗,誰又能證明他不是在奉承呢。
張俊畢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的豐富習慣,無論怎樣模仿畢竟學不會。這便是游子才來找他的原因了,同位外地人的緣故,顯得親切。
但畢竟有些不同,張俊孤身一人來到金崗,租住在曾姓人在家里已經有些年頭了。他租住的房屋緊鄰公路,在那一排房屋的最邊上那間。金崗地勢雖偏,房屋并無特色,也非隨意的散落,而是紅磚黛瓦,深色的廣窗玻璃,外墻鋪上灰色的磨砂石子,方方正正的樣子,出奇的整齊,拍成一排一排的,顯然是規劃好了的。
它們是那么的相識,甚至讓人誤以為窗簾的花紋都是相似的
即使是有一兩間錯落的房子,外墻也是灰色的,并用紅漆飾以花邊,倒也顯得古樸了。大門金鎖,鮮有人居住,純粹是出于美觀的需要吧。
游子才問道:“那能聽懂風的喜怒,怎么會有人相信。”
“那又怎么樣,又不會把它當真,隨便說說啦。”
從他的答話和傳聞來看,或許真有人能做到也不一定,游子才沒有再問下去,靜靜地看著他若有所思地在河邊走來走去。張俊喜歡背靠著手,低著頭,面容嚴肅,有時似乎想到了什么十分高興的事情突然笑一下。人很高,穿著無任何花紋的白衣白褲。估摸著有三十吧,正值盛年,卻寡有青春的活力。
游子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兀自回家靠在躺椅上,睡到傍晚才醒。
準確的說是餓醒的。
饑餓在無聊的路途中感覺不到,一閑下來出奇的明顯,雖然睡前已經吃過了一個蘋果和兩根香蕉及一些葡萄,肚腹還是實的,餓的感覺有些莫名。
山村地區的晚飯通常很遲,遇上農忙時節,要拖到七八點,平時也是在天黑以后。蘇服家中雖然黃昏就升起了炊煙,待眾人上桌時,外面已經黑透了。
游子才坐在門口瞪大眼睛看著天色的變化,太陽落山以后,遠山就變得迷迷糊糊的,門前的河流完全看不見,又沒有一點聲音,似乎并不存在。但水作為生命的源泉,又是無處不在的。但想起這里流出的一些怪事,有個六七歲的孩子,淹死在家門口的水溝里,水溝的水不及膝蓋深……想到這里,對岸的黑色似乎更沉重了,不由得令人心生恐懼,擔心有人會從黑色的水里爬起來。
晚飯沒有意料的早,游子才打開燈,忍著饑餓故作鎮定。剛剛收割的稻谷曬過兩天之后堆在大廳里,這些用來賣的糧食,沒有自家儲存的干燥,整個大廳里彌漫著稻谷的味道,那種味道不濃郁,卻易使人想起烈日和夏蟲來,仿佛置身于山腳河邊的田野一般。但又確在房間里,四周的墻壁被燈光漂得異常的白,不甚光潔的地面,仿佛有無數只蟲子在爬。
飯菜端上桌,三葷三素,有剛淘的泥鰍,河里撈起的魚,甚至有一碟鳥肉。游子才伸筷子碰了一下碗沿就往碗里倒水。
“多吃一點呢,這些都是野生的。”蘇服介紹說,“這泥鰍不是買的,是拿鐵勺從田渠里挖的,我知道你會來,早幾天就挖好了,放在桶里養,去了泥腥味。這魚是河里面的,野生的,好吃又有營養,外面買很貴呢。”
在吃這一方面,這位是行家。
蘇服邊說邊給游子才夾菜,外祖母在一旁勸阻,游子才沒耐心聽,倒是打量起那些在桌子上游來游去的手,有結實黝黑的,有松弛蒼黃的,有白潔細膩的,它們像在巖石間覓食的魚兒,只在外面晃了一下就縮回黑暗中。這些是唯一在動的東西,頭頂上只懸著一盞燈。
游子才嚇得跳起來,慌忙坐下,呡碗中的水。
“怎么啦,沒事吧?”蘇服把筷子一擱,側著手關切的問道。
金屬的光澤一閃而過,但著實比燈光更亮,待睜眼細看的時候,手指上黃色金屬的光澤又暗下去了。游子才連忙解釋道:“我以為有蟲子飛進來了呢。”
“你說有沒有呢,谷子堆在房間里,還沒有完全曬干,惹蟲子。”
外祖母的話使游子才緩和不少,他看向身后七八十只裝得飽滿的編織袋分別堆于兩側及天花板那么高了,扎口紅色的尾穗輕盈地垂下來。
“好多啊,今年的收成不錯吧,種了多少畝?”
“也沒多少地,大概七八畝的樣子,太多了忙不過來,沒工夫侍候。”蘇服說得漫不經心,但想笑又忍住的樣子,透出些許的得意。
游子才接著問道:“七八畝這么多嗎?”
“這只是一部分,不算多啦,他們有些人舍得下肥,收成還更好,是以前的兩三倍。也就是這兩年的事,以前田地貧瘠,沒人要,差不多都荒了,這兩兩年又好起來。”
“別人家哪里多放肥料了,明明是別人手腳勤快,田里一根草都沒有,放的肥料連你一半都不到。”
聽外祖母這么一說,舅舅蘇服的似乎并沒有印象中的那么勤快。
大家圍在一起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說著莊稼的收成,又和別人家比起來了。還談了糧食的收購價格以及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等等,游子才插不上話,索性閉口不言。
末了,蘇服說道:“你睡樓上左邊前面那間吧,應該可以吧。”
外祖母補充說:“被褥新都是新的,窗簾也是前幾個月裝上去的,我說不好看,你舅舅偏要這種顏色花紋。”
“你懂什么好看不好看。”蘇服瞪了她一眼,說,“對了,忘了跟你說,不要打開窗簾來。晚上要注意,要特別注意,我擔心你會害怕呢,不過不要怕。”
“不會不會,怎么樣都可以。”
游子才隨口應付著,聽說這里有個怪人坐在樹底下不眠不歇,但不遠處就有間廟,還不足一百米,推開窗都能看到的。這種想法在兩天后才變得強烈。一直苦于沒有睡意,熬到十點多鐘,又覺得饑餓,肚子扁下去一塊,肚皮也變薄了,急需找些吃的,但畢竟沒有。游子才起身撥弄著窗簾,這才看到,高懸及地的厚重簾布,上面繪的圖案既不是花鳥嘉木,也不是云紋水波,而是兩列筆直站立的士兵,正侯著兩列騎白馬穿黃衣的人過來,馬還有黑色和棗色,士兵多穿藍衣黑褲,橋的一頭還有兩頂轎子,由穿紅衣裳的士兵看著。
這是康熙南巡的圖片。
康熙是誰呢,中國最后一個盛世的締造者,有人這么說。游子才想細看,無奈床頭燈不夠亮堂,只能照見極小的一塊地方,那與盛世有關的圖畫異常晦暗。
游子才猛地掀開窗簾,深色厚重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將臉貼在窗戶上,瞪大眼睛,一會兒過后,遠處亮起一點幽幽的光。
現在多少也算是秋天了,那不是螢火蟲,游子才將手搭在窗戶上,想了想擦去玻璃上的水霧,又用窗簾遮住后腦勺,再盯著那點光時,光源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明晰了。那是一盞低功率的白熾燈,十五瓦左右的那種,憑空吊下來,隱約能見稀疏的樹葉,燈光下,顯現出一個端坐著的人影來。
那確乎是一個人的身影,披一件黑色雨衣。雨衣寬松厚重,將坐在凳子上的身軀幾乎完全遮住。兜帽蓋在頭上,遮住耳朵,帽檐低垂,直壓眉毛,眼角處積起密密的褶皺脯面容干凈而黝黑,與露在外面的手為同一個顏色。皮膚雖然干燥,頗有些肉,但不是出于缺少運動的肥胖,而是靠粗大的骨架支撐起來的。
游子才看著畫家用細畫筆給衣服添上褶皺,整幅畫逐漸生動起來,就像照相機拍出來的放了一些時間的照片一樣。游子才話為出口,畫家就起身松開夾子,取下堆滿顏料的畫布對折兩次之后扔進了門邊的垃圾簍里。
畫家這個稱呼是從蘇服那兒聽來的,本地人都用這個稱呼叫他,每次向他打招呼的時候,臉上總是笑。
“怎么扔了呢?不是挺好的嗎?”
