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

看了太多知乎微信和簡書的雞湯文，都是揭露人生慘相然后以正能量結尾。以至于我都要忘了什么樣的才是真正的寫文章。不是寫白話。而是寫詩。這才是。

【我與留學】濃霧莫斯科

個人簡介

姓名：丁小楹

性別：小姑娘

2013級武漢大學俄語語言文學專業

輔修新聞雙學位

2015-2016年

赴莫斯科（莫斯科州國立大學МГОУ）交流學習一年

喜歡攝影，寫作，看科幻小說。

希望自己能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01

電腦上的時間已經是12月14日，但是此刻的莫斯科還是12月13日。

剛剛從外面回來，連續十幾天的陰天。飄零的雪花，銀裝素裹的枯枝殘葉，整個莫斯科都洋溢著濃濃的新年氣息，裝飾好的松樹，五彩繽紛的小串燈，在莫斯科的日子也一眨眼從9月到了12月，整整三個月了。

九月里的憧憬，十月里的懶散，十一月的等待，如今所在的十二月里，充滿了甜膩的陰沉。

剛來的時候連著好幾天晴朗的太陽，這邊的研究生學長跟我們說，遇上這樣的天得趕緊帶著相機出去拍照去，這種天太難得了， 當時還不以為然，進入十二月，我感覺再沒有見過超過十分鐘的太陽。

永遠的陰沉的天空，云好像離得人很近，很厚，就壓在頭頂，灰色一片。八點半天亮，四點就天黑。日子就像是從云層中偶爾探出頭來的太陽，照耀一剎那又躲回云后。大家低下頭，繼續趕路，身旁全是匆匆忙忙趕路的行人。

我時常會問自己，在這里我學到了什么。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周圍的大環境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地方，所有的東西都需要嘗試，有的時候覺得很辛苦，感覺很難融入，很難維持。所以還有一個和國內一樣舒適的小環境，就會忍不住繼續縮在這個小環境里，可是如果仍舊縮在一個舊的殼子里，那在這里還是在國內又有什么不同。

曾寄希望于走出來，我們可以看到更多。于是眼界更為開闊，未來的選擇也就更多。而當出來之后才選擇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看待問題的角度變了，才感覺好像我們多了更多的選擇。

我坐在地鐵上，感覺自己在隧道里呼嘯而過的時候，我會有非常不真實的感覺。感覺自己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困惑，不知道為何而來，又要奔往何處。日子奔騰如流水，消逝的只是時光，變化的只是面龐，此時的我和過去的幾年，幾十年的人并無不同。億萬萬年中滄海一粟。

我很少運動。借過對面套間寢室同學的健身器材，只練了一兩次。運動其實支撐了和分散了我很多多余的思緒。我在東湖上一槳一槳的劃過湖面，就把很多胡思亂想隨著汗和落在身上的水，一同沉入了湖底。不再出汗，感覺這些思緒就粘連在我的夢里，我醒來的每個陰沉的早上。

這些思緒是灰色的濕濕黏黏的物質，想要用左手從右手上拂去，左手就粘上了。

02

在莫斯科市里租了房子之后，難免要和房東和鄰居打交道。

我們的房東是一個非常豐滿的中年婦女米拉。她也不是房子的主人，是房子主人雇來管理這棟房子的。

房子盡管看得出是裝修過，但是還是很老舊。四個房間，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米拉的床放在廚房里，平時除了去超市和銀行，她幾乎天天躺在廚房的沙發床上，對著電腦看電視劇，接電話等著租客的詢問。

有四個房間，與我們相鄰的那個房間里住著來自烏茲別克斯坦的一對母子。母親叫莉莉婭，兒子叫謝夫蓋特，她們三個月前從克里木來找工作，每天出去找工作，但是一無所獲，只有這里的住宿費和找工作的中介費不斷在消耗他們的積蓄。有一次他們收拾好行李離開了，但是過了一天又回來了，回來之后莉莉婭跟我說他們被騙了，說是有工作的地方，去了之后卻什么都沒有。只好再回來，在這里住了三個月，錢財散盡，工作無著。

