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房子,找出一個大的畫框,我想把自己拍得一幅頗為滿意的照片裝上,好掛在房子里常常自鳴得意或者收集些無意看到的人有意說出的恭維話。
我興致盎然又浮想聯翩的開始干活了,從地下室灰塵拂面地找來幾樣工具,看著我揮舞著這些奇怪的家什,三歲多的女兒滿眼崇拜。
媽媽,這是什么?
是鉗子。
媽媽,這又是什么?
是起子。
那么這個呢?
這是裁紙刀。
美麗的童音,慈祥的回答,我的心在《吉祥三寶》的旋律里蕩起了雙槳。
先要用裁紙刀把照片從原有的底版上取下,因為粘得很緊,所以很費了些勁,包括劃破了手指頭,流出了幾滴新鮮的血液。在女兒心疼又崇敬的目光里,當然要顯示無所畏懼的樣子,我曾反復教育她要有一顆勇敢的心。勇敢的心繼續干活,拿起鉗子拔相框原有的釘子,一個、兩個、三個……簡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好了,我說,現在我們卸玻璃——一只手繞到玻璃的后方,輕推了一下,沒有反應,繼續運上一些內力,“咔嚓”,完了,我頭皮一陣發麻,玻璃的表面出現了閃電一樣的裂紋,原來還有一顆漏網之釘沒有被拔出。呵呵,我尷尬地招呼著腳邊的追隨者:“寶貝,咱們還需要裁玻璃去……”
我收拾著鉗子、起子、裁紙刀……這是我的工具,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什么理由到的我家。它們又不像是我的工具,沒有延長我的手臂或者使我的手臂變得更加靈巧,彼此在一起像是強扭的夫妻。
搬了兩次家,裝修了兩次房子,每次拿著鑰匙的時候都是熱情高漲浮想聯翩,我想要一個不模式化的家,一個體貼入微的家,一個最像家的家。因為不會使用工具,一切想法只得借助會使用工具的木工師傅來實現。除了材料,還有木工師傅手中的工具,常常有著難以預測的走向。現實中的實現過程變成一個不斷受挫不斷妥協的過程,就這樣吧,只好這樣了……我在自己的藍圖中不斷后退,那個成形的家到了揭蓋頭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要娶的那個新娘。
新居既成,把父母接來小住。對裝修的點評,父親偶爾會冒出些有趣的話,七十年的經歷使他對有些事情的看法有些固執。父親其實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早年在新疆(這些年物質的極大豐富讓人暈得都快忘記早年的匱乏了),上班很忙,又沒有雙休日什么的,業余時間他學會了做木工,就是那種用鋸子、刨子、鑿子、墨盒改變木頭形狀的古典木工,父親干得勁頭十足,把各種工具舞出了交響樂,坐在一邊的我常常看到深夜看得哈欠連天。那時,流行三開門立柜我家就有三開門立柜,才聽說沙發床這一名稱不久,我家就有了一個改良版的沙發床。在家里實在無可折騰的時候,父親又跟人學會軋鐵皮,獨自做出了一對大肚小口的鐵皮桶,可以卡在自行車上馱液態的東西……之后搬了幾回家,多年積攢的工具悄悄地在我們視野里消失,沒有了工具的父親在我們的注視中步履漸漸遲緩。
和父親同時期熱衷做木工的還有我們的一個數學老師,姓舒,來自很洋氣的上海,畢業于同濟大學,走到遙遠的新疆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舒老師面容清矍,個性平和超脫,課上得深受學生愛戴。有一次到他家里取一本書,被所有的家具給了一個意外。我們這管不拌一點菜的拉條面叫白皮面,這些家具也是那樣,素面朝天,不著一絲油漆,木頭是很平常的木頭,顯示著質樸的紋理和疤結。他女兒說家具是她父親做的,我想也是,這是一個數學老師最美麗的一份教案。后來有幾個眾所周知的機會可以回上海,都被舒老師拒絕,他把自己留在了學生們的視線中。
拿得起,放得下,也可以這樣說工具吧。
前幾天夜里看書,有個人去了德國,說到接觸到的德國人。那些看起來嚴肅又嚴謹的德國人,如此鐘愛工具,幾乎每家都有個作為家庭小工廠的地下室,合理的擺置著各種工具,從古老的到現代的,從木工、瓦工到鉗工、焊工,從釘子螺帽到各種規格的電子原件,可以拆卸、維修,也可以加工制造包括作實驗……工具代代相傳,手藝也代代相傳,于是他們的議員會在自家的房頂上整理瓦片,教授帶著孩子一起裝修房子,總裁在花園里修剪樹木,學者同樣會配鑰匙裝上下水管道……許多德國人有能力兼做幾份毫不相關的職業,在不同領域里游弋,豐富,從容,快樂。
這是工具蘊含的情感嗎。
我們的祖先揮舞著木棍和石片從猿的隊伍中走出,從蒙昧走向文明,可又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把分工做到了極致,將自己也做成了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只會把重復的勞動干到最高的效率,直到畫地為牢。單一而脆弱的食物鏈一旦斷裂生存頓時岌岌可危。
有些東西永遠都不能拋棄,比如工具。
有些東西永遠都應該尊重,比如工具。
舉起拿著工具的手臂劃一個圓圈,能盛下多少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