“不好。”
張俊脫下外套,走出畫室,洗凈雙手后又換上素白的沒有一點花紋的衣服。
“挺像的啊,我覺得畫的挺像。”
“我帶你去看看,等你看過了之后就明白了。”
游子才斷定他要帶自己去看看畫上的這個老人,也就是透光玻璃看到的那個燈光下的人影,游子才忽然心生膽怯,天色似乎暗了一些。
跟著他離開畫室走到走廊上,再到樓下,游子才看見刷了朱漆的房門全是鎖上的,而鑰匙就插在鎖孔里,樓梯全靠小窗漏進來的光。二樓的寬敞陽臺上掛滿了衣服,將陽光篩的破碎,細看就會發現,這些少有裝飾的衣物是同一個人的。
剛跨過門檻,張俊又回身進屋,游子才只好在門口等他。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婦突然走過來。老婦剪短發,高顴骨,一只手拎著滿滿一桶水毫不費力。
水在木桶之中變為黑色。這只木桶有些年頭了,腰身上的鐵箍生銹之后變成與木頭一樣的顏色而水依然叫作水,名稱從未改變。
人們的生活用水取自兩個地方,一個是河流,一個就是水井。
這里的河流基本都是繞山嶺流淌的,草木長勢旺盛,碧綠碧綠的,一帶河水也染為綠色。正午一過,太陽西移,河面淹沒在山的影子里,幾乎與兩岸草木連偉一體,分不清準確的界限。
然而多年之前卻不是這個樣子,這里曾一度干旱,數年沒有下雨,河中的水逐年下降,最終見底。林木大面積枯死,而雜草依靠霧氣,頑強的活下來。
這種滴水未下的情況一直持續了四年,四年時間,足可以使溪澗河床長出無用的草來。
直到第五年夏天才響了幾聲悶雷,嘩嘩地下起大雨,雨一下就是六七個小時。許多干燥松軟的土坡在雨水的沖刷下迅速垮塌,涌進溝里,尤其是房前屋后的排水溝,緊挨著山腳,淤積大量的黃泥。當人們忙著冒雨挑走這些泥漿,才發現,河生泡在門前的水溝里。
發現河生泡在水溝里的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隔壁的篾匠竹長青。竹長青一撂扁擔,便喊著米三公邊跑過去將泡在水里的小孩子抱起來。
“我看見溝里有衣服,一開始還以為是風把竹竿上的衣服吹到溝里了,風刮的兇,走進了一些才看清有小孩子的腦袋和手腳……”
河生今年七歲,下半年就該背著書包去學校,文具都買好了。
米三公抱著已無生氣,渾身冰冷的孩子跪坐在雨中一直到暮色沉下來才在趕過來的鄰居的攙扶下站起來。
游子才想起這事的時候唏噓不已,又覺得這像是不可避免的。想必他一定記得河生的爺爺給孩子取名字時的情形,河生的爺爺為了取一個吉利的名字,花重金請來了頗負盛名的算命先生,報上生辰八字,又給摸了額頭。先生掐掐手指,腦袋晃了兩圈后沉下臉色,不說話。
“怎么了?”
大伙等的有些煩躁。
先生依然不開口。
“好還是不好?你說說看。”
孩子的爺爺忍不住問。
“還是不說了,這錢我也不收。”
“沒關系呢,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這都是上天安排的,快說說看。”
先生閉上眼睛,屏氣說道:“這孩子命金貴著呢,有食祿像,但是要注意啦,命里缺水,十歲之前,不能近水邊,或者會賴在那里的啊。”
這就是孩子的名字的由來,后來又送到了正好干旱的米三公這里。
如此看來,這個算命先生確是精通,并不完全胡編亂造,坑蒙拐騙,小孩子的死比預測早了三年。想必他的名氣不小,費用也不會低。游子才忽然萌生了想給自己算一算的念頭。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房前屋后都不再挖水溝,地面略微傾斜,利于排出積水。
傾斜幾乎是所有地面的特點,山路多彎道,而拐彎處往往內側會比外側高一些。傾斜似乎屬于所有事物共同的特點,屋檐是,山坡是,草葉也是。只有水面在無風的時候才有片刻的平靜。
要是起風了,河面泛起粼粼的漣漪,沒有陽光撒到水面上,河面陡然黯淡,悄無聲息,于是一天的河流都像是早上的河流。
游子才久久地凝視著,仿佛看見水流泛起雪白的浪花,一陣雋永的歌聲踏著浪花而來,那是女性的嗓音,唱著不知名的曲調,沒有歌詞。歌吟連貫優美,陰郁而不哀傷。游子才沒有開燈,伸手去摸門把手,大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外面還是朦朧一片,泛著淡淡的藍白色的光,看不清腳下的路。
“就起來了?再睡一下啊,天還沒黑。”
游子才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外祖母的聲音,廚房里有火光。
“起來看看日出。”
“嗯,那要多穿衣服啊,小心著涼,現在秋天了,熱著呢。”
游子才往上提了提衣領,快步躲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榕樹后面。揚起頭,給手指哈氣。
天亮了一些,水泥路面銀白的一片,四周仍然漆黑。
側耳細聽,那聲音還在,準確地說,是在左前方,挨著河水,不會很遠。再細細分辨,像是山歌,質樸而熱情。要是說起來,漢民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至少劉邦是,戚夫人也是。據說這一帶的人們,在清明前后還有唱歌的習慣。那么,那唱歌的女子應該正值桃李年華吧……
這種荒唐的想法一產生就被否決了。但這種稀罕的歌聲確又引人注意。
游子才來回邁著細步,天色見亮,幾處屋頂升起炊煙。那歌聲還在蕩漾。
穿過住宅,拐上山坡,山路寬闊,青草伏在地面上,兩條明顯的車轍印向前延伸。山坡輕微起伏,向前看去,對面的山川疊在一起,近處的兩座擠出一個夾角,山腳下河水清寒。河邊的草整齊的就像是修剪過的草坪一樣。
歌聲就是從這兒傳過來的。
太陽還沒有爬上山頭,卻把云照得通透,接著這點光,游子才看見那唱歌的女子背對著他,長頭發,穿一件水手服,稱之窈窕不為過,比想象中的要年輕。
游子才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張俊的居所,那時,她正在讀一封信,讀完信之后跟他道了聲再見就走了。
她讀信的聲音不如唱歌的聲音優美動聽,甚至有些大山川的粗獷,但音色是相同的毋庸置疑。
游子才是根據衣服的辨別出這位消失在墻角的姑娘正是清晨唱歌的那一位。
她的臉頰紅潤,帶著幾分稚氣,鼻子十分精巧,仿佛出自雕刻家的手筆。胳膊和小腿比同齡人的胖一圈,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一些。頭發綰在腦后扎成一束,不施脂粉。
游子才想起來,水手服前些年在學生當中流行過一段時間。
“是個好孩子呢,竟給你讀信。不過話說回來,現在還有人寫信,可真了不起啊。請問,這是誰寫的啊?”
