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

今年七月初,我到離家不遠的美容院去打工。美容店座落在東莞松山湖附近人口最集密的C區,我跟店長說做滿三個月,就要去深圳照顧坐月子的兒媳婦。

店不是很大,樓上樓下一百平方只有四名員工。老板平時很少過來,所有事務交由店長打理。一個月前有個員工回老家去生孩子了,還有一個美女也休月假回湛江去陪老公。我雖然年齡不輕了,但還是在屬于年輕女人們推杯換盞的芳草地找到了臨時飯碗。店長讓我幫她洗面后又做了個頭部護理,然后就留下了我。

回湛江的女孩叫舒月眉,二十三歲,她從墻上展示的員工合影里向我巧笑著。我總覺得在哪見過她似的,想來想去,想起前幾天我看過的一部電視劇,上面有個女演員叫關曉彤。我在很多年前就喜歡她飾演的每個角色。這會兒覺得月眉長得跟長大后的她像一個媽生的。

月眉第一次看見我,水汪汪的黑眼睛不經意地向我掃來,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隨即她微微地笑了,那細細的臥蠶眉向上一挑,笑吟吟地說,她們說是新來了一位五十歲的大姐,您跟我媽媽年齡差不多大。噢,我從湛江帶回一些李子在前臺,去吃呀。

我從茶幾上拿一個暗紅色的李子遞到嘴邊咬開,紫皮紅心,脆生生甜津津的很好吃。我偷偷地瞥她一眼,心想這女孩有如此姣好的容貌和出眾的身條兒,為什么不去考演員、空姐、時裝模特?最起碼也要當個車模呀!聽我朋友說她有個侄女,她穿著旗袍在珠海某展銷區往車前面一站,一個月就弄個兩三萬的。

月眉忙過一陣子,店長就把她喊到前臺,問她回東莞后這兩天去哪兒了?為什么關機?你老公都急死了,打電話發信息的找我要人……我當時正在巴臺前的桌子上折洗面紙,原來我剛來那天開卡消費的趙總,是月眉老公單位的副總經理。她開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卡,是特意來照顧職工家屬的。沒想到月眉不在店里,這么大的單落到我的頭上,我還以為鴻運當頭吉人天相哩!

哪知月眉哈哈一笑,眨巴著眼眉兒,伸出長舌頭扮個怪臉,很淘氣地對店長說,前兩天陪老公后兩天陪情人,一半一半的公平合理!

看樣子美人熬不住寂寞開了小差,她不打自招挺爽快的呀!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月眉一止一次地眼饞我從微波爐拿出的菜。我用勺子撥兩塊酸辣陽干魚給她,她很快吃完又向我飯碗里瞟一眼,我只好又分一塊給她。不過她也沒白吃我的魚,到了晚上十點下班的時候,她就用電動車載著我,一直到我們倆分手。

以后的那些日子,只要我們同時下中班,我一只手提著飯盒,另一只手挽著連楚王也愛慕的細腰,兩個人有說有笑爽歪歪地回家。我哪里知道當時月眉的癟肚子里,揣著小得不能再小的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生命呢!

初見月眉,她是那樣的美麗和純潔

到了七月末的一個雨后的上午,我和月眉按微信約好的計劃,到我樓下去摘荔枝。

我家樓下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它的邊緣是矗立的高樓大廈和別墅區。空地雖然草木叢生坑坑洼洼,但周邊的老人們在那兒開墾了一小塊塊的菜地,倒也是郁郁蔥蔥地四季常青。特別是那些果樹,它們應該是鳥兒們銜來的種子生長而成的。日子一長,香蕉樹長高了葉子長寬了,芒果黃澄澄地吊在樹枝上,一蓬蓬的龍眼正開小黃花哩,荔枝已紅艷艷地綴滿枝頭。

月眉自告奮勇地爬上樹上去采荔枝,誰叫我前天帶的一把綠枝紅果子誘惑到她呢!她穿著黑花點的長袖,紅燈籠褲子,腳下是一雙白色休閑鞋。她歡呼著把掛滿荔枝的樹枝向下壓,我則拿著剪子把果子剪下來后裝在塑料袋里。我抬頭看她時,藍天白云下綠樹紅果間,月眉秀美的臉揚溢著歡快的笑容,粟色的頭發像瀑布一樣瀉下來,仿佛她就是仙女下凡時不小心掛到樹上了。

沒想到這個季節荔枝火氣很旺。月眉吃得多,兩天之后,她的喉嚨腫得連吞口水都困難,更不用說吃飯講話了。上班時她就比劃著打著手勢與大家溝通,店里的另外兩個美女莫欣和莉莉,只要與月眉搭鐘做工時,也用手比劃來比劃去,而且配合默契樂此不彼。

店長看在眼里,順手把我拉進一間小房間,說您還不知道月眉懷毛毛了吧?她結婚有兩年了,這次終于懷上了。前幾天我追問她究竟去哪了,她一會兒說是去會情人,一會兒又說是去廣州閨蜜上班的醫院確診是否懷孕。這種檢查還需跑到廣州去?

