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默葬|第11章·雪中梅散禁苑嫌

正值年關,各處張燈結彩,確無宮外那般熱鬧紛繁。湛紅色的燈籠掛滿亭臺回廊,掛滿各宮各院,夜中無人時,倒為高墻內固有的沉寂增添了幾分幽邃和詭秘。

夜......正深,

月........正明。

若離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她反復回憶著這些時日所遇之人,所經之事,總覺心中萬分壓抑........

也許是.......不安……

她不知覺,恍惚中下了床,一步步向外面走去。

采菊已在門邊睡的沉了。若離留下一扇大開的殿門,癡癡地向前走,她迷茫,無助,不知要走向何方,只是散漫的走著,像是被什么力量牽引著........

她經過回廊.....經過亭臺.....經過御花園........卻不知自己正下意識的走向那日迷路后誤入的廢棄宮殿........

眼看宮殿就在眼前,四面一片黑暗,無了人,無了燈,只依稀幾只泛著詭異紅光的燈籠。

她望著那里........莫名心悸,又莫名熟悉....

身體已由不得心神控制

她一步步、一步步向那一片黑暗走去......

向著那莫名的牽引走去。

..........

忽然,后面一只手猛然扳住她的肩膀,手力之大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

若離心中一驚,忽然回復了意識,迅速轉身照著那人的臉就是一拳,卻被那人迅速地閃開了。接著那人也開始進攻,招招致命。若離自知自己武功不敵他,便招架著步步退讓,想要伺機逃跑。

打斗中,她發現那人左胸有傷,便招招直擊那傷口處,倒偏偏讓她暫時占了上風。然而若離體力現已經受不住長久打斗,無多時便已招架不住。不想那人武力高超,他步步緊逼,若離來不及躲閃,被他一掌擊在鎖骨上生有永生花之處——

頓時那股力量魔焰般的燃燒著她的每一寸感知,她感受到內心深處被刺痛!被撕扯!.......無盡的痛苦......

無盡的傷感……

她痛苦地倒地,一手緊護那永生花,一手緊抓著堅硬冰冷的青石板地面,卻再也無力起身,她感到透過單薄的素紗寢衣被這凄冷的地面和寒夜環繞,被這猝不及防而來的驚嚇與悲楚撕碎!她凄厲地嘶叫,萬分痛楚……

約幾秒的時間,她恢復一些,安靜地呼吸著,但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掏空了,她努力用手臂撐著地面,回頭望向那個頭戴寬大斗篷烏巾身披黑色披風的人。

她想要盡力顯得兇狠,顯得堅定,好奪取最后一點勝算的希望,然而那眼神中卻不自知的充滿無助與凄凌。

那人走近,欲再攻,

愈來愈近......

愈來愈近........

若離自知自己的身體再也經受不住,又不甘命喪于此,欲賭命一搏。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若離的纖掌狠狠抓著地面,青筋暴起......皆在一瞬間!一只劃破夜空的短箭忽從背后射來!恰恰貼著若離的鬢頰過去,她頓覺一陣刺心的風聲帶起的凄凄寒意.........

那箭掠過若離徑直向那人飛去,他卻反應迅速,一個閃躲,手臂卻還是被擦傷了。那箭雖不長射程卻如此之遠,經了阻力卻還能正直插在整個宮殿另一端的樹籬上,且仍在不斷的震顫!可見力道之大、恨意之絕!

若離反射性的轉頭向箭射來的方向望去........卻什么都沒有!........只漆漆的破敗宮殿、幾只幽幽的絳紅燈籠發出的冥光中.......

她回頭再看那個人,他卻在她面前停住了,似是認出了她,又似是經了剛剛那一箭猶豫著什么。

他停滯了半刻,若離看不到那寬大的烏色斗篷下面是何樣的眼神,更看不到那下面隱藏的頭腦在如何思考........卻只盯著他,既陌生、有熟悉.......

是那種永遠摸不清距離的熟悉.......

猶豫片刻,他什么都沒說,便果斷轉身離開。離開時卻不忘將那箭一并拔出帶了去。

可就在剛才那箭掠過若離耳畔的那一刻!她足足看清了!精致的彩漆雕花紋路、箭頭的鐵面竟鑲著金絲、箭身細長、短小精致,宮中卻從未見過.........莫非有人要幫自己?那會是誰?