游子才聽到她最后念道葉子這樣一個名字,但沒有說出來。
“沒有什么了不起呢,說起來也慚愧,收到信還要拜托別人來讀,很難想象吧。”
“這沒有關系,有人幫忙那倒是一件自豪的事情,總勝過無人理睬。過去有些東西,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好壞之說。”
游子才依舊是無所謂的態度,盡量找些勸慰的話。
張俊將信工整的對折,裝進信封,封好口,插進一堆畫冊里壓平。毫不在意地說道:“我父親是做家具的,會鏤花,鏤花要先花好圖紙。我就學著畫,但沒有繼承他的行業,只會畫一些花花草草。念字讀書這回事沒有認真考慮過。現在挺后悔的,不會認字,做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如此說來,那個叫作葉子的人,肯定是他的什么重要的人,希望以寫信的方式教他習字讀字。
“那您為什么不學學呢?”
“已經過了學習的年紀,過了年紀,學很多東西都晚了。”
“常用字不多的,拼音就那么一些。”
“我要是能學會這五千常用字,還有什么學不會呢。”
“也是。”
游子才一時語塞,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三
晚上,人們喜歡聚坐在小店里玩一種叫作拖拉機的撲克牌游戲,四個人一桌,分兩家做好。通常會有一些人坐在旁邊看,幫著算計得失。有時會賭錢,有時不會。張俊就是其中的常客之一,并且精通計算。這種撲克牌游戲非常能消磨時間。從七點鐘開始,打完一輪下來,往往到了九點將近十點鐘。
游子才發現,用過晚飯之后,坐在小店里的老人居多,偶爾也有兩三個小孩。他們穿著藏青色或深藍色的衣服,高高的卷起褲腿,露出精瘦的腳踝和小腿。房間里只亮著一盞燈,并不十分明亮。外面的月亮還沒有升起來,情況會好一些。
張俊穿長衫,干凈整潔,鞋襪不染一絲泥土灰塵。他不茍言笑,也不高聲說話。不過一抓到撲克牌,情況截然不同,眼睛里射出銳利的光芒,在暗夜里一閃一閃的。他坐在竹椅上,雙臂張開,身體向前傾,快速的瞄一眼其他人的臉色之后,目光落到手上的撲克牌中,學著其他人的樣子,用食指和中指夾牌,再用力的甩到桌子上。
游子才看了半天也沒弄清規則,他們要么把紅心說成黑桃,要么把梅花說成方塊,或許這是故意增加難度吧,或許是這里的規矩不一定。
“各位爺爺伯伯叔叔早上好啊。”
“小玲來了呀。”
循聲望去,在門口撒出的白色燈光邊緣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晚上有些涼,她還穿著粉紅色的蕾絲花邊的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膚在燈光的映照下非常白皙。游子才往前探了一下身,她就跑到黑暗里去了,在五六米開外的地方,閃爍著紅綠藍三色的點點的光。
“早上好?”
游子才以為自己聽錯了。
過了片刻,小玲拉著一個矮一點的穿溜冰鞋的男孩子走到門口,坐在條凳上的一位老人往邊上挪挪,拉他們坐下,說:“小玲和小宇有空出來玩啊,早上天氣冷呢,多穿一點衣服小心著涼。”
“小宇要出來,自從買了這雙發光的鞋,他天天晚上都要出來,不肯待在家里。”
“這鞋子好看呢,閃光閃光的,發紅光,又發綠光,又發藍光。”
“姑父從外面買回來的,我也有一雙,比這個更好看。”
“你姑父?那個長指頭的嗎?”
“是的。”
“他回來了嗎?什么時候?”
“回來了,前幾天回來了,不過,只住一天就走了。”
游子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著小玲,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細眉毛,眼睛水靈靈的,白瓷般的鼻子和耳朵。聲音清脆而不尖銳,游子才又想起了給張俊讀信的葉子,看起來,這里的女孩子都有一種不加修飾的水靈秀氣,一種自然的美。
“小玲要什么吃的嗎?糖,餅干還是果凍?”
這是商店僅有的幾樣吃食,放在中間的大紙箱里,旁邊的貨架上擺著油鹽,還有面條和煙酒以及飲料。
“不用了,不用了。”
小玲不停地搖頭。
“要的話自己拿哦。”
游子才胩看向桌子的撲克牌,報紙的邊緣露出紙幣的一角,在討論方才出的牌時,各自取出一疊紙幣,取出一兩張給對方。張俊也像他們一樣,只不過他把紙幣按面額大小齊整地疊在一起。據說在牌桌上是忌諱這一點的,也是細細計量,越是容易失去它們。
“我給你說一說這個故事吧,發生在我們金崗,是真實的呢。”
“不要不要,你已經講了很多遍了。”
小玲拼命地搖著腦袋,游子才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自己是為聽這個故事而來的。
“這個是真的,老輩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不要不要,不聽。”
老人抓住她的手腕,堅決要說:
“在很多年前,金崗可沒現在這么好,那時候地方很小沒有住著幾戶人家,地也沒有這么開墾,收成是不多的。有一家人靠打柴燒炭營生,攢夠了一車就拉到很遠的集市上去賣,再換些油鹽回來。日子過的不容易呢。等老樵夫一死,家里只剩下一個小樵夫和他娘親。小樵夫也像他爹一樣打柴燒炭,偶爾逮點兔子山雞,有時也能抓到野豬。他抓到這些野味以后,一般會割一些放到廟里,供奉山神。剩下的吃不了要么腌制過冬,要么分給鄰里。
像這樣過了幾年,小伙子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齡,人倒是不錯,沒人愿到這地方來,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搬走了。老太婆看到這個情況雖然很急,但是急也沒用。
那一年天氣反常,八九月份就變得很冷。家中老娘生了病,天天躺在床上,喝什么藥都沒用,眼看沒幾天活路了。到了十月,天氣沒好轉,甚至下起雪來。雪下了一天一夜,足足有一尺多厚。老太婆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白皚皚的雪,風鉆進來了,一點辦法都沒有,一粒米一點水也吃不下。
老太婆把兒子見到床前,說,我已經沒幾天活路了,這一生有吃沒吃,好過不好過都過去了。唯一還沒有做好的事情,就是給你說一門親事呢。
小樵夫邊哭邊勸,勸也沒用,就跑到外面堆了一個雪人,有真人大小,給它套上紅色的衣服,脖頸上圍上粗紗巾,又用紅布裹了頭頂,跑到屋里說,你看你看,你要找的兒媳她就在門外。
老太婆靠著床頭爬起來,果真看見外面有個穿紅衣裳的年輕姑娘走近屋來……”
雪人就是雪人,看花了吧。游子才暗自思忖著。小玲哎呀一聲打斷他的思緒,說:“都聽好多遍了,真有那么神奇嗎?”