她可能是想確診后小心點兒吧!我說,他們兩地分居地懷個寶寶可不容易。店長搖頭回答說恐怕沒那么簡單,她行為有些古怪,她總是說她媽離了婚之后去了香港,可從來不見她們母子視頻或者電話往來,更不用說過海關去探望了,真搞不懂她。

從這天起,我下班時就再也不敢坐月眉的電動車了。

到了八月中旬,月眉懷孕的事瞞不住了。她有了妊娠反應,整天無精打采的,臉頰失去往日的紅潤和神彩。她仍然喜歡吃我每天帶來的晚餐,有一次直接把我的飯菜吃了,把她帶來的留給我,等我吃的時候她就坐在我對面,瞇著眼望著我嘿嘿地笑。我吃過她婆婆做的菜,不是水煮就是清炒,清湯寡味的實在不敢恭維。

莫欣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沒事時就搬出她懷孕生孩子的經驗教訓出來與月眉分享。另一個美女莉莉笑著說懷孕生孩子如同前天打新冠了疫苗:排很長時間的隊,一針扎下去,才幾秒鐘,也不疼呵!她二十九歲才結婚,找的是一個美國留學生,生了個混血男寶寶,那孩子剛滿三歲,褐頭發黑眼睛,時不時說幾句英語,可愛極了。

可月眉說她還不想要孩子。

不忙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以店長為首的美女們強烈反對月眉打掉這個孩子。原來很簡單,懷個孩子多不容易呵,更何況你結婚有兩年了。月眉不惱也不急,沒心沒肺地笑。有一次把她說煩了,她一揚胳膊地說了一大套打掉孩子的理由:今年我躺在家里生孩子,明年我坐在床上奶孩子,年底我拿了房子的鑰匙用什么錢去裝修?我老公每月的車貸誰還?哦喲,來,來來,姐姐們。你們一人借給三萬塊錢解我燃眉之急,我保證翻過年來春暖花開生一個漂亮而又聰明的寶寶,再過一年把你們的錢連本帶利還清。

幾個女人面面相覷不說話了。

見大伙兒都不吭聲,月眉就咯咯地笑彎了腰。她用兩手狠狠地捶打著肚子,說你快點掉下來吧,小壞蛋!別賴在我肚子了,我還不想當媽媽呢。

那天晚上下班后,她非要騎車帶著我一起走。路上她告訴我說,沒良心的(莫欣)趁我休四天挖走了我的金卡客人,就是那個穿紫色背帶裙的窗簾店女老板呵!她這兩次故意等欣欣當班才來洗面按肩頸,你知道為什么?欣欣送給她十斤葡萄酒,說是自己婆婆釀的。嘁!還有莉莉,她三月份拿六萬元入了股,現在每個月光分成就有兩千多。我也想入股呀,可錢從哪里來?因為疫情,物流行業生意更難做,我老公去年從深圳調到湛江,每月收入減少了九百多……

我邊走邊聽,分手時說大家都不容易呵!

夏天的念想

九月中旬,我與店長約定的三個月很快就要到了。月眉做了人流手術后,休息了一周就來上班了。我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緊擰著的眉頭還真有點心疼,她老公和遠方的母親知道嗎?

那天下午,幾個月來干燥炎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天氣突然下起雨來。那雨很急促很猛烈,仿佛要把積聚了一個夏天的郁悶都渲泄出來。當夜色像黑色帷幕一樣寵罩大地,我推開月眉靠在我肩膀上的頭,說今晩應該沒客人來了,我來幫你洗洗面揉揉肩吧。我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我們關上玻璃門,到一個小包廂里開了空調,月眉舒展整個身體躺在美容床上,她的臉雖然像嬰兒一樣純潔滑嫩,卻也隱約可見失血后的蒼白。我應她的要求,把地燈的光線調到最低亮度后,就打來一小盆熱水,開始為她清潔臉部敷海澡面膜。

自從月眉打掉了孩子回店來上班,她像變了個人似的郁郁寡歡,這會兒她強打起精神說了幾句話就沉默了,不一會兒,她竟輕輕地打起鼾來。

我繼續幫她揉肩頸和太陽穴,為的是讓她睡得更沉更久一些。這時我突然聽見她用輕了不能再輕的聲音輕輕地叫一聲:媽媽!