她左思右想,卻未想出任一個有十足的理由在此時出現在此的人。可命總算保下,她便也不愿多疑,畢竟這宮里的是非皆非與己相關,日后躲著就是了。

隨著那陣風的遠去,若離長舒一口氣,看向他那離開的身影……愈來愈遠、愈來愈小、愈來愈虛幻.........

她認出了那披風!

“秦陌寒!?”她叫的很低沉,很微弱,連自己都不確定有沒有發出聲響.......

那人停住,

片刻。

她相信他聽到了。

但他無所動,又繼續走下去……走下去,步伐堅定而沉穩。

直到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若離環顧四周,凋敝的宮墻,瘋長的野草,幽冥的紅燈,漆黑的樹影........

陰森....凄冷……驚懼……

她這才感知到空氣中刺骨的涼意,才發現自己方才無意識地邁出房門時忘了更衣,忘了披風,忘了暖爐,忘了絨巾........自己現在只著寢房中薄薄的素色輕紗.........在深冬的寒風中肆意地拍打著肌膚.......

她鼓足力氣站起身,朝著剛才那人去的方向蹣跚走去,她已經沒有太多力氣,頭腦昏沉,全身乏力……

她有怨氣!她有不甘!若剛剛那個人是秦陌寒便更有怨氣!為何傷她至此卻不施援手?為何明明已被認出卻拒不露面?.......

她拖著步蹣跚走著,步伐紊亂........

她轉過一道宮墻.......回廊盡頭,仿佛是大哥的身影……

她佇立。凝視。

說不盡的感慨……...

楓啟然見到她,便快步流星向她迎來,邊走邊解著他的披風。

隨著那溫暖厚實的披風付身,她被理所當然地摟入楓啟然寬厚的懷里。

隔著披風,她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暖。

他忽然間沒有了任何言語,只想這樣安靜地擁著她,珍惜這一刻將永世不可得的光陰.......

她亦無言,靜靜享受這片安好……

只有在這里,她不用懷疑、不用思考,只需無條件地信賴.........

這片寒冬........很暖、很暖。

過了半晌。“怎么半夜三更的跑出來了。還穿這么少。”她低著頭縮在他的懷里沒看他,但透過他輕柔的語調能感受到他擔心的眼神。

她依偎在他的懷里,很暖、很暖....心暖。

這個懷抱暖身、暖心.......似乎每次自己擁著都理所當然.........

可如今.....卻時時珍惜、刻刻患得患失,這個懷抱自己還能靠多久?忽生一陣悲楚……

她發現自己突然異常不舍、珍視、留戀這份溫暖.......很快,它便不再屬于自己........甚至.....甚至屬于

別人........

她們這樣擁著。她心中百感交集,纖細冰涼的手不自覺抓住楓啟然的衣襟,越抓越緊……越抓越緊……

楓啟然見她如此,便也順了她的心意,緊緊地擁著她,不發一言,不出一語.......有那么一刻,楓啟然再不想放手,他愿,一直都愿,為懷中這無比珍惜又惹人憐愛的人兒放棄所有……

若離緊緊的依偎雖無聲,卻給了他一個信號,一個可怕的信號:眼前的一切——

終將遙不可及……

.

他們知道,他們自一開始就知道,他們肩負使命,肩負責任.......但他們不愿去思,不愿去念。僅只暫留著眼前的美好,便當作永遠.......待到真正決斷之時又不知如何。

.

她是否可搏?她沒有博弈的資本,無論是蓮妃娘娘——那位孤傲避世又洞察是非的女人,還是番怡公主——那個初嘗禁果,清甜純真的摯友,還是二皇子楓冥——那個潛藏在王位后面最大的勁敵........無論哪個,她都沒有勝算的把握.....甚至沒有勝算的權力和可能。

母后是一個為愛舍命的女人,而她的結果又如何?縱使在朝堂掀起一番風雨又如何?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后便紅顏命薄.......若離是明智的,她愿自己是明智的,對任何事都看得清看得透.........然而,每次到了大哥的事上,便是剪不斷理還亂。