“有啊,代代傳下來的,還能有錯嗎?多虧了那年輕人有孝心,平時又去拜山神,都是山神保佑呢。”
小玲從凳子上跳下來,顯然沒有被故事吸引,對山神也沒興趣。
游子才倒希望他能再講下去呢,既然沒有說完,按照慣例,需要圓滿呢。所謂的真的還是假的也許不重要,東邊山腳下的確是有一座山神廟。
這座廟由四堵紅磚墻砌成,沒有開窗,只有一扇門,廟不大,站在門口一眼就能掃盡廟內陳列的物品,端坐在著正中的神像,掉漆的黑褐色桌案,上面擺有一個小香爐,幾截未燃完的蠟燭斜插著。桌腳下有三個棉花蒲顛,地面是水泥的,勉強說得上平整。左邊的墻根處有一面鼓放在架子上。
能夠把這間廟與幾百年歷史流傳下來的故事聯系在一起的,恐怕只是那些陳舊的桌案和神像了。
不過陳舊也好,使人心生得幾分虔誠。
游子才在席間提起這個故事的時候,舅舅蘇服卻顯得驚愕,堅決否認本地流傳有這么一個故事。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從小到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沒有聽說過,唯獨這個沒有,真的沒有。”
“不會吧,那些老頭子是這么說的,好像不止說過一回。”
“老頭子?老家伙八成老糊涂了。”
外祖母不滿地訓道:“怎么能這樣說呢,人誰沒有老的一天,不過話說回來,這事情,約摸著米三公有關。”
“米三公那個精神病,和他有什么關系?”
蘇服的語氣一點都不符合他這個年紀。
“是啦,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你幾歲來著,我要想想,好像沒有生下來呢。”
蘇服正月剛到不惑之年,如此說來,那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老人四十年前,真值花雨年華呢。
畫上的這個人,坐在一棵快落光葉子的桃樹下的小板凳上,略垂頭,黑色的厚重的雨衣幾乎將前身蓋住。只有臉和手掌露在外面,眼睛睜得大而凹陷,顴骨突出,高額頭,鼻梁硬直。神色平靜,沒有任何波瀾。仿佛被風磨平的石像一般。手背上不滿了網狀的細而深的紋絡,令人悚然。為了凸顯這沉悶詭異的氣息,畫家給他配上枯樹做背景,天空是秋天的天空,陰郁而高遠。
畫完之后,畫家喃喃自語道:“可是,還少了什么呢!”
“我覺得挺好的。”
游子才并不懂得欣賞畫作,只好盡力讓口吻充滿敬意和贊美。張俊沒有理會,松開夾子,將畫布從畫架上取下來,對折兩次后毫不猶豫地扔進廢紙簍里。
游子才覺得有些可惜,暫且不說它看起來十分相像,甚至比一般雜志的插畫都好看,光是畫在上面的時間也是不少的吧。
畫布被扔進廢紙簍里,那個長久地坐在樹下的老人的模樣就淡下去了。經管推開窗就能看到,遠處模糊的人影。游子才仍然不敢開窗,更不敢走到那邊去看看這個叫做米三公的老人。
尤其是在雨天。
山野之中,由于多林木的緣故,一逢陰雨天,霧氣騰騰的,早晨和黃昏看起來都差不多。
游子才撩起窗簾的一角,外面還很昏暗,從樓上下來,有些人已經起來了,正在準備一天的早餐,而一家之中,老人起得更早。
四
晚上睡不著也是一件不舒服的事,倒不如早上起早一些。游子才是想再聽一聽那歌聲的,這些天閑來無事,這種欲望變得強烈。
天色漸亮,太陽就要升起來,那種非常迫切的感覺變歸失望,像潮水一樣又輕輕落下去,心緒始歸平靜。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
這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稍顯稚嫩,穿透清晨朦朧的薄霧,因為再沒有其他什么聲音,很清楚。
這倒是很有意思呢,游子才認真聽了一下,聲音是從東邊傳來的,讀了一會兒就停了。
游子才挑著水桶去山腳下的一口井中挑水,水井有些年頭了,因為水干凈甘甜,一直保留到現在。其實,水管已經鋪到了各家各戶,井水未必有那種滋味,喝習慣了的緣故,只是省卻了一筆費用。大多數井都是露天的,沒有井蓋,落葉飄入井中,就沉在井底,雨水沖下來,井壁就會長出青苔,還有苔蘚。還需要清理呢,這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游子才穿過小巷,沿著田間的石子路,看到山腳下有一口水井,井口是六邊形的混凝土,還用一塊松木板蓋在上面。水滿而幽暗,在井口伸手就能舀到。
水井比想象中的要好呢。
游子才扔下扁擔,正要提桶汲水,突然一個中年婦人抓住水桶提手說道:“是不是家里停水了?”
“沒有呢?”
“沒停水為什么還要來挑水,年輕人倒有的是氣力?”
“皮管里的水不太好喝,有股味道。”
“能有什么味道,他們不都是這樣吃過來的嗎?”
游子才明白過來,這是私家的水井,這是金崗這個村莊公共的水井,頓時有些羞愧地別過頭,把空桶收起來。
“井水還是更好的。”
“是啊,你是哪家的孩子啊,以前怎么沒有見過你?”
“那邊。”游子才心生厭惡,隨便指了一下。
“哦,你舅舅是不是叫蘇服?”
游子才不自然地點點頭。
婦人終于讓開道,說:“哎,說起蘇服,我就記起來了,你長得蠻像他的,以前好像還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水快挑回去吧,家里急著用吧。這水好,又清涼又甜,獨一無二的好,我們都是用來釀酒,釀出來的酒也好,好遠地方的人都會來請我們幫他們釀酒……”
游子才雖不樂意,還是從井里打了水,暗自嘀咕道:“水不就是水,能有多到差別。”
“游子才。”
游子才循聲望去,給畫家讀信的那個年輕姑娘正站在院子里沖他喊道:
“告訴張俊叔叔,我今天有事不來了。”
張俊叔叔!這個稱呼有些別扭呢,又說不上來。
游子才像畫家一字不動地轉告了她的原話。張俊哦了一聲,轉身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原野,秋風吹過以后,十分空曠。他拉了一下抽屜,還把抽屜關上。臉上沒有出現期待的變化。
游子才又說起早上的事情:“我一直以為水是國家的,是公共的資源,看來,我錯了。”
“你是說,誰也要收費嗎?”
