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4年夏秋季節的某一天給爸爸打電話,閑聊之際他跟我說,香妹死了。
我想了好一會兒沒想起來香妹是哪個,問我爸,爸爸說就是立懷的老婆。
噢噢噢。
想起來了。
就是那個說話口齒不清、生了好幾個孩子都沒養活的女人。
(二)
香妹姓甚名誰我從來都不知道,村里大概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從她嫁過來,就一直被人叫“香妹仔”。
她嫁過來的時候,已經三十多了吧,至少。不知道是她原來的丈夫死掉了,還是被他趕出來了,總之她某一天突然就出現在我們村。
嫁給了一個比她年長好幾歲、常年單身的老光棍——立懷。說“嫁”有點過于堂皇了,她不過是個沒人要剛好被老光棍收留一起過的女人而已。
一個不懂如何照顧心疼女人的老光棍。
那時候我還小,記得她的模樣白白胖胖,不高,長頭發扎著辮子但睡過之后亂糟糟,像是幾天都沒梳過。
她的牙齒很大顆,有些黃黑,當前的幾個門牙掉了,所以說話漏風,口齒不清。立懷家當時有兩頭牛,她每天放牛從我家路邊過,但我從來沒聽清過她一句話。
因為這些形象我一直有點怕她,以為她是個有點瘋的女人。
小時候常被嚇唬,不聽話會被瘋子抓走。
(三)
據說她曾經生過兩個孩子,都沒帶大就死了。大家都說她不會帶,是因為她的智商和能力有限,養不大孩子。
嫁給立懷之后沒兩年,她就生了個孩子。當時村里人都為他們感到高興。
畢竟,立懷年紀不小才娶了香妹,兩個人大齡得子是件開心事。
但沒多久孩子就死了。
大家說,香妹的奶是苦的,孩子不吃,一吃就哭。喂米糊,可孩子太小,營養也不夠。
好多人都沒見著孩子什么樣,它就走了。我覺得真是一件悲傷的事。
為孩子感到難過,也為香妹感到難過。
(四)
過了幾年,不知他們從哪兒抱回來一個孩子。
有過之前幾次失敗的經歷,他們倆帶孩子帶得小心翼翼。村里好多人也給他們指導,常教他們一些育兒的經驗。
因為太久遠,我不太記得那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總之,漸漸長到了六七歲。
就在大家以為香妹終于擺脫喪子的噩運時,那個孩子又沒了。
接連幾個孩子都在她手上夭折,大家似乎相信她命中注定就是留不住孩子。不管是自己生的,還是抱養別人家的。
沒過多久,聽村里的人們議論香妹,說她沒了孩子好像也不懂得難過。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像個剛剛喪子的悲傷的母親。
現在想來,不論是她智商欠缺,還是心眼欠缺,不懂得悲傷倒也不是件壞事。
不然,如她的人生,要心碎幾次才夠?
(五)
我從初中開始住校,兩周回一次家;高中一個多月回一次假;大學一個學期才回一次家。
慢慢地,我對家鄉的了解越來越少,對它的人事變動越來越無知,對家鄉的一切都越來越鈍感。
直到爸爸跟我說香妹的離世,我一下都想不起來她是誰。
那個帶了六七歲的孩子死后,他們似乎放棄了育后的努力。
立懷也已經五十多歲了,家境貧困又無收入,能養活自己已經不錯,再帶個孩子也吃不消了。
他們夫妻就那樣兩個人過了好幾年。沒想到香妹突然也走了。
(六)
這兩年回家,偶爾村里轉轉,會看到立懷一個人寂寞的身影。
還住在多年前的老房子里,從前熱鬧的左鄰右舍已經搬去村口建了新房,只剩下他。
一個人吃飯,洗衣服,出門,回家又面對黑暗中無言的四堵墻。
他被奶奶帶到很大的年紀,直到我很小的時候他奶奶才過世,他才開啟了一個人的生活。
單身多年后娶了香妹,有過兩個孩子都沒帶大。心想有個伴終老也不至于太悲慘。
然后香妹先死了。
他要繼續在他低矮黑暗的瓦房里,度過他人生最后的孤獨歲月。
他已經老了,不能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出去打工,攢點錢帶個媳婦回家。也來不及學一門技藝,在這個世界立足成家。
他只能如此潦倒窮困地度過他人生的后半截了。他唯一的技能,是哪里死了人辦喪事的時候,給人家放炮,討兩頓飯吃,還能吃得不錯。
小時候他們家那兩頭牛,也不知道后來去了哪兒。
(七)
香妹和立懷,大概都是這個世界棄如草芥不值一提的代表之一。
沒有人惡意相待,如果有,那就是命運。他們也沒有十惡不赦犯下什么大錯,無非就是頭腦笨點,缺點心眼兒。
但他們如同世界上不起眼的螞蟻,像沒有感情,沒有追求,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人之為人的一點跡象。
他們孤獨而寂寞的人生,沒有家庭和天倫之樂的悲苦生活,讓我偶爾想起來,深深地遺憾。
也許在他們相互攙扶的那幾年,他們曾是溫暖撫慰彼此的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