“走吧,別凍著了。”楓啟然說的很輕,很柔。

他環著若離的肩,將她整個人擁在懷里,一步步向離顯宮走去。

一路無言,若離沉默著享受這份轉瞬即逝的溫暖。只有在他身邊,她不必警惕,不必敏銳,不必猜度……在這里,自在、心安。

只怨這一切都太短,這一路也太短。他們不知覺已來到離顯宮前。

若離退開些,一離開哪溫暖的懷抱,她頓時感覺寒意浸染了整個身體。

她正欲進去。“離兒.......那日……”他仍舊說的輕,似在猶豫。

“大哥!”她倏然轉身,打斷了楓啟然,他不愿過多解釋那天與秦陌寒在山林度過的夜晚,也不愿他去肆意猜度。她擺出燦爛陽光的微笑,仰起臉,“大晚上的......如何大哥也在如此蕭條的地方?”

楓啟然溫柔的臉上多了幾分嚴肅與擔憂,“我方去見了父皇回來,經御花園一個小宮女跑來告知,我才去尋你。那地方自幾年前起便是禁苑,經久無人住過,雖設在宮中,說起來也與冷宮相差無幾,如今你不知道也怪我未曾提醒,但今后切莫往那荒涼之地去。可記住了?”

秦陌寒?!秦陌寒又該如何解釋?他兩次出現在那禁苑又是為何?為何明明被自己發現了秘密卻不辯解也不威脅,好像絲毫不怕被戳穿?他又為何安排人去找楓啟然救自己?

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秘密,她看不透的秘密。

若離不禁微微皺眉。

楓啟然看她不語,無奈一笑,接著道:“明日肖貴妃設團圓宴,諸位娘娘和皇子都會去。父皇有時也會去。”

她知道楓啟然的言下之意。仰起臉問,“今年父皇可去?”

不料楓啟然忽然笑了,“最難測,圣者心,我怎知?”

“哥哥不是太子么?”她不甘的繼續追問,她不相信作為太子連這些小事都無法與圣上心意相通。若父皇對大哥連這些事都隱瞞,那這所謂的父子情又算什么?這太子之位又是真意相贈還是曲意做戲?!

“好了別再想了。問多了想多了,倒給自己惹麻煩。”楓啟然聲音依然輕,似有似無。

若離垂下眼簾默不作聲。

“好夢。”聽到這句話,她默默的笑了,那是以前大哥不愿回答她的問題時常用來搪塞她的話。

待她再抬起頭時,楓啟然已經走了,面前只留下掛滿降紅色燈籠的深巷宮墻........

.........

明日之宴,她自不想去。

但她要依著父皇的命令行事。

——就算是為了大哥。

。。。。

夜深,人未靜。

肖晴落的宮中熱鬧非凡。寒風中,各色宮燈下,一張張精致的面容談笑風生,一席席錦繡的披風隨風飄動,玉頸間各式絨毛龍華沾染著片片飛雪,一一彰顯著皇家的雍容華貴與寬宏氣魄。

貴妃還未到,眾人便先在園中賞著冬日臘梅,皚皚白雪配上那只只艷朵,打破了格外純潔卻萬分寂寥的寧夜......

若離身著一襲素衣,獨自百無聊賴地坐在席上。她不是主人,亦不認識太多人,更不愿浪費精力口舌與她們寒暄過多,便只望著一棵梅樹發呆。

“送給你!”一個小男孩跑來,手里舉了束梅枝,上面開著三五朵湛紅的臘梅。

若離愣了一下,不知怎的,第一反應便是轉頭朝宮殿望去。果不其然,肖貴妃正在閣樓上閑散的倚著殿門,朝她微笑示意。

若離未起身,亦朝她微笑回禮,轉過身接了花枝。“怎不去嬉鬧?倒來這里熬著寂寥,多無趣?”若離擺弄著手中的紅梅,未抬頭看他。

“姐姐是有趣之人,不也在此?”這鬼精靈答得倒是干脆,竟把若離逗笑了,心情也好了不少。不知為何,這個孩子總能莫名其妙地把若離逗的開心。

她只是笑,并不搭話,輕松的伸了伸脖頸,剛好看到那楓涇的寬袖中有白色綢帕在閃動。

“好啊你!竟將我的帕子隨身帶著!”若離打趣道,擺出一副微怒的面容。

“母妃說了,姐姐送的東西要隨身帶著,若是丟了便難解釋了。”聽了這話,若離突然心生莫名的悲哀,眼前的一切,那些妃子、嬪、妾的嬉笑暢談,言談舉止,甚至這孩子的、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高臺上那個人盡收眼底。

她不明白,讓這孩子帶著自己的手帕向各宮炫耀向父皇炫耀自己對他的偏愛對那個女人有何好處!將這孩子推向權力的漩渦終將葬送其一生。而自己的母后,安排師傅教習各種技藝、武功又是為何?賦予自己爭權奪利的資本?到底是縱容還是利用?........