“哦——要的吧。”
“井水嘛,在人家的井里面,當然是屬于人家的。”
“一擔水而已,你不覺得……”游子才認為自己懶惰,聲音弱了許多。
“一擔水而已。”
張俊不咸不淡地重復了一遍,當做是回答。游子才本想說些埋怨鄙薄的話,卻落了空。
晚上想起那個稱呼,雖有禮貌,總歸有些奇怪。過了一天了,游子才一直在想她會來,還是不會來,即使她不來,又有什么辦法呢,自己沒有合適的借口去找她。第二天剛吃過早飯不久,她就匆匆忙忙地跑來了。張俊拉直衣領,又從上往下摸了一遍襯衣上的扣子,跑到陽臺上喊道:“你上來坐坐吧。”
“不了。”
畫家帶著信飛快的跑下來遞給她,又從屋里搬出兩批椅子請她坐下。她取出信徑直念道:
“張俊,或者我們的畫家先生,近來過的可好。
我這段時間由于幫父母忙著打理商店里面的一些工作,你的來信收到了,沒有及時回復請見諒呢。也不是說每天都沒有那么一點空閑的時間,只是你知道我一向比較重視的緣故,需要一些時間來思量并慎重述于筆端。
什么是幸與不幸,恕我無法回答,如果有時間待在一起的話,我愿意讀一些書上的句子給你聽,請你自己去分析。正如我們能走到一起,到底是機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這到底不能回答,是一件幸運的事情還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亦無從知曉。或許吧,有那么一種說法,我無意回頭的時候,你正在等我。可是這將錯過尋找前方更美的風景的機會。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我們無從知曉對方是否是世間最好的存在,選擇了彼此的時候,也就選擇放棄尋找更好的另一半的可能性,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這誰能說得準呢……”
唱歌的聲音好聽,讀信還欠缺一些,有時莫名的卡頓,嗓門不低,卻略帶沒有睡醒的朦朧。咋一聽,很難和那夜鶯般的歌聲聯系到一起,聽的久了就知道,這是出自同一個人無疑了。
讀完信,她伸手就要走,張俊吃驚地看著她,沒有急于去接,而是又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正要遞給她:“等一下。”
“我已經讀完了,你問他。還有什么事嗎,我要回去了。”
“那——算了。”
張俊接過她手里的幾張信箋,大拇指和食指緊緊地捏著一角,哀婉地嘆息一聲,紙張無力地垂下。他低頭看著腳尖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坐下,一手拿著一封信。
游子才看見其中一張信箋上面寫道:春雨過,桃花落。不思量,獨凝眸。楚天沉,花難留。夢落花,人空瘦,春闌珊,漸生愁。燕成雙,人依舊等語,說道:“挺押韻的,像歌詞呢,可惜現在不是春天哦。”
“是啊,是歌詞呢,葉子聽說她唱歌好聽,特意用現在的曲子填了一首詞,不過,要是沒時間——”張俊故意咳嗽一聲,看著她說道,“要是沒時間就算了。”
“好吧,我先拿回去,有時間就看看。”
她接過信走了。
太陽剛從山上升起,金黃的陽光穿透林間的薄霧帶著冷冷的濕氣打在她的肩上,與她翠綠色的鑲黃邊的套裙融合在一起,就像是一株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的正在盛開的葵花。
“像,也不像。”游子才禁不住說出口,“要是在古代,這也是一個好年紀吧。”畫家手上的信件,字跡娟秀工整,一般大小,每一個都規規矩矩,竟無一處勾連。
“真是有才啊,寫的真好。”
“是嗎?”
張俊輕輕點頭,隨后不停地顫動,哈哈大笑起來。
老婦人從廚房里走出來,在他面前低聲說道:“米沒了,只夠今天上午吃的,中午吃的都沒有了。”
“你等一下,我這就去買。”
本地的小店也就是張俊晚上時常去的那家是沒有賣的。金崗的土壤十分特殊,稻米的產量遠遠高于其他地方甚至是不正常的水平,實在難以想象。游子才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要是把這里所有的田地都包下來,那肯定能不少呢,但誰愿意出租呢。
游子才問起這事的時候,舅舅蘇服沒好氣地答道:“城里人么,有錢,肯定要吃好的,怎么會吃我們鄉下人種的。”
“怎么說,難道米糧不都是土里長出來的嗎?”
“有的土還真不一樣,我們這邊的糧食產量高,外面就有說法,說我們這兒的作物,打多了藥,吃不得,不安全。我們吃了這么多年不也過來了,不過真的不好賣,價錢十分便宜才會有人收。”
“有錢人——那個做飯的老婦人是請的吧?”
“是,叫什么來著,我想一下,哦,想起來了,你一定不認識。”
游子才覺得尷尬,確是事實,這么大個村莊,的確不認識幾個人。
“哎,他哪來的這么多錢,平時又不做什么,不是只畫畫嗎?畫又不是生活中要用的,沒人買呢。”
“還不是家里有錢。”
說這話的時候,蘇服哼了一聲,夾緊手上的煙,懶懶的將腿搭到另一條腿上
游子才更加迷惑:“他家里不是做木匠的嗎?也對哦,有門手藝,的確吃香呢。”
“哪里的話,騙你的,嘿嘿,騙我不到。”蘇服得意地笑道,“他更你們這些人就說自己爹是個窮木匠,租房子的錢——一開始人家不同意,不租給他,他一次性付清了三年的租錢,還是給的現金,顯得自己有本事,別人看起來像自己賺的,他卻騙我不到。我去過外面就知道,他爹是企業家,開小工廠的,后來虧本欠債,自殺了,給他留下了一大筆錢,也算是個交代……”
聽他這么一說,游子才心想:“難怪,畫畫與種地畢竟不同,不是畫多了就有經驗,就能畫好。”
蘇服接著說道:“現在有錢人都搬到鄉下來了,說鄉下山好水好空氣好。你知道吧,他一來就去找小歡,就是林歡,還給她父母送了很多東西做見面禮,村里人也有份。后來又去請林歡給他讀信。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里面有問題。”
游子才不同意,說:“不會的,林歡還這么小,只是個中學生呢。”
“這有什么關系呢,只有你情我愿,誰也攔不住,當下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陰陰的,似有山風吹來,卻沒有冬的凜冽,只是山野寂寂,呈現出一片墨綠之色,不由得心生寂寞,仿佛光陰以可見的速度流逝而無能為力。也許不久就會衰老,失去精神,爬滿皺紋,無精打采地蜷縮在椅子上。
這就是那個人的樣子。
張俊忽然笑了一下,青春流轉的光從眼睛里溢出來,有些蒼白的臉上泛起潮紅,嘴唇不停輕微地顫動。他忽然一撩衣服下擺,跑到七八米遠的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游子才朝同一個地方看去,正好可以看見坐在山坎上掉光了葉子的桃樹下的老人的側臉。那個角度剛好可以避開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足夠明亮,那倒是一個好位置,可以看見彎曲流轉的河流大部,綠而锃亮,接近于透明,不曾收到其他色澤的侵入。有風吹來,河面沒有泛起一絲漣漪。河邊一位略顯老態的婦人從木水桶里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白乎乎的東西,放進河水中洗濯,這是怎樣的一副畫面呢,假使是無雙的少女,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也值得萬分懷念了……游子才走到橋頭一看,那竟是一個碩大的白蘿卜,尾巴上居然拖著一尺多長的粗壯的根須。
“太夸張了!”
