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將近。
滿城的廣告牌都默契地換作俊男靚女的浪漫海報，微博不管怎么刷，居高不下的永遠是七夕撒狗糧和該給女友/男友送什么的話題。
朋友圈早已有人按捺不住，此起彼伏地講述著恩愛故事，如初心意。再往下滑，還能有幸圍觀大家蓄勢待發的又一次關于到底誰的男友最有錢的角力。
江汐葉躺在床上，一邊好整以暇地不斷留言捧場點贊，一邊抬起手把面膜皺起的邊角一一仔細撫平。困意終于已經上來了，她想著不然揭掉面膜就這么入睡吧。
微信卻不依不饒地，彈出一連串新消息提示，久不熱絡的大學同學大半夜忽然在群里喋喋不休，她有些厭惱地劃掉提示，關機關燈，把自己裹入夜色和周身柔軟的被子里。
可翻來覆去，始終心煩意亂，不得安眠。
當數水餃數到700還神清氣爽的時候，她干脆徹底放棄自我催眠的嘗試，仰躺在枕頭上，一心一意地透過四方窗框看月色彌漫的夜景。
看的久了癡了，她甚至迷迷糊糊地生出些錯亂，好像又回到了她最不忍回憶的那一段大學時光，在冷硬的床板上，聽著mp3里反復循環的kiss the rain，看著月華傾瀉給漆黑的夜帶來如暗藍色綢緞一般的溫柔觸感，直到暖橘色圓滾滾的朝陽敞開懷擁抱她，迫使她帶著泛青的黑眼圈下床，昏沉沉的迎接新的一天。
接連徹夜不眠的感受其實很難挨，可很奇怪的，當你習慣了之后，會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和踏實感。就像她直到如今，都對失眠懷抱著交雜十年怕井繩的驚懼和溫暖一如往昔的親切。
她輕揉太陽穴，有些迷糊而緩慢的在心底咂摸著這種莫名的親切感，腦海忽然涌現研究生的時光。彼時她躺在宿舍床上，撐著困乏的眼皮，熬著夜和他聊天，聊綜藝聊電影聊音樂也聊生活里雞毛蒜皮灑落一地的小事。
日復一日，樂此不疲。
那是他們走的最近的三年，像是風月寶鑒柔潤幾不可見的鏡緣。往前翻開，他們還不過是面孔稚嫩，報名表上填著同年同月同日生日的大學同班同學。往后再翻轉，他們已是君子之交疏淡如水的十年老友了。
嗯，十年。老友。
她在心里又打量了一遍這個措辭，體貼合適，放在他們身上，分寸感極佳。她甚至暗暗有點懊悔，沒有早一點這樣定位彼此。
在這十年里，她面對過很多人帶著八卦的質詢，質詢她多年單身的緣由，也質詢他們好的有點過分的同窗情誼。她的閨蜜義憤填膺的問過，她的追求者們不甘地問過，甚至和她最親厚體己的師兄和導師都在給她介紹對象之前旁敲側擊地打探過。
而她的回答，也從一開始驚慌不已的沒有沒有就是同班同學，到含糊的還好吧，大家都是朋友再到后來垂手尷尬的微笑和長久不已的額啊嗯語氣詞或干脆徑直轉換話題，甚至在陌生追求者面前不匡多讓的直言，我有喜歡的人了。
還記得那時候直腸子的導師曾特別疑惑地問過她，你這么優秀，為什么一直單身呢？
她那時剛剪了齊劉海，透過參差的發梢，特別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還沒有遇到聊的來的人。
她直到現在都還記得老師那一臉幾近驚訝的不可置信，一句一頓地說出那句她多年后仍覺得振聾發聵的反問: 這么多年，這么多人里面，連一個和你聊得來的都沒有么？
她后來很久都覺得導師自那次以后暗搓搓地把她劃進了性格詭吊不好相處的那一類，真的是莫名冤枉。可那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導師開口，她早就遇到了。
更不知道要怎么親口承認，更早的時候，他們就錯過了。
她終歸還是不想再看到導師流露和閨蜜師兄一樣的悲憫，或像旁人一樣，用一句簡單清淺的不值得，潦草地評判她人生最好年華里唯一一場曠日持久聲勢浩大的暗自心動。
十年暗戀，她一度花光心力智勇，去維系他身邊那個最佳老友的角色，那些日子，她哪怕而今再回看，也其實真的，不后悔的。
那些時光不勞心費力在他的身上，也不過贈予了旁的人，未必就能落得更圓滿開懷。那是她最好的十年，初春的嫩芽一般的青蔥歲月，她做的一切，說到底，為的是自己。
可個中滋味，若今日讓她倒退回去，她未必會堅定地，選擇再遇見他。
所以后來，她翻情感類微信公眾號時看到里面苦口婆心地勸: 年輕的時候，是不應該遇見太光芒四射的人的。
她那時隔著手機屏幕狠狠狠狠地點過頭。
那些人太光芒四射，遠遠觀望不時交談都覺得是幸運，能小心又珍重地護在心頭都覺得是一種福氣，放任他在心底橫沖直撞，連眼淚和傷痕都是不忍撫去的勛章。縱容他來去自如，一直到痕跡遍布整個心房，旁的人，誰也再進不來了。
她從小到大都是自律清醒現實的人，閨蜜分手抑郁垂淚時都是她一一在旁悉數指點厲害關系。可是人生里白云蒼狗世事無常，她傲氣得和小鳳凰一樣的大學時代里，哪里會想得到，她有一天會為了一場注定無疾而終的情感，自我拉扯糾結，搭進生生十年光陰。
想到這，她忽然就覺得有些喪氣，伸出手想轉開音響。卻忽然悲涼地想到，她如今最愛聽的歌，都是曾經為了和他有共同的愛好，連夜生啃全套超級英雄系列電影時喜歡上的。
