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叫我一聲老師吧。”
木制的門被輕輕推開又關上,“吱啦”一聲將庭院的鳥叫和流水聲隔絕在外。
來人輕輕地走到桌前,對著土生微微鞠躬道:“下午好,老師。”
“下午好,菅井小姐。”土生輕輕扶了下眼鏡,似笑非笑地開口,“久候多時,在下還以為大小姐不愿意來上這門課了。”
“不,沒有這回事,我很樂意上老師的課的。”菅井拼命搖頭,似是要將土生的調侃逐出腦外。
土生只是笑著,不說話。
待到菅井坐定時,土生才徐徐地開口,直接開門見山進行今天的教學,沒有多言。
菅井表面上聽著,心里卻一團亂麻。
怎么發生那種事后這個人還那么淡定?真的都是假的嗎?
“大小姐,看來是真的不太想上我的課?在走神呢。”
菅井慌亂抬頭,看見土生透過反觀的鏡片,直勾勾又帶有余裕地盯著她。
“不是的….沒有這回事。”菅井懊悔地低頭,明明主動權在自己,怎么自己反倒成了心虛的那個?
“我只是….在想一點事情而已。”
“那倒是情有可原,古文這種東西,不靜下心來可是學不進去的。”土生又扶了下眼鏡,在書上寫著什么,“那今天就到這里吧,大小姐。下次可要調整好心態再過來啊。”
還不是因為你!
菅井氣鼓鼓地瞪了土生一眼,然而看見土生低著頭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不滿,眼光旋即又溫柔起來。
“那今天就告辭了,老師,改天見。”
“改天見。”土生抬起頭,一如既往地笑著對菅井告別。
已經成了大人了啊。
送走菅井,土生摘下眼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了按額角。
已經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啊。
土生是菅井的老師,教古文的。
要說當時剛從大學畢業求職碰壁幾乎交不起房租的土生怎么被菅井父看重成了菅井友香的私人教師的話,可能就是靠他身上既文縐縐又傲慢的氣質。
還是個狡猾的人。
被平手這么評價時,土生只是托著腮笑。
土生第一次來到菅井宅時著實被嚇了一跳,盡管他還是保持著波瀾不驚的樣子。
隨著家仆逛畢庭院后,土生悠哉地在宅里走著,下一秒就撞見了剛上完馬術課的菅井友香。
年少的活力似乎跳躍在菅井的發梢,與她身上自然散發出的氣質融合。
“貴安。”菅井禮貌地對土生鞠躬。
“你好。”土生有點詫異,她是知道自己私人教師的身份,還是說她對宅子里的每個人都這么禮貌?
事實上菅井并不知道面前這個陌生人是她的老師,所以在菅井父介紹的時候她瞪大了眼睛一臉驚奇。
“真巧啊,土生老師。”少女笑著說,窗外的陽光將她的輪廓鍍上層金。
“的確。”
“那么以后就多指教了。”
“嗯,請多指教!”
自那以后就是五年。
五年的時光,土生看著菅井從一個國中生成為大學生,從一名青澀的少女成為一名風姿卓越的女性。
不出意外的話,憑著五年的交情,土生還可以待在這個私人教師兼哥哥的位置上看著菅井接手菅井家的家產,看著菅井出嫁。
所以忍住啊,忍到最后一堂課后,自己就可以再也不來菅井家、再也不用看著菅井那雙澄澈的雙眼了。以后要見面多半也是在菅井的婚禮上,那個時候自己估計都放下、可以笑著祝福她了。
可是土生還是闖禍了。
在那場菅井家辦的晚宴后,酒后的土生看著菅井的背影,還是忍不住抱了上去。
“可以永遠留在我的身邊嗎?”
留在我身邊,不會長大不會出嫁,永遠都笑著叫我“老師”。
話一出口土生就后悔了,懷抱里的菅井僵硬得不得了。
“老、老師….”
老師。
你是老師啊。
菅井背對著他,土生看不見她的表情。
不過肯定是驚嚇,或者驚恐吧。
“完畢。”
“唉?”