故事源于兩杯牛奶。

有一天，我在用微波爐熱牛奶的時候，牛奶在里面轉著轉著，突然一聲嘭，牛奶濺了出來，我立刻關上了微波爐，打開來看，里面一片狼藉。米拉很生氣，說要我收拾干凈，等完全干了之后看還能不能用。收拾干凈之后我就出門了，等我回來的時候她跟我說微波爐壞掉了，我要賠一個新的。我要求修一下，她反復說，這個壞掉就沒有辦法修了，她之前有一個一樣的，也是壞了就沒辦法修了。還把微波爐反面寫著“不要打開后蓋”的標語指給我看。

我上網找了這個微波爐的價格，至少五年前的款式，現在已經停產，買不到了，而同品牌新款的微波爐，最便宜的也要四千多盧布。我說太貴了，她說商店里比網上便宜，還有折扣，讓我去商店里看，最后我感覺她可能動了一點惻隱之心，說那你買個舊的也可以，只要可以加熱。我不知道哪里可以買舊的，又嫌麻煩，就想，要不就買個新的吧，在網上找呀找，終于找到一個3000多的。

我拿去給她看，她表現很滿意，眼珠在微波爐和我手機上顯示的那個微波爐上轉了轉，提醒和我說去商店買的時候要記得要發票，上面還要蓋上章。我有點疑惑，心里暗自想，她這是可以找房子主人報銷嗎，那報銷了錢能給我嗎？

第二天，我要去買的時候，我的鄰居莉莉婭正巧來找我說話，看我要出門就拉住我說：“娜佳，你要去買個新的嗎？”說完，她警惕的回頭看看廚房，米拉出去了，不在房子里，確定她不在，她才繼續跟我說：“娜佳，你干嘛要給她買個新的微波爐呢？這個女人，怎么說呢，是個很狡猾的女人。雖然我不知道她是哪個民族的，但是她絕對不是俄羅斯族，俄羅斯人不會做這種事情。”然后她把我拉進他們的房間，繼續說：“原來的微波爐我見過，又舊，又臟，根本不值你再買一個新的。等你買了一個新的，她會跟這個房子的主人說是她自己花錢買的，然后買微波爐的錢就是她的了。”我說：“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在哪里買到二手的微波爐。”于是她立刻叫來她的兒子幫我在網上找。“你可千萬不要告訴米拉是我跟你說的啊，不然她肯定要找我吵架的。”

網上還真有幾個很不錯的，幾乎全新，價格適中。謝夫蓋特幫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有的沒人接，有的賣出去了，有的只能第二天交易，等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也要到她下班了才能交易。莉莉婭擔心我去買的時候被騙，于是就說可以等到時候陪我們一起去。

離交易的時間還在，于是我們就在屋里聊天。她給我們看她家里人的照片，還有烏茲別克斯坦的婚禮。還沒等我們出門，米拉回來了。米拉看到我沒有去商店買微波爐回來，表現很不滿，她問我為什么沒有買，我說我看到網上有舊的也很好，還比較便宜，只要2500，她這時又反口說不能買舊的，因為舊的很容易壞，到時候她又要去修，說莉莉婭之前買過一個舊的，然后很快壞了，還把莉莉婭叫過來。

我當時就不是很高興，反問她：“明明弄壞的就不是新的，為什么要賠一個新的。”這時候莉莉婭也幫我開口說：“網上看到的那個微波爐幾乎是新的。是謝夫蓋特幫忙打的電話，我和兒子可以陪娜佳他們一起去，看看微波爐有沒有問題，如果微波爐是好的我們再買。”這時米拉才松口，說：“如果你們去幫忙一起選，那好吧。“然后她還是不死心，希望我們去商店：”現在在м.видео商店有打折，有半折的折扣，只要不到兩千盧就可以買一個微波爐。”我們只好答應她先去那個商店看一看。

瑟瑟的寒風中，謝夫蓋特還病著，我們走了二十分鐘，終于到了商店。到那里問了售貨員想要買最便宜的微波爐，就像在網上看到的一樣，打過折之后也要3999，全新。售貨員在旁邊說這個微波爐的各種優點，而且還有節日折扣，謝夫蓋特說：“是啊，買了這個微波爐，對米拉來說就真的稱得上是節日了。"

