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炒菜的油多是豬油和菜籽油。鄉下的舅舅來做客,會給我們帶壺自己榨的茶油。茶油很香,拌進白米飯里,撒把鹽就可以連吃兩大碗,可惜數量有限,得省著吃。菜籽油有一股臭青氣,平時經常吃的,還是豬油。每隔十天半個月,媽媽就要買一塊白花花的肥豬肉用來熬油。熬完油剩下的豬油渣,加點辣椒和蘿卜干炒炒,是絕好的殺飯菜。但我討厭肥肉,連帶也討厭豬油,總覺得有股子死尸味兒,豬油炒的菜一筷子也不夾。媽媽有時騙我說是菜籽油炒的,可我的鼻子靈,一聞就聞出豬油味兒,更覺惡心。
有一次去別人家里做客,主人從廚房里端出一大盆手指頭粗細的肉條,熱情招呼大家吃。那是肥肉切成條,裹漿油炸而成,趁熱滾了白糖吃,據說是美味。肉條炸得外層酥脆,里面的肥肉化作一泡油,直吃得個個嘴角泛光,“咂咂”作響。只有我覺得驚悚無比,拼死也不肯試一口。
美食家里,蔡瀾是豬油的狂熱愛好者,不遺余力地為豬油大做推廣。他認為炒青菜好吃的絕竅是用葷油炒,惟有豬油才能充分激發青菜的色香味兒。某日他去村子里吃海鮮,其中有道大生蠔炆肥豬肉,用最簡單的調味,只加醬油和糖。他試了一只生蠔,當即驚為天人。這種鄉下煮法,據說是客家人傳下來的,生蠔配肥肉是絕配。
他最喜歡的日本的豚骨拉面之所以美味,除了湯底濃厚外,下了大量的豬油。最早的豚骨拉面里還有切碎的肥肉呢,在湯上就能看到小粒小粒的豬油。
死前必食的美食清單上,豬油撈飯名列榜首。豬油加白飯,再澆點醬油撒點蔥花,拌勻即可的平常食物,果真有如此大的魅力?
也許當年窮困,一碗普普通通的豬油撈飯己是山珍海味。如今他欣賞的豬油撈飯看似簡單,卻暗藏玄機,首先食材相當講究:米飯要用好米,豬油干凈衛生,醬油最好用頭抽--頭抽是第一次煉出來的豉油,一甕發酵豉油只有一次提煉頭抽的機會,所以味道也最為香醇濃郁;蔥只要“頭二度”(蔥白部分),因為這是最嫩、最香、最好吃的部分,炒至半熟,澆了頭抽,和米飯豬油拌勻,舀一勺入口,飄飄然如羽化登仙。
在他眼里,厭惡肥肉、豬油的人簡直是夏蟲不可語冰,缺少了人生一大樂趣而不自知。
但近年來,我也漸漸接受肥肉。瘦肉煸炒,口感單一,家人用餐,常常別的菜告罄,惟余一碟瘦肉片無人問津。于是我嘗試著用五花肉做紅燒肉、小炒肉和扣肉,紋理里肥瘦摻雜的梅頭肉做叉燒,竟然大受歡迎。日常生活中,豬油還是想代替卻難以代替的角色——湯圓餡少了豬油,發干;八寶飯不加入豬油調和,不潤;少油脂的魚清蒸,不鋪些肥肉讓它吸油,則發柴……其實相較瘦肉而言,肥肉和豬油都不算太健康。但回回進食前,都要惦念養生健康,未免無趣??鞓返叵硎苁澄?,就是最健康的進食態度。
遲子建在《一壇豬油》里,對豬油有精彩的描述--“我掀開壇子的蓋兒,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油香,只有新煉出的豬油才會有這么沖的香氣啊?!i油雪白雪白的,細膩極了。我找來一截高粱稈,想探個虛實。我把高粱稈插進豬油的時候,霍大眼在一旁嘆著氣。我插得很慢,高粱稈進入得很順暢,一直到底,些微阻礙都沒有,說明這油是沒雜質的?!?/p>
那雪白滑膩的膏脂,那么多年來,我終于聞到了它的油香。接受不能接受的,欣賞曾經抗拒的,我拓寬了我味覺的疆域,也是一種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