游子才拉動畫家的衣袖,示意他往那邊看。張俊見怪不怪,游子才想起來,他在這里呆的久了,應該是什么都見過的。
“太夸張了,一根蘿卜裝滿一整只水桶,夠吃好幾天的了。”
“吃蘿卜心那一部分。”
“吃蘿卜心那一部分?”
“是的,心,那一部分最嫩,最甜。削掉其他部分。”
“那不是很浪費嗎?這不像……曬干貯藏也好啊。”
“土地的饋贈么,想來不要成本,也就不需要珍惜了。”
果然,那個婦人用菜刀看去頭尾,熟練地削起來。銀白色的刀刃上下抖動著,蘿卜跟著轉動,勻稱的細條狀的蘿卜肉掉到水里,轉了幾下就飄遠了。不大一會兒,那么大的蘿卜只剩小臂那么粗一部分。婦人裝滿水就直起腰往回走。
婦人略顯安胖,穿著細格子的紅褐色衣服,黑褲子,露在外面的小腿上的肌肉結實穩健。
游子才越看越覺得她像給畫家讀信的姑娘的母親,不禁鎖起眉頭,哀嘆道:“縱使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縱使有那么優美的歌聲,年華一旦逝去,也會變成她母親那樣吧,這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這里,游子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連秋的景色也更加悲涼,淚水馬上要奪眶而出,又在一聲沉重的嘆息中退了回去。這多少要歸功于車輛在山間道路上的顛簸,使整個上半身都在搖晃,頭也跟著一顛一顛的,放佛整個腦袋都在顫動,怪誕而舒服。連車窗外的樹木都更清晰了。
“回去吧,下雨了。”
秋雨三兩點隨意落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雨不大,游子才認為沒有必要。況且,畫家還保持著看向前方的姿勢沒有動。
那個老人還坐在無一片葉子的近乎枯死了的樹下。忽然,頭頂上升起一把粉紅色的小傘,傘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慢慢靠到樹下,接著,一位穿著緊身衣服的母親牽著小孩子舉一把很大的黑色傘走過來,傘蓋過老人的頭頂,孩子和母親試圖去扶老人,但沒有結果。試了幾次之后,母親拍著男孩子的后背,讓他回去。
“畫家叔叔。”
這是小玲的聲音,游子才定睛一看,真的是她,便為自己清晰的記憶感到震驚不已。
張俊微笑著向她招手。
“畫家叔叔,下雨了不回去嗎?”
“沒事呢。”
“淋雨小心感冒哦。”
“不會的。”
畫家一直揚起嘴角在笑,連眼睛都是瞇著的,仿佛有強烈的光照進來。
看見小玲,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游子才又想起在小店里看張俊打牌時那個老人講的關于雪人的故事來,可惜他沒有講完。便向張俊打聽:“你知道嗎?”
“嗯,知道的。”張俊看了看云,伸手捊去臉上密密的水珠,說,“結果有很多種,不知道你想聽哪一種?”
最好的結果只有一種吧,游子才無奈地搖搖頭,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雨下了一刻鐘了,沒有停的趨勢。
舅舅蘇服在門口喊道:“子才,還有張畫家,下雨了,快進來躲雨。”
游子才拉著畫家往回走,張俊邊走邊頻頻往后看,蘇服大開著門,里面已經坐了好些人,都是上了歲數,褲腿卷的高高的農民,不少人抽著廉價的煙。他們向年輕人打過招呼后,說了一件怪事,說幾十里外的范姓人家的狗生了一窩崽子,其中一條全身黑色的狗崽長有兩條尾巴。這條狗沒活過來,出生后兩個小時就死了……
他們又說起了狗啊黑貓啊有關的怪事,一連提到好些人家好幾個名字,游子才一個都不認識,也記不住。看見小玲蹦蹦跳跳地朝這里走過來,他們立即終止了這個話題,紛紛向小玲打招呼。
“這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呢,膽子真大。”
快到門口的時候,小玲斜扛著傘,跑到屋檐下收起傘靠在墻角上,一個留花白胡須的老人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一個位子,小玲就在長凳上坐下。
游子才認為小玲不應該坐那里的,她應該坐在一把單獨擺放的椅子上,便連忙起身,又不好開口招呼她坐下。
一個年輕一點的高高瘦瘦的人把沒抽完的煙蒂往門外一扔,湊到小玲面前問道:“小玲啊,放幾天假啊?”
“八天。”
“從哪一天到哪一天?”
“一號到八號。”
“今天是幾號?”
“七號。”
“那還有幾天假?”
“好有七天——不是,是一天。”小玲掰著手指數了一下,邊點頭邊肯定地說,“是七天,七天。”
“那不是放完假又要回學校啦?”
“對呀,你去不去,一起去。”
“我是不去,學校哪有我這么大年紀的學生。懟了,你怕你爺爺嗎?”
屋里頓時鴉雀無聲,細雨原本很微弱,現在更是聽不見了。
小玲嘟起嘴,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是自己的爺爺,為什么要怕呢?”
“是自己的爺爺為什么要怕呢?”