我的手抖了一下,手腕迅速地平穩下來,十指均勻地用力滲透到她的頭部去。月眉又用夢囈一樣的聲音說道:媽媽,有時候我覺得您就是我的媽媽!

我答應一聲,低聲說你媽媽在哪?你很想她嗎?眉兒。

月眉不出聲兒,我的手指明顯地感覺到她的熱淚溢出緊閉的眼眶,滑落到她光潔的臉腮旁。她低聲囁嚅道:我媽媽在廣州白云山……那兒有很高的墻……墻上有電網,在我十三歲那年秋天,我媽被關在那兒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稍稍冷靜后,推開我的手,側過身體,用一只手擋住自己的臉,便嗚咽著講述起埋在心底的、被淚水浸泡著的往事。我遞幾張紙巾給她,半是撫摸半是安慰地拍打著她瘦削、抽搐著的肩膀。

原來月眉十三歲那年夏天,衣著單薄的她一連幾天她遭到了繼父的猥褻,她膽顫心驚卻不敢告訴媽媽。一天雨天的傍晚,媽媽穿著雨衣外出奔喪,小月眉在洗澡時被繼父扳住在水盆里,那雙骯臟而粗壯的手又伸向了她……月眉奮起反抗,慌亂之中她使盡全力的力氣,幾乎是咬斷了那畜生的手指。

月眉再也不想上學也不愿回家,常常遲到逃課。直到有一天她發高燒說起胡話來,守在身邊的媽媽才如夢方醒。

母親用兩個月的時間籌劃了一起復仇的方案,一個月白風清的半夜,她用刀捅向枕邊酒醉飯足的男人,然后放一把火點燃了窗簾……

第二天月眉聽到消息從舅舅家跑回來,母親在車站被抓獲,禽獸不如的繼父從火中爬出來被送到醫院揀了一條命。

月眉啜泣著說她十四歲時第一次單獨去探監,母親告訴她,我嫁給這狗男人的第二年,他就搞大了剛分到他們科室的女大學生的肚子,女孩哭著鬧著要生下孩子,否則告他誘奸要他去坐牢,我只好向你的兩個舅舅借了五萬塊錢,賠償給女孩。去年我們剛把欠的錢還清,他又向你伸出魔爪……

我淚流滿面地聽完了月眉斷斷續續的講述,沒想到如此美麗可愛的她竟懷揣著這般沉重而辛酸的往事!她瞞著大家去探望母親我可以理解,可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一定要瞞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月眉已擦干眼淚,她的回答很簡單很堅決:我答應過母親,長大了談朋友或者嫁人,千萬別說她在監獄里。我一直對老公說母親離婚后把我丟下外婆家,獨自去了香港。等我們日子過好了,我和他就到香港去接她回來,(月眉后來告訴我,母親出獄后將去香港她朋友那兒待幾天)她將和我們一起住在東莞的新房里。媽媽沒有親手為我穿上嫁衣,但她一定要看著我懷孕生子,為我煲湯煮飯做我喜歡吃的菜。我要讓她知道,我們是多么地需要她,愛她;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等待著她……

窗外的雨點漸漸小了,小得只有微風起時樹葉晃動才可以讓它飄落下幾滴。就仿佛是樹枝上掉下來的未熟的果。而一輪水洗過的月亮伺機從云層里鉆了出來,是那樣的清新那樣的嫵媚。

要下班了,月眉支撐著孱弱的身子從床上爬起來時,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順手摩挲著她散開來的長發,一句話也沒有說。

推開那厚重的玻璃門,我第一次感覺月亮離我們倆很近,看起來它就掛在千里之外的天幕里,溫柔而靜謐地望著我們。

三個月很短,真舍不得您走呵!月眉說不就是摘了一袋子荔枝下了一場大雨嗎?我說兩年也不長,你再去湛江陪幾次老公,去廣州探望一下母親、然后到我家蹭幾次飯吃,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們相視一笑,就在大橋邊的轉彎處分手后各自回家了。

千里之外,有雙明媚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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