“土生式撒酒瘋,演示完畢。”
“那是什么啊。”菅井笑了出來,但還是耳朵紅紅的。
“酒后的話,都不可信喲小友香。”土生假裝得意地揮了揮食指。
“那剛剛的意思是……”
“給你演示下而已嘛。”土生笑了一下,把菅井趕回了房間。
可是土生不確定自己演技是否過關,特別是在這件事上。菅井回房間時的欲言又止讓他擔心不已。
會不會被她看穿了啊……
思緒回到當下,土生懊惱地戴上眼鏡合上書本,走出房間。
土生沒有意料到意外狀況會來得如此之快,連最后一節課離別的話語都不需要自己想了。
這都是對自己的懲罰吧。
土生看著桌后的菅井父,默默地想。
“總之,感謝你對我女兒這么多年的教導。”菅井父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點,“但我不需要會騷擾我女兒的家庭教師,就此結束吧。”
桌上是一張土生從后面抱著菅井的照片。
“非常感謝您這么多年來的照顧,告辭了。”土生深深地向菅井父鞠了一躬。
這樣也好,土生并沒打算解釋,本來自己的目的早就變質了。
從菅井父書房里出來時,土生碰到了正想進去的菅井。
“唉?老師?”菅井被嚇了一跳,耳根子又莫名其妙紅了起來。
“找你父親有事嗎?”土生微笑。
“是、是的,學校里稍微有點事想跟父親大人商量下。”菅井抱緊了文件,“還有老師,今天的課真的非常抱歉,我下次不會再走神了。”
“啊,沒關系哦這種事。”土生突然有點悲哀,怎么辦,要告訴這個孩子已經永遠沒有下一節課了嗎?
是自己失信了啊。
土生抬手,摸了摸菅井的頭:“友香啊,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冷靜負責的、能擔當起整個家族的家主哦。”
“…..是。”菅井抬頭,不懂土生什么意思。
“那就這樣,下節課見咯。”
永別了。
“嗯,老師再見。”菅井還是像平時一樣,看著土生的背影道別。
“搞什么,你不去上課啦。”
“被解雇咯。”土生晃晃杯里的酒,“てち你要養我嗎?”
“我自身難保。”平手壓根兒沒抬頭看他,吸著碗里的拉面。
“說起來”土生撓了撓頭,“我房租也快到期了。解雇之后也沒必要離菅井家住那么近啦,要重新找地方了。”
“那你先搬來我家吧,五五開。”平手興奮地建議,心里盤算著房租。
“知道啦,不過你小女友會介意的吧。”
“她沒空管我的……她公司最近,很忙。”平手眼里閃過一點不易被察覺的情緒,很快被壓了下去。
土生盯著平手好一會兒才回答好。
“我收拾好東西就聯系你,東西比較多可能要一點時間。”
“知道了知道了,不過我公寓可就那么小啊。”
花了一個星期土生終于將東西全部裝進了箱子里,給平手打了電話之后他百無聊賴地坐在玄關,突然決定出門逛一下。
這個承載了他多年記憶的地方,他終于要離開了。
并且再也不會回來,土生暗暗地想。
然而在經歷差點又習慣性地走到菅井宅、路上突遇大雨和走進便利店買完傘發現沒帶錢后,土生終于挫敗地踏上回家之路。
糟透了,我就不該出來。
土生收起傘往家走時,發現了門口的人影。
てち嗎?他怎么來了不給我打電話啊?
土生趕緊跑過去,卻在看清人影之后僵硬得動彈不得。
“……老師。”
是菅井。
她渾身濕透地靠在門上,看樣子是淋雨過來的。
“大小姐…..你怎么來了?”
