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這名字,讓人想起歷史上那個出名的美人兒,顧盼生姿,笑語嚶嚀。然而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是個十足的假小子,短發執拗地挺立在腦門上,眼睛大得象銅鈴,嘴巴厚而且闊,一條樣式普通的裙子胡亂套在身上,總算表明了她的性別,卻又與她格格不入。她的一切,都是粗線條的。
她很快與我相熟。那年,她十二歲,我十一。
彼時,我們都自詡為“文學愛好者”。我們經常頂住白色恐怖,在班主任的課上嘀咕個不停。偶爾也會馬失前蹄,被拉起來罰站。于是我們會毫無愧色、大義凜然地站起來,因為我們是為雨果、狄更斯而犧牲的,這真讓人感到既偉大又刺激。有時也會涂涂抹抹,寫些七律七絕。現在想來,不過是些平仄、對仗極不工整的末流貨色,當時卻讓我們按捺不住地得意,似乎離文豪只有一步之遙了。
小女孩的虛榮心常常使我們互相較勁。如果哪天綠珠說出一部我聞所未聞的著作,我一定非常不服氣。晚上回家便爬到書架上,翻遍爸爸的各類辭典,找到相關注釋,一陣生吞活剝,然后拿到綠珠面前炫耀。和綠珠同學的日子里,我肚子里儲存的各種文學條目急劇增加,直到現在,有些還可作為我的談資,盡管我并沒有真正讀過幾本書。
日復一日,我們在課堂上編織著文學夢,打發少女時光。我們的友誼,似乎也和書籍相伴著存在。吵了架,綠珠會到我家里來,借一本沈祖棻的《宋詞賞析》。我立即明白,這是和解的姿態。
一日,綠珠拉著我步行了30分鐘,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法拉奇傳》。“柯兒,你長大了想干什么?”我眼珠轉了幾轉:“如果我能念大學,那就當老師;如果長得夠漂亮,就去當明星;如果都不行,那就去種田,當萬元戶。”綠珠不屑地看著我,用一種自豪而神秘的口氣說:“我要當法拉奇那樣的人,聞名世界的女記者。”她揚了揚手里的書,臉蛋上寫滿了因為理想而產生的崇高感。
但綠珠遠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幸運。初中畢業,我升高中,她則去技校學電工。我們見面再也不談文學和理想了。
若干年間,她畢了業,當了工人,下了崗,談了戀愛。再見時,我驚異地發現,她蓄起長發,做了離子燙,穿著最時髦的吊帶裙,整個一脫胎換骨的小女人。那天,她給我上了幾個鐘頭的品牌課,向我展示了她蘭蔻的化妝品,百麗的皮鞋,華倫天奴的背包。她說,東西都是男朋友給買的,他家里很有錢,對她也很好。
我們的聯系越來越少,有時候,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朋友。那年春節,我在路上偶遇了她,她顯得更加苗條、新潮。她說她要結婚了,邀請我去她的新房小坐。
房子素靜淡雅,很見她的品位。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房內,沏著香茗,霧氣氤氳,散發著家的慵懶和溫馨。我們對坐著,一如少女時代,低聲耳語著:她和準婆婆大吵一架,摜掉了老太太新買的手機;她的股票又跌了,不過她不擔心沒飯吃;她上班的那家幼兒園,同事個個都膚淺得很……
多么的瑣碎,又是多么的自然。似乎兩個20多歲的成年女子,此刻就應該絮叨這些婆婆媽媽的小事,這才是生活。那個崇高的記者夢,永遠不再被提起。
告別時,我真誠地說,祝你幸福。她站在玄關處,向我頷首。燈光從背后投射到她身上,勾勒出透明的剪影,影影綽綽可見她臉上蕩漾著即為人妻的幸福。那個直率、粗糙的十二歲,在她臉上已然遠去了。
后記
自那以后,我和綠珠失去了聯絡,一去十年。
幾天前,我被拉入一個初中同學群。該在的人都在了,就是不見綠珠。從同學F那里知道,當年那個在新房憧憬婚姻的姑娘,結婚后和丈夫過得不好,不久后離了婚。想要復婚,又遭到婆婆的激烈反對。心灰意懶之下,她跑到上海發展,遇上一個男人,再婚,生下一個兒子。“她和我們都不聯系了,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你們都在上海呢,你見過她嗎,她過得好嗎?”F問。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和綠珠身在同城已有好些年。這個城市有兩千多萬人口,人潮洶涌,我找不到她。
年少時,我們懷著百分百的真心,在畢業紀念冊上寫下“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但命運推著我們走上不同的分岔口,從此漸行漸遠,散落天涯。如果這就是成長的代價,是成人世界的游戲規則,我們只能微笑接受。找不到也罷了,見不著也罷了,只要那個少年時的好朋友,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平安喜樂,那便是好。
謹此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夢想與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