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這樣,懷念逝去者,忽視身邊人。從學做菜開始,不時會想起奶奶,偶爾落淚。
從小,我喊奶奶都是以上海話用“阿娘”這一發音稱呼的。來源未從考證,應該是某一帶的方言,和本地的“en、na”完全不一樣。一直喊到大,和別人不同倒是沒有感覺奇怪。
我這個人記憶力不算好,記的一般都是比較深刻的事情,或是細節、氣氛與味道。我記憶中的她一直都是以那些難忘的碎片拼湊來的。
奶奶是個倔強的老太太。
小時候家里有那種老式腳踩縫紉機,奶奶一向心靈手巧,腳下呼呼地響,上上下下的縫衣針就留下一排密密的針腳。許是年紀大了,一次她躲閃不及,針自食指指甲中間扎入,又因為疼痛的本能縮手,硬生生從食指指尖撕下一塊肉。我并沒有目睹過程,從她口中我腦補出了這樣血腥的一幕。她給我看已經被層層保鮮膜包裹起的指尖,認為這樣細菌不會進入傷口,并對我去醫院的提議搖搖頭。
奶奶是個傳奇的老太太。
聽說,她原是臺灣地主家偏房的孩子,14歲時許給了一個半百的老頭。倔強的奶奶為了逃婚毅然離開那個還算富有的家庭,一路輾轉到廣州、到上海,遇到我爺爺。她經歷過戰爭,將香煙藏在芝麻底下帶出村子去賣。她說那些人一看是芝麻也就放她過去了。說的時候,她還形象地做了一個挫起芝麻捻了捻的動作。
奶奶是個很摳門的老太太,對自己也摳。她去世的時候83歲,留下二十多萬的存款。我不知道她一個月是拿多少養老金,我只知道這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媽媽對此的說法是:“你奶奶是以前餓怕了。”
她總是買收攤前的最后一批不那么新鮮的菜,但又憑借高超的廚藝做出特別好吃的菜。苦瓜切片是半透明的,蛋餅卷自制草莓醬清甜可口,紅燒毛筍滋味又濃烈,還有至今都沒有人能超越的土豆絲。無論從刀工還是味道都只存在我的回憶里。就連被所有人稱贊廚藝的爸爸也只能望其項背。
奶奶只是個普通的老太太。
我記得她因我調皮大罵我的樣子,記得她給我壓歲錢的樣子,記得她滿臉皺紋、皮膚松弛笑著的樣子,記得她已經八十多了還沒全白的頭發,也記得她其實是一個身體硬朗的老太太,在我心里,她到百歲真沒問題。
她曾經問過我,她能看到我哪一步的人生?我說,生子。
她說,看不到。
我說,結婚。
她說,看不到。
我說,讀大學。
她說,這還有可能看到。
結果,她也沒看到。
父母生我很晚,才會有這樣的情況:
我17歲,高二;
她83歲,醫院。
那天,我還在和朋友逛街。
媽媽在電話里說:“你奶奶沒了。”
瞬間好像在拍瓊瑤劇一樣,我眼前一白,整個人一軟順勢蹲了下去,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落。一直到朋友拉我起身離開打車,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后來想來,晴天霹靂便是如此吧。古人的智慧到底是貼切的。
奶奶信佛,我就站在她床邊一邊哭一邊念“阿彌陀佛”,一個多小時。一直到被我姑拉出了門,因為要給我奶奶擦身,小孩子看見不好。站在走道里,腦子稍微清楚了點,才發現自己鼻涕眼淚糊一臉,卻停不下來。
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我有多愛她。也許她更喜歡的是不住在一起的我堂哥,她的孫子。可我真的好愛她。
切苦瓜就想她,到處興致勃勃地說她做的土豆絲多么好吃,我也想做出她的味道。
前不久看了一個短片,講的是故去的老婆婆每到忌日就會回去嚇自己的孫子,而孫子總說下一次絕不會被嚇到了。似是比賽,更是約定。
我卻一次都沒夢見亡故之人。我所思念的人一次都沒出現在我的夢里。媽媽、表姐、表哥都有,就沒我有。有點失落。
我想奶奶,一做菜就想,不做菜想時會落淚。
快過節了,回去好好陪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