她腦中很亂,不愿再想下去,抬頭望了望四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邊說著,“以后可莫要帶著了,男孩子這樣會被嘲笑的!”可不知何時那孩子已經跑走了……看來這一遭便只是應肖貴妃的要求給她送枝梅花罷了......…“任務”完成了,孩子的心也散了,便奔著感興趣的事情去了……

倒真是諷刺了……她不禁無奈輕嘆。

.

方才環顧四周時她注意到,不遠處,皚皚白雪間,秦陌寒佇立在一棵梅樹下,仍一席玄衣玄色披風。雖隔有距離,她仍能感覺到那雙冰冷的鷹眸透出的嚴肅與幽邃,與這熱鬧的歡聲笑語形成鮮明的對比。那處,仿佛整個空氣都是凝固的,沒有一絲生氣。

若離忽然想起昨日在禁苑的打斗,想起那份疑慮、那份不甘,忽來了興致想要探個虛實,遂拿起梅枝徑直走到那片凝固的景色中。

他看到她,拱手行禮。他微躬身,以向來平淡無味的語調回應:“陛下在殿中,公主若有事..........”

“我非尋他。”若離無情的打斷了他的話,有些不滿于他明知自己為何而來卻裝作若無其事。

秦陌寒見若離并不受禮,便自行收了手,直了身。

“你.........”她垂下頭躲避著他的眼神,“傷好些了嗎?”若離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出來,她一次次用指甲劃著梅枝蜿蜒的花莖,始終沒有抬頭看他,卻在不住地用余光留意他傷口的位置。

“蒙公主醫術精湛,臣無礙。”深沉中透著一絲寒意。

他明知若離刻意套他的話,她問的不是此事,而是昨夜之事,他卻佯作不知,言語間只字未提,不露半分破綻。

“將軍......無話要說嗎?”若離想到昨日之事,定睛看向他。她想討一個確認一個說法,卻萬分忌憚。她問得輕,問得怯,毫無底氣。

此時空氣凝滯到極點。秦陌寒看向宮殿的空洞幽邃的眼神始終沒有收回。若離確信,無論他在等誰,始終是在逃避自己的眼睛。

她亦緊張到極點,她不知如果秦陌寒將他的秘密和盤托出她將如何面對!忽然間她有些后悔,既已知,先機便掌握在自己手中,又何必戳破呢?最終只會鬧的雙方難堪……

片刻,秦陌寒再次拱手,躬身至頭手平齊:“謝公主救命之恩。”他未抬眼,但若離能感受到那平靜無瀾的面容下潛藏的邪魅戲謔的笑意。

若離心生怒氣。他是自信自己找不出他的破綻和證據?還是篤定自己會主動與他狼狽為奸串通一氣?!還是即使自己將他狀告朝堂也毫無影響?

不,不可能!以父皇猜忌的性格即使事出空穴來風也會動他三分權力,以他的智謀不會冒此風險。那既如此,他又有什么資本和底氣將這場豪賭的籌碼寄托于自己?

若離越想越氣,再加上方才他大膽的打趣于她,她只覺氣沖上頭,臉上燒的厲害,正欲轉身離去。卻聽得一道熟悉渾厚的聲音,“美人、美景、美輪、美奐,可偏偏有人獨愛這寂寥......”楓啟然微笑著從若離背后轉出來,手中一枝紅梅。