出來之后，莉莉婭跟我說，微波爐壞掉那天，我處理完殘留的牛奶離開之后，她又去過廚房，她打開微波爐用，擰開是亮著燈，可以用的。然后米拉阻止了她，說微波爐被我濺上了牛奶，要風干一下才能用。后來等我回來，不知道怎么就就不能用了。

莉莉婭撇著嘴，提醒我說，等房客都走了，她一把舊的微波爐修好，那個新的微波爐就是她的了。

我當時聽完心里真是。不想再想，只覺得人心險惡。

最后決定去買那個舊的。長途跋涉終于到了賣微波爐的那家人那里，賣二手微波爐的一對年輕的夫婦，我們只在門口的玄關位置進行了交易。但是從玄關往里面看，里面房間很明亮，不是很寬敞，但是兩個人夠用，開著電視在看電視，夫妻倆穿的很日常，看上去真的很配。那一瞬間我特別羨慕。在莫斯科郊外住著一個不算大，但是裝修得很舒服的房子，上完班就回家，看看電視，聊聊天，兩個人，多好。

羨慕過后，我們還要把這個非常重的微波爐從莫斯科郊區明亮的溫馨的小房子運回去，運到那個老舊，昏暗的地方。

回來的路上，莉莉婭跟我說，回去一定要和米拉說我們去跑了三個商店，發現最便宜的也要4500，那個2500的我們沒買到，在路上的時候就被人買走了，我們又找了一個3000的。我明白她講這么多就是不想米拉再挑刺。

這一路上謝夫蓋特幫我們一直抱著很沉的大微波爐，而他還生著病。

送回來之后，莉莉婭一直在夸這個微波爐：“這個微波爐幾乎就是全新的，LG的，牌子也很好,本身型號也很好，賣微波爐的是因為家里裝修了沒有地方放才賣的，不然根本買不到這么好的。而且商店里最便宜的也要4500，還是非常普通的，不是這種智能的。”

一段話說的米拉喜笑顏開。

03

放下微波爐，我都不知道什么感覺。如釋負重，又如鯁在喉。這件事之后我就很難受。千方百計想少跟房東打交道，不想找事兒，事兒也來找我。好在還有莉莉婭，我一直覺得她在默默的保護我。

這些天莉莉婭有時候會來給我講了她來這里之后的經歷。各種被中介坑騙，三個月散盡家財，如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原來她和兒子在克里木工作，但是現在因為烏克蘭和俄羅斯的爭端，他們沒法繼續在克里木工作，只能來這邊找工作，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她說著說著就會忍不住哭起來，說自己的腦子就變得像石頭一樣，完全不知道怎么辦。她給我講她快沒有錢，于是請求米拉讓她在這里再住兩三天，但是她卻無論如何不同意的事。我最初以為她們是還不錯的朋友，但是現在看來真的只是房東和房客。

買微波爐那天，回來之后莉莉婭跟我們借了2000盧，我當時沒怎么想就直接借給她了。后來想起來，覺得什么憑證都沒有，萍水相逢，萬一不還了我，都沒地兒說理去。過了三天吧，她就來把錢給我了，說她的朋友給她寄了錢過來，她取出來就還給我了。我就有點羞愧自己當時的想法。

今天她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人要買手機，他們想把手機賣了，能有錢繼續在莫斯科住下去，直到找到工作。她說：“我的兒子真的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是一個非常好的廚師，可惜沒有人看見他的才華。”說完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非常痛苦。

真的很可憐他們，但是又無計可施的辦法，就算是借錢一直借錢也沒有辦法。

謝夫蓋特是廚師。莉莉婭說在莫斯科很多餐廳只要俄羅斯人，他們的護照，證明全部是是俄羅斯的，但是只要別人一問民族，是不是俄羅斯族的，只要不是俄羅斯族的，他們就不要。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回頭路。