這些，他自然不知道。
就像他不會知道有的時候，他在微信上約她在哪個時間看哪部電影下哪家館子，她熱烈積極地回應好巧有空想看愛吃之后，放下手機，在實驗室一個人頂著泛青的眼眶通宵趕項目進度的模樣。
他不會知道，她曾為了赴他的約，試過在三個小時內吃兩次晚飯，也試過將同一部無趣又漫長的電影在冰涼的電影院生生看了兩遍。
時下人們常說，再不瘋狂我們就老了。可他們沒說過，那些瘋狂的愚蠢的百無一用的小事啊，是在被心愛的人帶著憐惜和疼愛捧在手心用心審視時，才幻化作驕傲又難忘甚至帶著點撒嬌的年少輕狂過往的。
講的人其實不是真的想分享自己年少時的窘境的，他們真的想說的是，你看我曾經那么傻氣又單純，愚蠢又笨拙。可還是，走到了你身邊吶。
人吶，終歸是要被疼著愛著，才敢蠢得氣勢如虹的。
而她的那些故事，都透著特別瓷實的傻氣。日后人生里再不愿說出口也再無心力重來做的那種傻事，她為他做的太多，甚至自己回看當年都覺得有點羞惱。
所以她其實是慶幸他自始至終什么都不知道的，真的神經大條也罷，真的對她不曾上心也罷，甚至哪怕他始終揣著明白裝糊涂都好。她抵死也想維持那個在他面前松弛又默契的老友姿態。生日時放一塊小蛋糕在他桌子上，周末雨天聊兩句日常生活，三不五時交換舊同窗的新境況，保存那么一兩件可供彼此互相調侃互嘲的年少蠢事。哪一天他老了，在搖椅上，還能想起有過她這么個有趣的舊友。
這樣就值得了。
她覺得自己這么多年來在情感上唯一的長進就是終于能看開一點，放開旁人也放開自己。再也不會生日前揪著閨蜜在三五樣禮物里反復斟酌，連要不要配卡片，卡片抬頭寫什么都要刪改好幾次。
再不會把和他的每一次聊天記錄都屏保存備份。拼命想在這速朽的大時代里握住些他們曾經交互的符契。
那時終歸還是太年輕。天真又執著地覺得，抱著那些虛浮的言語，就融進了一部分他永恒的人生里，日后縱使山長水遠大時代再怎么繁復傾輒，他們也不會變成點過頭就算問候的陌生人。
而如今她抬起眼，呆望著淡藍色的天花板，禁不住悲涼地自問，怎么就不會呢？
十指嵌進掌心，她終于肯承認，其實她還是看不開。
她早就不再打算，在這一生里都不再打算告訴他，她喜歡他這個存在于過去時現在時進行時唯唯還未走到完成時的心意。可是，她心底其實還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這么些年里啊，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
畢業時單獨請他吃飯送他禮物，卻在飯局結束后張皇地抽回禮物上卡片的時候。找工作在家鄉和帝都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選擇他家鄉100公里外，在她的專業里名不見經傳的城市的時候。甚至于多年后舊同學聚會，她盛裝出席卻在看到他和女朋友牽手而來時終于無法微笑的嘴角時。
還有他們曾經一起熬夜做競賽的夜晚，一起聽音樂會看電影的那些時光，本科畢業時他在一眾女孩子里和她單獨合照的時候，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那樣的時刻里，她是伙伴，是知己，還是有點喜歡的人？
她一度，非常想要一個答案。
可后來千回百轉的在心底想了很久，又覺得什么都不是答案，什么都不能讓她真的釋懷真的覺得得償所愿。
她曾在雍和宮的姻緣殿前面，和最好的閨蜜一一說破心跡。閨蜜聽完卻只是嘆氣，搖著頭說，對于愛情，你到底，想要的太多。
她那個時候著實委屈過好一陣子。
直到后來和世界交手多年，看多了身邊人分分又合合，她才知道，她說的，想要一個一直能聊的來的人，其實真的滿奢侈的。
所以她后來常常安慰自己，在少年時代，能遇到之后十年之間一直一直聊得來的那位，就算她賺了旁人眼中那么多的不值得，她也還是想再等一等。
等一等，還會不會有轉機。
也等一等，會不會徹底死心。
十年啊，她終于還是等到了這一天。
她自工作之后第一次主動熬著夜，為親的近的遠的更遠的甚至許久不曾說過話的同事同學老友秀恩愛的朋友圈一條條的點贊評論。
她賣力地，為別人的喜樂纏綿叫好喝彩，唯獨，在他的朋友圈和群聊里不出一聲。
她想，就這一天，留露那么一點小脾氣，也無妨吧？她這么多年里都把自己裹得太緊，把和他之間的朋友的界限劃分的恰到好處游刃有余。就哪怕只有這一次吧，讓她迂回婉轉隔著山海人潮，隔著微信萬里的信號，流露一次真實的情緒。
這么多年溫良恭儉讓，她其實也挺想任性一次的，挺想讓他知道她其實，是不開心的。
在這一點上，她其實一直都不是他最佳的老友人選，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辦法發自內心笑著祝福他和另一位一生一世百年好合。
她緩慢地抬起手臂覆住雙眼。
長久地，沒有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