他正欲將梅枝遞給若離,見若離手中已有一束,那枝的根部已被若離下意識間刮得不成樣子。

楓啟然怔了下,好奇地看向秦陌寒,“你送的?”一句肆意的戲謔,一個輕松的眼神,若離便知二人交往匪淺。既大哥來了,她也不想再給他涂添麻煩,便暫且消了怒氣,微微一笑。

若離賭氣,心存不甘,計上心頭。遂將手中的花枝直接塞入秦陌寒手中,秦陌寒立時盯住她,那眼神凌厲肅穆,早已超越了驚訝,而是一種警告,警告她莫在楓啟然面前利用他做出格的事以致破壞了他們的情誼。若離內心一振,但一不做二不休,她又奪了楓啟然手中的梅枝,“還是哥哥折的枝看著入眼。”她僵硬地刻意微笑著,語調曲異高揚,用纖細的手指劃過那梅枝。

她抬眼戲謔地看了看秦陌寒。他卻沒有一點觸動,仍舊以幽靜深瞑而又空洞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離兒!”楓啟然向她皺了皺眉,像是在責怪她針對秦陌寒。

氣氛頓時陷入尷尬。

片刻,秦陌寒拱手行禮,“公主既不喜歡,臣拿走便是。今日便當賠了禮,公主的絲帕臣自會記得還。”說完便自行起身離去。

若離驚住了,他竟提及自己的絲帕?那日在山洞情急之下為他包扎的絲帕!大哥必會問個明白!

她下意識中以擔心的深情望向大哥,可楓啟然卻和藹一笑,“走吧?去前庭吧。”說完一只臂環起她的肩向前庭走去。

大哥不問........確是讓她的心靜了幾分。這說明他,心存信任......只是不知道這份信任是給自己的還是給秦漠寒的........

“我還當什么事情,就為些許小事,何至于耍脾氣鬧的彼此不和?人家給你送梅也是關心,討你一笑罷了,怎生硬生生薄了人家的情面?終是鬧的彼此不快......”大哥有時就像個長者,耐心的講著是是非非。

若離心中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大哥與他熟識,自然為他說話。”她撅起嘴默默嘟囔埋怨著。

楓啟然只是淺嘆一聲無奈一笑,說實話,對于若離的撒嬌,他向來無法招架。

若離疑惑,大哥這話像是絲毫不關心絲帕的事,莫非那天的事他早知道?秦陌寒竟然未曾想隱瞞于他?若真如此,他們二人的交情確實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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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駕到!貴妃娘娘駕到!”大監的聲音洪亮,氣勢非凡。

只見貴妃娘娘金鑾玉釵,一身珠光寶氣,絳紅色的長裙遮擋不住傲人的身姿,濃妝映襯下倒添了幾許年輕新婦的嫵媚。

她儀態端莊,腰直身正,漫步前行,伴著契凌王入了主席。各色粉黛也漸漸向席間聚來,頓時園中姹紫嫣紅,格外紛擾。

楓啟然的手不知何時已從若離的肩膀移開,和藹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走吧。”

眾人聚在園中行禮。“皇上萬福金安!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肖晴落榮光滿面,眉開眼笑望向陛下,臉頰映著絲絲飛雪顯出若有若無的羞澀紅暈。

“平身吧……今日是家宴,諸位不必拘謹,隨意擇位,歡飲暢談便可,入席開宴吧。”陛下滿面笑意,看來今日心情尚好,略顯蒼老的面顏拋去平日的憂愁勞苦與猜度算計,此時正笑的像個孩子一樣憨態可掬。

所有人入席。一眾宮女身著素紗額戴梅妝翩翩起舞。純白的紗映在紅色宮燈下飄逸虛幻,清顏白衫,青絲墨染,若仙若靈。寒月素光盡灑,月下的領舞女子手捧梅花,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云手,似筆走游龍繪丹青,玉袖生風,典雅矯揉。

那片無暇的潔白處,女子手中之梅艷朵綻放,孤傲芬芳……那豈不就是方才自己塞給秦陌寒的梅枝?她確信,因為她深刻記得,那枝長得特別,枝梢正頂端還有一只艷朵,況且那根處還有自己刮劃的痕跡。若離微微飲了口酒,凝視自己手中大哥送的梅枝.......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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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欲撫摸這嚴寒中的傲骨,不想指尖剛一碰到花瓣,那艷朵便隨寒風飄去.......

她朝著風去的方向望去,它隨著風靜靜的落在那樹旁點點落紅間........

又一陣風卷起漫天艷雪,又不知去向何方……便再也尋不見.......

.........