我問她為什么不回烏茲別克斯坦找工作呢。她說在烏茲別克斯坦的工作都很累，還不能按時發工資，在莫斯科就好很多。

她給我講烏茲別克斯坦的人們的生活，我聽完特別震驚。

她說，當然，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到了晚上是全部是有燈，是亮的，但是大城市就只有中心地區晚上是亮燈的，再周邊一點的地方就限電，再周邊一點的地方就完全沒有燈光了。我原來還以為只有朝鮮才是這樣的。后來講到烏茲別克斯坦有天然氣資源，但是她在家的時候卻用不到，都被總統賣出去了，到了冬天她只能買煤來燒來取暖。讓我想到小時候學的古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我特地上網查烏茲別克斯坦的情況，網上完全不是這么說的。說烏茲別克斯坦的人民生活幸福穩定，我問莉莉婭是不是這樣，莉莉婭回答說烏茲別克斯坦的幸福的人都來莫斯科了，去中國了，去日本了，留下來的是不幸福的人。

我又問那原來什么樣，原來就是這樣嗎？她說不是的，蘇聯時期知道嗎，那個時候就很好。

天哪，1992年以前，到現在。她講的話跟演電視劇似的。

買微波爐回來的路上，我跟莉莉婭說：”你真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好的人。““別這樣說，娜佳，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我也是這樣的人，我的兒子也是這樣的人。”她說的時候，手還有些局促的互相揉搓，對我的這樣夸獎她顯得十分羞赧。

米拉曾經因為我們沒理解她說的話，非常生氣，她說：“我是非常善良，非常好的一個人，但是如果別人惹我生氣了……”我聽到她說自己是非常善良，非常好的人的時候，我心里真是千萬種想法奔騰而過。

想起來俄劇青年冰球隊里有一句話，形容一個總搗亂的二教練時說：“他是一個內心有自己的標準，為了自己心中的真理而活的人。”

大概米拉的心里也有一套自己的規則吧。

有天米拉說起了自己的兒子一邊當程序員，一邊在她們那里上大學，摩爾達維亞。她說她的兒子18歲了，她前幾天去一個有很多很好又不是很貴的衣服和鞋子的地方給兒子買了許多東西。她說的時候臉上充滿了母性的光輝，我腦海里就出現了一個穿著阿迪達斯的棒球衫的十八歲的少年。

然后我轉念想想，覺得她一個女人獨身在這邊工作，偷點奸耍點滑，掙點外國人的錢，似乎也沒有那么罪大惡極。

莉莉婭說，“米拉這個人不是說她不好，但是她的性格里有些狡猾的部分，讓人很不喜歡。”

除了狡猾，她的心也很硬。

不過她如果心軟，可能她也沒法在這邊工作下去。大家都不容易。

04

我本來以為我寫出來心里會輕松一點，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更沉重了。

后來在莫斯科的日子里，我們在紅場上滑過了冰，在古姆里吃過了冰淇淋，去看小劇院的戲劇《黑桃皇后》，大馬戲團的馬戲，感受冬宮里的金碧輝煌，看過溫和的太陽和空中的細雪掩映折射下柔和的天空。

在去索契的飛機上見過一次白雪皚皚，看過了海鳥略過海天相間處連成一線，雪山上的日光，嘗過蜂蜜釀成的酒，見到圣火熄滅了余暉又點燃的噴泉。

在托爾斯泰的莊園里兩排參天而立的白樺樹下走過，看著白綠相間的建筑和作家藏書里的吉光片羽。

是的，俄羅斯的生活好像一首詩，但是詩的后面還有經濟形勢不斷走低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

在地鐵里呼嘯而過的時候，我仍舊會有非常不真實的感覺。身邊的很多人都行色匆匆，不知道為何而來，又要奔往何處。日子奔騰如流水，消逝的只是時光，變化的只是面龐，此時的我和過去的幾年，幾十年的人并無不同。億萬萬年中滄海一粟。

笨拙的生活。走難走的路。想要什么。

善良的人。苦難。 生活不易。尊嚴。

經濟。就業。發展。

從中國看世界，和從國外看世界。

這些詞匯和句子盤亙在我腦海上空又落入湖底。蒸騰出來一個又一個不知道什么樣子的濕濕的黏黏的灰色物質。

我想用右手從左手上拂去，卻又沾到了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