坐在她旁邊的留花白胡須的老人輕聲重復了一遍,其他人紛紛點頭夸贊。游子才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不過馬上明白過來,小玲的爺爺就是坐在樹下的那個穿著黑色雨衣的老人吧。
大家都不說話了,雨沒有停,天依舊陰陰的,甚至隨著時間向夜晚推移更加幽暗。
這些雨水淋濕道路,充盈溪澗倒也洗綠了山川樹木,尤其是河流兩岸積攢的涌動的綠,竟有了花都落盡的暮春的氣息。
一行人趁著雨躲在屋檐下什么都不干,只是單純地看著外面的雨,要是能長時間都這樣就好了。
游子才知道那是空想,再度覺得人世匆匆,止不住的悲哀。
“時間蠻早了,該回去了,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也下不大。”
不知是誰這么一說,大家陸續起身,把凳子推到兩邊的墻腳下。蘇服客氣地留他們吃晚飯,但是沒有人留下。
小玲也跟著起身回家,游子才走到門口才發現小玲的母親站在楓樹后面,應該很久了吧,卻沒有進來。
天色暗淡,山間有些陰涼,加之已是秋天,晚上無月亮,周遭出奇的黑。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也是什么都看不見。但因為下雨的緣故,張俊的眼里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這看起來幽幽的,很驚奇。仿佛五六歲孩子的眼睛在二十多年之后都沒有變化,仍是以當年的目光打探著世界。他胡亂地拉扯著周邊的東西,口中時斷時續地念叨著:“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一切的東西原本都是黑的,天空是,云朵是,河山是,樹木是,衣衫是,人的膚色也是……因為黑色深淺的差別使得它們得以區分。即使不是,也會褪回本初的顏色,只要時間過去了,只要時間到了。月亮就會在雨后出來,我看見了,一切黑色的東西都會發光,一切黑色的東西都在發光,就在眼前……”
游子才完全沒有聽懂他說什么,但還是耐心地坐在旁邊,看他飛快地舞動畫筆,兩個小時之后,就有了大概的模樣。
一個滿是皺紋的老人坐在矮凳上,略垂首看向前方的河川。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雨衣,帽子壓著額頭,雨衣前襟堆在鞋上,鞋子只露出腳尖的橡膠部分。他瞇著眼睛,神情專注,仿佛在思考著什么。十指搭在膝上自然彎曲。蒼老粗糙的手指正在往下面滴水。在這純粹的黑色之上,雨衣反射著白色的明晃晃的光,左肩部分尤為強烈,仿佛有一盞路燈懸掛在正上方,而腳下潮濕而厚實的殘存雜草蒼勁的根的路面卻說明這種猜想是行不通的。
難道是月光嗎?明晃晃的被水洗過的圓月?
游子才沒有說出自己幼稚的看法。張俊對這幅畫相當滿意,為了使顏料快些干,他搬來無煙煤,在房間里生起了爐子。
六
從前些天撕毀的畫稿來看,這是同一個人無疑了。距離最近的時候,橋上就可以看見他的側臉,其實在沒一個夜晚只要掀開窗簾就能看見,在第一晚掀開印著康熙南巡圖的窗簾就曾看見過的模糊輪廓,游仿佛憑空懸在黑色的幕布上。
只是不情愿,只要愿意,天天都可以。
游子才沒有隨張俊一起朝老人走去,而是先走進旁邊的屋里。
這是
一棟中規中矩的房子,一個大廳帶兩間側房,廚房單獨于右側。外墻為水砂那種偏藍的灰色,并飾以白色邊框。再細看就能發現,外墻表面的砂石有剝落的跡象,顯得坑洼不平。再走近一些就能看見細細的密密的黃色斑點,伸手一摸,并不是砂石的堅硬冰冷,而是有些穌脆刺手,就像焦干的樹葉邊緣的卷起,伴隨有屑沫的掉落。
這不是紅磚墻華麗的外衣,這是黃土刷了綠漆。
如此看來,這便是目之所及,看不到往昔的建筑的原因吧。
老人仍在樹下坐著,小玲蹲在旁邊,雙手抓住他的一條胳膊,時不時地回頭看。孩子的母親雙手靠在背后,背對著畫家一動不動。張俊走到離他們六七米開外的地方不走了,抬了抬嘴唇,始終沒有說出來。
“你過來吧。”
“不,不用了,我看到了。”
孩子的母親有些失望,點了點頭,小玲立即起身朝這邊跑來:“畫家叔叔,你過來看看吧,畫的好像,真的好像,你要是給爺爺看看你的畫像,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張俊依然站著不動。
站在這里確已經看清楚了,人的側臉,人的胡須,人的耳朵。坐在樹底下的老人,不像是扔在外面無人看照的石像,不像是一捆扔在外面的干柴因風吹日曬而腐糜爛。相反,他的側臉干凈整潔,雖臉色蠟黃,也不會令人想起眼角的皺紋里可能存在的垢泥,大概脖子上堆起的褶皺都是干凈的吧。
活生生的人與畫像終究不同,雖氣勢已是日薄西山,但仍讓人感到那是鮮活的,有溫度的,而不是僵死冰冷。
“我不否認您是一位杰出的畫家,您筆下的人物也栩栩如生。但他缺乏一絲氣息,這氣息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
張俊對于女子,對于小玲的母親的來訪著實有些意外,雖然她常常來金崗小住,蒞臨寒舍,卻是頭一回呢。
“只要看起來像,不是就好了嗎?”
“只是看起來像,我父親的確是看起來怪異荒誕,有些神經質。他的做法沒有人能夠理解,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的世界不都是這樣的嗎?有些人發覺了,有些人沒有發覺而已。”
這全然不像是從撫養兩個小孩子的母親口中說出來的話,游子才大為驚奇,幾乎一字不差地記下來。
張俊也有些吃驚,但馬上耷拉下眼皮,有些沮喪。
女子繼續說道:“不知道您還記得流傳在本地的一個故事嗎?那個寒冷天,與雪有關,他們經常給小玲講起的。”
“講那個干嘛?”
畫家或看看窗外,或看看手表,目光在這二者間徘徊,有些煩躁。
“我給您講個故事吧,講一講與這個故事不同的說法。”
“故事么,不必了,說來說去都差不多。”
“不,您一定要聽一下,對您的畫畫有幫助。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差不多也要搬走了吧。如果記得沒錯的話,您是因為好奇才搬來這里的,世上竟會有我父親一樣的人。近段時間,我的幾位姊姊都不來,哎,要照顧這樣一個人也挺麻煩的。”
“老人身體還好嗎。”
“雖然吃的不多,一直坐在樹下,也沒什么災病。”
“那還好。”
“總要有人照顧吧,要是餓死了,名聲有多不好聽。”
畫家眼睛都不眨一下,冷冷地說道:“那,為什么不請一個人呢?”
“這倒可以商量著來。”
張俊背對著她不說話,也不招呼她坐下,而是在窗邊來回踱步,想著自己的事情。
九月的山風從遠處吹來,越過一大片空曠的田野,再穿過路邊的松林時,已經小了許多。下過雨之后,從窗戶里鉆進來,畢竟還有些涼意。
“對了,既然來了,我就跟你講一下我父親這個人吧。”女子先打破沉靜,“能夠出現在您筆下,也算是一種緣分呢。”
“請——請講。”
“我父親就是他們口中的米三公,本命米長生。名字雖好,倒也是無病無災。都說名字要取的錢賤一些,名字取得賤命就硬。我祖父當時沒有想過這么多吧,只圖叫的順口。”
“后來呢?”
“我祖父是本地的燒炭工人,只做秋冬兩季的生意,平時也會采一些草藥,后來從山崖上摔下來,尸骨都沒有找到。我祖父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跟一個木匠師傅做學徒。偶爾上雇主家做點家具,沒生意時,就種點地。后來,木材價格上漲,就和大伙到山上砍木頭去賣,卻被人舉報,落了個惡劣的名聲。加之家境不好,二十七八仍是單身一個。
我祖母為此得出病來,四處托人做媒毫無結果。
來廟里祈福的肖瑩聽說之后,假裝答應,并且在我父親家里呆了一個月,做些家務,伺候老人,盡心盡力,直到我祖母死的時候才走。那時,肖瑩只有十七歲,也不算是多大年紀,離開這里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父親忠厚老實,沒有挽留她,卻希望能再次見到她。”
女子停下話音,房間里靜極了,游子才開口問道:“那他一直坐在樹下等,不分晝夜?”