“你為什么…..不辭而別?”菅井抬頭看著他,臉上是不言而喻的悲傷。
“不是說好了下節課見嗎?你這樣單方面的離開……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來菅井父并沒有說出一切,土生想。真把他女兒想得太乖了,現在麻煩的可是自己。
“友香。”土生脫下外套,披在菅井身上,“我不是說過了嗎,你要做一個冷靜的——”
“不要轉移話題!”菅井扯住土生因為披外套而靠近的雙手衣袖,“上次那件事也是,每次都這么含糊其辭,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嗎?!”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小孩子。”土生冷靜地開口。他需要在平手趕來前處理好這件事,可惜菅井目前并不是那么好說服的樣子。
“那為什么——”
“友香,你不該離我那么近的。上次那件事,的確是我越界了,很抱歉。”
“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在撒謊。”菅井強忍著眼淚,聲音發抖,“我以為你會懂的,我還一直奢求你在那之后能有更明確的舉動,但你就這樣走了,拋下一切不負責地走了。”
“友香……”
“你說過的,眼神永遠不會說謊。”
土生喜歡菅井。
土生也知道菅井喜歡自己。
但他沒辦法。
“友香,你要知道,這世界上很多東西,不是依靠你情我愿就能解決的。”
“請更多地考慮一下你的未來吧。”
“我給不了你未來。”
“你不會幸福。”
“土生瑞之助,你為什么要以你自己的想法評判我自己的幸福?”
“我就算放棄了一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為什么不會幸福?”
“友香啊”土生長嘆。
“我會痛苦的。”
“我會有罪惡感的。”
“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人生,為什么要執著于我、執著于一時的沖動呢?”
“誠然,我們在一起,我會很開心。但你有想過你的家人,有想過一心為你付出的那些人嗎?”
“他們是無辜的,不該被你拋棄。”
“我才是該離開的那個人。”
“你真的這么想嗎?你為什么……那么固執?”菅井難以置信地盯著土生。
“別傻了,你所看的那些愛情故事放到現實生活,真的會有好結果嗎?”
土生抱住菅井,下巴輕輕抵在菅井的肩上,喉結的微微震動從菅井的肩上傳到她心里。
“回去吧,友香。”
“回去好好地感冒一場,然后徹底忘記我。”
“回去吧。”
回去吧。
因為已經回不去了。
菅井任由眼淚奪眶而出,像外面的傾盆大雨一樣落在土生的襯衫上。
五年前她第一次見到的土生也是穿著單薄的白襯衫。
他的眼鏡反射著窗外的光,對菅井笑著說“你好”。
那時的菅井覺得肯定是窗外的陽光太熱了,否則自己的臉為什么會那么燙?
如同現在的菅井覺得肯定是外面的雨太過浸骨,否則自己為什么像置身冰窖一樣冷?
菅井輕輕地推開土生,
“我不會,愛上一個懦弱的人。”
她擦掉臉上的淚,抬頭對土生扯出一個僵硬地笑容:“那么再見了,土生老師。”
土生點頭,笑著回答:
“再見了,大小姐。”
帶著雨的氣息的發梢擦過土生的手臂,而后離開。
再見了(さようなら)。
土生跌跌撞撞地走進屋子,然后被臺階絆倒摔倒在門口的幾個箱子上。
狼狽,真是狼狽。
土生躺在被壓扁的幾個紙箱上,還是哭出了聲。
“你怎么沒關門……唔啊怎么回事!”平手看見玄關的一片狼藉,趕緊沖了進來。
“你……搞什么啊?”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酒味兒。
“啊,你來啦。”土生回頭,揮著酒瓶對平手示意。
“給這個地方道個別吧。陪我喝一杯,てち?”
“我一會兒還要開車的。”平手嫌棄地看了桌上的一堆瓶子,卻還是給自己斟上了一點。
“給過去道個別吧,這下我可就真的赤條條無牽掛了。”土生朦朧著眼,對平手敬酒。
“……”
“不說點什么嗎?”
