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暗重樓(十二)

十二? 平生不會相思

沈翰青的畫廊毗鄰徐家匯上海美專,門臉很簡單,招牌上用鑄鐵制成畫廊的名字——C'est la vie。毓如抬頭看去,“憶惠,這家畫廊叫什么啊?”

“哦,這是一句法語,意思是'這就是生活'。”憶惠挽著母親步入畫廊,屋內的一角,沈翰青正被幾個女學生圍住。

“沈先生,你給我講講這幅畫吧!”

“沈先生,校長說有不懂的可以來請教您。”

“沈先生,您有沒有時間單獨輔導一下我啊?”

……

沈翰青沒理會她們此起彼伏,嘰嘰喳喳的聲音,一個一個問題慢條斯理地答來。毓如站在十米開外的位置,靜靜看著這一幕。憶惠見狀,悄悄扯了扯她衣角,拉她到一幅畫旁假意欣賞。

打發完美專的女生們離開,沈翰青擦擦頭上的汗,轉身看見兩位女士正在看畫,忙一邊打招呼一邊過來。

“兩位看中了哪幅畫?”

毓如轉過頭,禮貌的笑意浮上來。

“沈先生,沒有打擾您吧?”

“毓如!”看到憶惠在旁邊,他又連忙改口,“謝女士,你們來了?”

沈翰青將母女倆請到樓上自己的辦公室,又忙不迭請坐泡茶。

“你看,我實在走不開。本來應該去車站接你們的。”他有些局促。

毓如合上茶盞放在幾上,環顧一圈這件辦公室,除了書柜、書桌、墻角的畫具,就只有墻上掛著的幾幅畫了。

“沈先生忙,我們當然不敢勞煩。”她不自覺恢復了自己從前常有的客氣大方的模樣,“這次我帶了幾件拙作,明天讓憶惠給您送過來。”

“明天你不來了?”沈翰青毫無頭緒。

咬咬下唇,毓如也有了理由。

“第一次坐火車,我有點不太舒服,明天就在旅館不出門了。”

他卻信以為真,湊近急忙追問:“怎么了?是哪里不好?要不要我陪你看醫生?”

這邊廂兩個人話越說越岔,那邊憶惠突然打斷了他們。

“沈先生,原來你畫得也不錯嘛!”她指著墻上一幅畫問道。

“哦,那是我二十五歲那年,在巴黎美專的第一張被老師肯定的作品。我覺得很有紀念意義,就保留到了現在。”沈翰青回憶著。

看了眼這幅畫一角簽的時間,憶惠心里略略算了一算,“沈先生今年才四十三歲呀。”

毓如心里咯噔一下,他竟然比自己還小五歲……然而很快又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如何又與自己有什么相干?

便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回答:“多謝沈先生關心了。我沒什么大礙,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明天憶惠會送東西過來。恕我先告辭了。”

“毓如,不是說好一起吃飯嗎?”沈翰青納悶,難道她真的是身體不舒服嗎?

第二天一早,憶惠帶著母親的繡品來到畫廊二樓沈翰青的辦公室。他先問了毓如身體,正聊著,樓下有客人來訪,他便讓憶惠坐一會兒,等他上來。

憶惠百無聊耐地在屋內東瞧瞧西看看,書桌右側一只半開抽屜里露出的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只半舊的錢袋躺在抽屜里。她覺得有點眼熟,便忍不住偷偷拿出來,母親的針腳和繡工她是怎樣都不會認錯的。

沈翰青回到辦公室,憶惠正舉著那只錢袋。

“憶惠小姐,你怎么動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我說這本是我家的東西。”憶惠走到他面前,“我娘的錢袋怎么會在你這里?”

“你娘?你娘不是姓謝嗎?”沈翰青如墜云里霧里。

“原來有故事啊,”憶惠饒有興趣地坐到沙發上,“您不妨講給我聽?”

他便將揚州車禍后被救的整個過程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

“所以,你的意思是,救我的人是你娘?可我記得人家說那位夫人姓陳的?”

憶惠咯咯笑起來,“沈先生您原來是傻的。我娘是姓謝啊,可我不是姓陳嗎?我娘原來可不就是陳夫人?當然,現在她可不是了。”

沈翰青這才恍然大悟,一邊擊掌一邊仍是未解,“可上次我明明問過她……”

憶惠又笑了,“所以說呢,您還是不懂我娘。一來,她做這些事從來不留名也不掛心。二來,您問了她,又說要報恩,她能應了您的問話?難道還指著您以身相許不成?”

被憶惠這樣一打趣,沈翰青也有點不好意思。

“憶惠,我想去看看你母親。”他費勁擠出這句。

二人來到旅館門口,正準備進去,沈翰青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扭頭就走。

“哎!”憶惠一把拉住他。“您干嘛呢?”

“不是。去探望女士,應該有花。”他匆忙解釋,沖到馬路對面花店買了一束香檳玫瑰。

毓如正在低頭寫字,聽見門開的動靜,以為是女兒回來了,也沒有在意。直到沈翰青站到書桌前,傻乎乎將花遞到她面前,她才猛的驚起,手上的毛筆拿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扭捏躊躇間,皓腕上便染了一抹墨痕。

兩個人幾乎同時輕呵了一聲,沈翰青眼疾手快掏出手帕,“快擦擦。”

毓如別別扭扭地接了帕子,擦干凈手腕,憶惠識趣地過來拿過花,“我去找個花瓶插起來,你們慢慢聊。”

毓如煩亂地低頭收拾著筆墨紙硯,心中揣測著他來這里的用意,一抬手,竟和他的手撞在了一起。

“我來幫你。”

“不用。”

毓如覺得自己現在毫無頭緒,從未有過的糾結和慌亂幾乎要將自己淹沒。

“憶惠今天送去的東西可還滿意?不過不管合不合您意,明天我們都要回去了,學校還有課。”她強作鎮定。

“毓如,謝謝你。”

“謝我什么?”她對住他的眼,從他誠懇的眼神里讀懂了。“我說過,我無所求。”

沈翰青站在她一尺外,仍是誠懇言道:“毓如,我不只是要說謝謝。”

毓如面色便白了一層,“我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

“我比你大。”

“我知道。”

“我……”毓如正待開口,沈翰青輕輕捂住了她的嘴。

“你不用再說,聽我說。”他將毓如按到椅子上,緩緩道來。

“毓如,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美好的女人。是,你救過我,我很感激你。但即使我沒有找到我的救命恩人,即使那個人不是你,我也要感激你,讓我遇上你,讓我走近你,讓我發現你的好。”

“可是……”

他牽起她的手,“沒有什么可是。你以前的事都已經留在昨天了,想到你受過的苦,我只遺憾自己沒有早點遇見你。”

沈翰青就這樣目不轉睛地望著毓如,視線隨著她視線而動。她被盯得很是困窘,面前是一雙含著愛意的眼睛,耳邊是一句句熱誠動人的情話,先是臉紅,后來鼻子就酸漲起來,再后來,淚水也撲撲簌簌地落到了前襟。

從未愛過,也從未被愛過。當這種感覺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毓如只覺得身如飄絮,五內中苦辣酸甜亂涌,竟不知是夢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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