又過了幾年,我父親娶了我母親,本來什么事都沒有,我父親觀念不改,一直想生個兒子,可我母親一連生下三個女兒。我父親把長女的兒子接過來當長孫撫養,很不幸的是,這個從來沒有見過雨的河生淹死在自家門前的水溝里。”
講到這里,女子蹵著眉頭,緊咬雙唇,眼里含著淚光。張俊絲毫不為所動,說:“自己命不濟,生兒子干什么呢?可憐兮兮地活在世界上,倒不如不生的好。”
“唉,可是世界上有幾人能向您一樣,不愁吃穿呢?有父親留下來的大筆財產,誰會去種地種田呢。”
游子才覺得她說的在理,像他這樣連衣服都要請人浣洗的人是不容易體會的。游子才眼前忽然浮現出舅舅蘇服家中的窗簾上的那幅圖來。
張俊終于忍不住,不滿地敲著桌子,說:“你不會是特意來整這些說辭的吧?”
游子才覺得他有些激動,與過去淑婉的形象不符,或者說,他骨子里是暴躁易怒的,只是一直在壓制著自己的脾氣。
“當然不是,我來請您幫個忙。”
女子不卑不亢。
“說說看。”
“我想請您勸勸我父親,叫他不要老是坐在樹下,專門派人伺候著,怪麻煩的。”
“我怎么勸?你們都勸不動?”
“是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父親接連生下三個女兒后終于誕下一個男嬰,未滿周歲就被人抱走了,我父親遷怒于我母親,又因為外孫死去的緣故,整個人都變了。”
“哦,這倒是聽起來令人有些痛心呢,我很同情他的遭遇,確實是該去看看他。”
“那就不勝感激了,如果您愿意告訴他您左肩上有一塊桃花花瓣形的胎記,左耳背有顆痣的話我想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因為他那不滿周歲就被人抱走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恰巧也有這兩處印記。”
張俊突然轉過身來,睜大眼睛瞪著她,大張著嘴巴沒有出聲,臉漲得通紅,肌肉輕微的抽搐著,神情十分古怪。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變青變紫,最后又涌起酒紅色。他咬緊牙齒,緩緩地吐出兩個字:“我去。”
“是真的嗎?我很高興呢,早就想買一些您的畫作,如此看來,您確實是一個德才兼備的人兒了,如果您的母親要是知道的話,一定會為你感到自豪的。”
這像是恭維的口吻呢,女子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刻意停頓了一下,提高嗓門。張俊一腳踹倒了畫架,闊步走了出去。游子才追到門口的時候,他已不知去向。
世界上湊巧的事情真是不少呢,湊巧的事情見的多了,這也就不足為怪。不過在這樣一個地方,人們往往說著相反的話,沒了說成有了之類的,乍聽起來,確也有些分不清呢。
女子鎮定地站在走廊上,一只手靠在身后,微微頷首邁著小步向遠處走去,從傍邊經過的時候,游子才發現他的頭發全部綰在腦后,給人干凈精致的感覺。
她走過的時候,好像帶起了一陣風。
這風不大,像心臟的跳動一樣,在耳邊一陣一陣的,并裹挾著沙沙的聲音。這風聲沒有持續多久就弱下去了,但沒有完全消失,而是陷入更加長久更加微弱的嘆息中。
像是來自于遙遠的北方高原,穿過遼闊的大地平原,將終止于山谷間。
七
秋天的風即是如此,無形而有聲可聞,吹拂在裸露的皮膚上,卻也寒冷,無止無息的,如并不強烈的感情,聽的多了,便無理由的惆悵。并不如書中描繪的那樣,是金色的,帶著豐收的甜味,是一曲豐收的歌吟……
游子才好久沒有聽到那個給畫家讀信的姑娘的聲音了,也沒有看到她,時間一久,自然覺得淡泊,不如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時的好奇和留戀了。
“春雨過,桃花落。不思量,獨凝眸。楚天沉,花難留。
夢落花,人空瘦。春闌珊,漸生愁。燕成雙,人依舊。
山雨來,風盈袖。念故道,還登樓。空留念,惆悵盡在川前。花辭樹,雨生煙。愛恨在,孰可憐。唯時序,不共與,難言。”
一陣略帶感傷的婉轉的低吟過后,歌聲從東邊傳來。游子才立即判斷出這與第一次聽到的歌聲是來自于同一個人。在房間里隔著窗就能聽見,也就是說,她就在不遠的地方。游子才推開窗戶,外面一片模糊,遠處的燈光也不止什么時候熄滅了。
游子才飛快地跑到樓下,站在大門口張望著,那歌聲業已停止,無蹤跡可尋。那懸掛于樹下的燈確實是不見了,四周十分寂靜,只有那討厭的風聲,似乎回蕩著少女的歌聲,還在耳邊響個不停……
已過中秋,月懸于天,十分明亮,照的周邊的云銀白的一片。稍稍站久一些,就能看清明月下山陰處的道路泛著生鐵的光澤。與草木山川相比,十分扎眼。
游子才遵循明月的指引,踏著幽暗的樹影,在想看看老人還在不在樹底下坐著的好奇心的促使下走到水泥橋上,卻看見河邊的供人浣洗衣物的巖石上坐著一個人,他穿著素白的衣服,短發像水藻一樣黏在頭上。
“這不是畫家先生嗎?在河邊不冷嗎?”
那人猛地回過頭站起來,雙手抱著肩膀,渾身濕漉漉地從河灘邊跑上來,咬著牙幾乎咆哮著回答道:“冷。”
“冷——那你在河邊干嘛呢,渾身濕漉漉的,沒一處干的地方。”
張俊在他傍邊停了一下,反問道:“看見她了嗎?”
“她?給你讀信的那個人嗎?”
游子才還沒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想來卻也慚愧。
“對。”
“沒看到,我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沒看到她,你找找看吧,應該就在這附近。”
“哦。”
畫家垂著頭,水順著臉頰留到下巴上往下滴。他努力克制著顫抖,像寒風中不肯脫離樹枝的枯葉,一下子作為人的那種沉重感消失了。他失望地抬起頭,快步向夜晚的深處跑去。
游子才十分困惑,坐在車上想了很久也想不通,這么晚了,九點多鐘,所有房屋的燈都快滅了,外面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他一個人在河邊干什么。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算是一個奇怪的人吧,想不通的地方還會少嗎。
“這么晚了要多穿點衣服,外面冷。”
“知道了。”
外祖母的話無非就是這些,游子才都快聽出繭了,并沒有放在心上。
“哎,也不知怎地,最近經常夢見那些死去的人……哎,像做客一般,世上難逢百歲人。”
未名畫家修正稿
西門
9月26日始
10月17日于永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