平手還是沒說話,仰頭喝干了杯里的酒。
剛搬去平手家里的前幾個月,土生一直求職,一直被拒。后來干脆發揮自己的特長,在雜志上連載起了小說,慢慢地日子也算過得去了。
晃眼又是五年,土生的小說都出版幾本了。
這天平手恰逢提前下班,興沖沖地找到土生,說是慶祝土生成為作家五周年和自己成功升職,要去看什么馬術。
說到馬術土生又想起了菅井,他當然是不愿意去的。可惜平手以賽后的一頓烤肉作為誘餌,土生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平手說位置是隨便選的,可能不太好。土生擠在人群里,不太高興地皺了下眉。
“你還挺專業的,居然帶上了望遠鏡。”平手看著土生手里的望遠鏡,打趣。
我高度近視好嗎,土生心里翻了個白眼。
他又想起了以前菅井纏著他要他一起去看馬術比賽的事,土生經常忘記帶望遠鏡,只得聽菅井在旁邊跟他解說。后來菅井干脆買了副望遠鏡帶在身上,每次土生忘記帶自己的時便給他,還一臉嚴肅地說“這可是老師專屬。”
土生回想起當時菅井的表情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不過趕緊收斂了起來。
今天怎么回事啊,都這么多年了怎么還不停地想起她。
土生煩躁地撥弄著望遠鏡,卻不經意看到了對面貴賓看臺上的菅井。
土生經常會在報紙上和新聞上看到這位菅井家的新家主,所以盡管五年不見,土生仍不覺得她陌生。
菅井的旁邊是一個小孩子。
小朋友跳了跳然后扯著菅井撒著嬌。菅井彎腰說了些什么,然后笑著抱起了小孩。
對面看臺除了菅井和她懷里的小孩,還有一些人。
土生粗略地看了下,估計都是菅井家的人和一些仆人。一群人站在絕佳的位置,笑著看著比賽。
沒錯,我想讓你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土生放下望遠鏡,摘掉眼鏡。
你應該在那種高高在上的地方不受染指,而不是跟我一起混跡在茫茫人海憂慮著生活上的雞毛蒜皮的小事。
“?你不看比賽了?”平手看著土生摘下眼鏡,好奇地問。
“不看了,這里太悶,我去洗手間一下。”土生笑著回頭,順手把包塞給平手。
土生用冷水洗了把臉,但鏡子里的他還是憔悴得不得了。
菅井像是一顆釘子一直釘在他心里,總是反反復復地扯得土生心口疼。而剛才他偷窺到的菅井的笑容像是慢慢地把那顆釘子旋轉著擰出來,在土生心上留下一個流著血的坑。
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啊,不要再后悔了。
土生一拳打到洗面池上,卻因為水的原因打了滑,拳頭在水龍頭上劃出一條深深的傷口。
比賽結束后平手在場外兜兜轉轉轉了幾個圈才找到土生,看見土生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傷口發呆,氣得他直接把土生往醫院拽。
“てち啊,我失戀了。”土生定在原地,終于說出了這幾個字。
“你說什么?”周圍是嘈雜的人群,平手甚至不確定土生說了話。
“我說,我失戀了。”土生大聲地喊了出來。
“……”平手愣在原地,突然淚流滿面。
“是我失戀てち你哭什么啊。”土生慌亂地給平手擦淚。
“失戀快樂。”平手勾起嘴角對土生擊拳,“我也失戀啦。”
我們都失戀了。
土生又笑了,然后淚也流了下來。
“你活該。”
“我們都活該才對。”
失戀快樂。
愿她們今后的人生,不再被我們打擾。
“CUT!”長澤氣勢十足地喊。
“非常完美!咱們肯定可以得到第一出外景吃烤肉的!”
“但是這個劇本太悲傷啦……”菅井皺眉,委屈地說。
“沒關系啦友香,都是劇本嘛。”土生摸摸菅井的背,安慰道。
“你還說!瑞瑞你為什么那么倔啦!”
“都說是劇本啦哈哈……”土生背上發冷。
“最慘的是我吧?我全程充當好朋友的角色任勞任怨打雜,怎么我也被甩了?”平手很不滿地擺弄著劇本。
“我壓根兒沒出場就成了負心漢甩了女朋友我有說什么嗎?”隔壁組的長濱ねる也很不滿。
“哎呀ねる你怎么來了……”長澤很心虛。
“不能來嗎?”長濱理著平手的衣領,頭也不回。
“嘛總之,大家也不要介意劇情啦,都是為了烤肉嘛。”長澤打哈哈,極力忽略著房間里幾股不友好的視線。
就是要拆散你們這些情侶!
談戀愛尊素了不起吼!
單身狗長澤忿忿地想。
#就是了不起啊
#真的不是性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