她倏然間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這自生來便有的警惕讓她隨時注意著周圍的一切。竟是坐在對面的二哥楓冥,他正以一股邪魅的微笑注視著她,那額前的一束白發隨風飄動,鳳眼輕眉間散發著江湖仙俠的韻致。若離便也盯著他,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自己回宮時被他喬裝刺殺,大哥卻傾力維護只字不肯透露;她甚至懷疑那日燈會的刺客也與他有關。

舞女的彩裙薄縵在他們的視線間穿插,彼此的面顏時隱時現,但他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臉上仍舊掛著邪魅的笑意。

見若離看他的眼神有些惱怒,甚至略帶恨意,他依舊笑著,垂下眼簾斟滿酒。繼而端起酒盞雙臂平齊向若離敬酒示意。若離討厭他這種惺惺作態的嘴臉,卻還是端起酒盞依禮數回敬。她也笑的邪魅,笑的神秘,眼神卻是無比的鋒利。

一支舞畢,舞女依次退出園外,只留下那手執梅花的領舞美人。

若離眼神轉向上面,那二皇子也便一笑徑自喝起了酒。

“哈哈,素聞番北的女子能歌善舞,果然身懷絕技!美哉!美哉!”契凌王贊嘆著。

“謝王上!”那女子的聲音宛轉悠揚,既不矯揉造作,又不過分剛毅,眉梢的笑意掌握得恰到好處。

看來是彩蝶的姐姐番錦郡主采月,近來便聽說有位番北的公主來宮中和親,想來便是她了,在賓宴上驚艷乍現像是大監曲彷一貫的做派。只是若離第一面便不甚喜歡她。

她喜歡干凈的人,簡單的人,比如番怡郡主,比如楓涇殿下……....而這女子拿捏禮儀分寸,甚至面部表情都做的九分純熟,有種似徐睿一般的老練世故,與她的年齡搭配起來倒顯得極為別扭..........

雖然若離不能否認自己也在變成甚至努力變成這樣的人,但有些東西越是逝去,就越是珍惜.........

“妹妹請上座。”肖貴妃的聲音清亮但不失端莊,熱情的邀請之余無聲地展現了一宮之主的氣勢。她是個伶俐的女人,懂得照顧眾人和王上的顏面,也懂得與這即將攀登高位的新來之客交好。

番錦再次行禮,節奏、緩急、禮位都拿捏的絲毫不差,明明是從小打獵騎馬的腰骨,卻偏偏要著錦衣戴濃妝、艱難壓抑地模仿著大家閨秀........

若離輕嘆,繼續飲著酒。

“不知哪位皇子得此榮幸,能與公主相配。”肖貴妃依舊不急不慢道,她的孩子還小,自不必擔心會有這樣一個不省油的兒媳。

階下各位娘娘各自擔憂,這番錦郡主好是好,人又美艷,只是那純熟老練的面容和裝出來的完美笑魘給人一種攻于心計的印象,若是收了她做兒媳指不定日后誰高誰低,誰被誰算計。再者說,國家關系變幻莫測,這番北來的女人沒準哪天就連同她們的王兒一起拖下水……

.........

那公主也不答話,只保持著端莊的微微笑意。

“太子殿下風韻倜儻,人中龍鳳,若能與佳人相配,豈不成就一樁美事?”齊妃微醉,絲毫未注意蓮妃正鐵青著臉盯著酒杯。

那彩蝶眼中瞬間現出驚詫與擔憂。

“那還得看離公主的心意吧……”不知是哪個醉了酒的冷不丁挑出這一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卻從來不敢放到臺面說的話。

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不大,卻人人聽的清晰。

.

平日無人敢提此事,今時好不容易有人將它搬出臺面,罪責禍端又不用自己承擔,何不借此良機一舉扳倒太子的勢力?此乃天賜良機……

事已至此眾人皆有意參上一筆,既禍不及身,齊心協力將太子拉下馬便有勝算,能否拼盡全力為自己的王兒搏一個前途也未可知…………

頓時數十雙眼眸都聚焦到若離身上,她垂下眼簾,感受著混雜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灼燒:

知者的擔憂、不知者的疑惑、彩蝶的驚詫、大哥的歉疚、父皇的警示、采月的猜忌........

或許六宮都在等著她的一個答復!

——答復她與大哥的深情........

答復大哥并非皇室血統..........

答復蓮妃的欺瞞和太子之位的空懸..........!

或著.......

答復……

——答復她與大哥本無牽連!

徹底斷了念!

...........

不!她還沒有想好!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來不及準備,她不能如此草率地下決斷……

她皺眉,心痛.......

猶豫......再猶豫.......

正不知如何,睿姬擺出她那與生俱來的完美微笑為她解圍,“自然是要看公主的心意,太子殿下平日可是最寵著這位小妹的。”

“寵著歸寵著,這婚娶之事怎么聽得旁人決斷,還是看殿下的心意。”似乎肖貴妃也有意幫她,也或許是怕這詭異的氣氛破壞了她設的佳宴。

但這一句“旁人”確實刺人心,雖然若離也知道,一直都知道——不管愿與不愿,這是自己和大哥終將面臨的結局.........

若離方晃過神,才發現手中的梅枝已飄零了最后一朵,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干。

這.......

是命運的暗示.........?

..........

“哈哈,和親之事他日再議!今日只是團圓宴,不談其他!”契凌王也感覺到話題越偏越遠,生硬地切斷了大家的討論。

各位娘娘只得作罷,竊竊私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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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半酣,忽一人從席間快步流星走出,那人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俊眉瞑目,只是面色微醉。全身上下透著陽剛之氣。

若離認出了他,他正是自己初回宮那日帶頭山呼恭迎的青年。看他剛剛走出的席位,便一定是肖貴妃的親弟肖煜了。

他在階下站定,以武臣之禮單膝跪地,拱手俯身。“陛下可還記得許了臣下一份大禮?”音色闊綽,氣勢非凡。

“哈哈哈哈哈,當日以一敵百得了勝仗你不言,今日卻來找朕尋禮!也罷!今日高興!朕既許了你便要當真!”老國王顯然酒興正濃。

“臣仰慕七公主已久!萬望陛下成全!”和當日山呼同樣洪亮,無一字含糊。

老國王向口中送杯的手忽然懸在空中,臉色微沉。

眾人皆驚詫,齊齊的看向肖貴妃,肖貴妃慌了神,無辜神色盡顯于臉。這驚異不像是裝出來的,若離看的真切,看來她真的毫不知情。

而此時一手撫劍端站在御前的秦陌寒看了一眼那肖煜,面上表情無任何變化。

說來這肖煜也是大膽,偏偏在此時提出賜婚,倒是個奇葩。若離只覺好笑,看在他正蒙醉意,不同他計較。她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片刻,老國王再次換上和藹的面容,“哈哈,落兒,你這弟弟不簡單啊!竟是要奪朕的心頭至寶,你說朕是給與不給?”老國王醉意正濃,打著趣繼續飲酒,順而把這棘手的抉擇推給肖晴落。

這話聽在若離耳中卻萬分刺耳,她不愿被人當作禮物一樣送來送去.........

——即使是萬眾仰慕的君主。

“陛下心中自有考量,臣妾聽陛下的。”事情來的太突然,肖晴落還未來得及思量利弊,只得應付著。

“哈哈…”老國王另含深意地敷衍笑笑,“容朕想想.......”他微皺眉頭,伸手示意他平身。

“謝陛下。”又是敞亮的貫徹天際,清楚明晰。叩首告退標準的軍禮樣樣不差,他走回席位時經過若離......若離借著酒興微微瞇眼好奇的仰頭看他,他沖著她綻開陽光大氣的笑容,便徑直走了過去。

待他落了座,他向若離舉盞示意,若離便以禮回敬,只覺得有意思,也并未放在心上……

。。。。。

不知覺已至深夜,眾人皆有了乏意,老國王宣布散了席,便由肖貴妃攙扶著蹣跚入了寢殿,眾人各自回宮。

楓啟然起身走到若離旁邊,示意送她回去。若離剛起身,便聽身后一聲婉轉輕盈的呼喚:“太子殿下。”

她轉身,卻見是方才領舞的番錦郡主,一身素衣掩飾不住她周身的光彩,她手中仍擺弄著那枝梅花。

她走近,“殿下,采月初來宮中,不知如何去得錦華宮,還請殿下相助。”她徑直看向楓啟然,所言字字清晰,端莊得體,落落大方。絲毫沒有注意楓若離。

楓啟然沒有猶豫,正欲回絕。若離抬起頭朝他燦爛一笑:“哥哥既然有佳人相邀,我又怎好打擾。宮中的路我已走的熟了,哥哥不必擔心。”說完不等楓啟然應答便徑自轉身離開。她知道,此時與那郡主相鼎并非明智,于情于理她也不該這么做。

不過她有些氣悶,自己怎么也是顯皇后的獨女,何時主動謙讓過他人?

正氣著,她看到秦陌寒從她身邊經過。

“秦陌寒!”氣悶之下她口不擇言,直呼其名。

他停住腳步,回頭,拱手行禮。

“既然說了,便還我吧!”她垂下眼簾,“那是母后繡的,留在你處總歸不好。”

他思索片刻,“在臣殿中,公主回去正好路過。”無波無瀾,寂靜冰冷平淡。

他說完便徑自轉身離去,不知為何此時若離卻莫名生出些許欣然.........許是他注意到自己受了冷落而主動相伴一程.........

可自己與他不算相識,更不算相知........與這樣一個冰塊臉相伴一程又不知生出多少壓抑和尷尬.........

若離卻只得跟在他身后低頭走出園子,所經之處她余光注意到彩蝶癡癡地望著楓啟然與番錦離去的背影那失落的神情……....

她心疼,卻又不愿干涉,這是彩蝶自己的幸福,須她自己去搏........而自己本就是事中角色,又以何種身份何種顏面去干涉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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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一直低頭默默拖步走著,一旁采菊和當日送若離回宮的那個小廝為他們掌著燈。

腳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四周寒意包圍,漫天飄著片片飛雪。若離回憶著席間的種種,每一幕的細節仿佛隨著接連的腳印出現在雪地上.........一步步、一句句、一件件、一樁樁……仿佛真實,卻又仿佛夢境..........

她忽意識到那句輕佻的話竟出自蓮妃之口!!對!就是她沒錯!只有她有那樣滄桑卻不失溫婉的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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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在賭?!!!

賭自己的心思?

賭自己的善良?

賭她的是非判斷?

她是個矜持穩重的人,絕不是醉酒或一時興起就會失言失態的人!........她今日猝不及防地把自己推向刀尖.........是在警告?在威脅?還是真正想讓自己與大哥就此了斷?

但她憑什么相信自己?為何篤定自己并非自私任性無所顧忌?要知道,今日自己若遂了心意吐出真意——

便是她的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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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不禁對這個女人充滿恐懼,她在用她的命,以及兒子的命和陛下的尊嚴做一場豪賭,賭的僅是自己的良心........

可自己多么想做個無心之人........就此任性就此隨了意再不放手........!!

兩個侍衛開了殿門,若離凝視著地面徑直走著,不自覺已走進院內。

隱約感覺四周無了人掌燈,四處昏暗,她才回過神,回頭一看,她已自己走出去很遠,眾人正在院門口莫名其妙的望著她。

秦陌寒走上來戲謔道:“公主可想好了?”她這才意識到以自己的身份大半夜進入將軍殿營確實不妥。

“我.......我在門口等你。”說完若離強撐著顏面轉身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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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多時,那小廝出來,手里拿著素凈的錦帕,顯然已被細心洗凈。

“將軍命小的送公主回去,公主請。”那小廝行了個禮,伸手示意方向。若離便順遂地走過去。

她心中疑惑,這宮中眾人皆愿與她攀上一層或高或低的關系,然而他卻唯恐避之不及,甚至一次也不愿親自送她.......

她看不透........

更看不透整個皇宮彌漫的陰森氣息……

她渴望簡單,

但明知自己正在變的復雜.........

她不愿時間再向前推移,

但明知光陰的年輪永不停息........

明知再進一步.......她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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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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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紅色的油紙傘擋不住亂風飛雪……

雪水——已浸濕了薄履.......

每一步都如走在冰刃上一般蒼涼,

心痛欲滴.......

借著醉意,她拋下傘,揚起面,任那片片冰晶劃過精致白皙又微暈紅染的面頰,劃過墨黑如瀑的青絲.......

她展開雙臂,盡情旋轉,雪白的薄紗在風中凌亂......

她盡情的享受著侵占身心的寒意……...

那冰冷壓過不快,壓過憂患,壓過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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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不必多想........

只靜心感受.....

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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