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游三把爹給告了,理由是欠債不還。
知縣張元鼎已經接到調令,要升任平陽府通判,這幾天就等著和從河南安陽來的接任知縣張貽軒辦理交接手續。
張元鼎在烏水知縣任上干了八年,頗有點官聲。一來是和烏水的富商大戶關系頗為融洽,每次上峰派糧派餉,都在大戶們的鼎力支持下,及時足額完成,頗得上峰嘉許,此次能夠升遷,也與此有莫大的關系;二來是烏水這幾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社會一片歡樂祥和,縣里雖然府庫充足,但是沒有修繕東倒西歪的縣衙,而是傾盡所有將烏水人心目中的圖騰——鼓樓修葺一新,此舉得到了烏水父老的交口稱贊,但也給下一任知縣張貽軒留下了大麻煩;三是比較秉公持正,幾年下來,斷的案子大都不偏不倚,幾乎沒有造成冤獄。
在這個節骨眼上,張元鼎本來不打算接游三的狀子,因為他深知游三是個專一好干坑蒙拐騙之事的光棍,他來打官司十有八九是要坑人,但要想弄清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到時候只怕是打不著狐貍還惹一身騷,毀了自己在烏水的官聲。所以心里面就打起了小九九,想把這棘手的事情,留給下一任知縣去處理。
縣丞智云龍一直覺得張元鼎升遷后,自己接任知縣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最后卻沒能如愿以償,總認為是張元鼎從中作了梗,因此懷恨在心。看到游三到縣衙遞狀子,知道是件麻煩事,就想在張元鼎離開的時候給他找點麻煩,不能讓他痛痛快快地離開烏水,也出出自己心中的怨氣。就通過親家武老大挑唆游三一伙,每日里在縣衙門口舉橫幅呼口號,張元鼎無奈只好接了狀子,派老邢帶了張三李四到臥虎灣,把爹給鎖拿到縣里。
張元鼎接了游三的狀子后,又拖了幾天,還想等到張貽軒到了,辦理交接時把案子一并交了,但等了幾天還是不見張貽軒的蹤影。游三一伙見狀子遞上去,就沒了音信,又在衙門口鬧了起來。張元鼎原本想硬著頭皮不予理睬,誰知游三一伙鬧得越來越不像話,后來還把那個蓬頭跣足的空空道人弄了來,編了些蓮花落唱詞,編排張元鼎當官不為民做主,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一些閑漢也趁機跟著起哄,把個縣衙門前弄得每日價雞飛狗跳的。
智云龍也借機火上澆油,找到張元鼎說,老張啊,這么下去可是不行啊!堂堂知縣衙門都讓他們鬧成什么樣子了?說白了還不是為了游三那個案子嗎,你就趕緊把那案子審了吧。不然越鬧越不像話,你臉上也不好看。你說是吧?
無奈張元鼎只好升堂審理游三狀告劉繼祖欠錢不還一案,命老錢帶一班捕快將原、被告帶到縣衙大堂。
那天到了大堂上,游三往前搶了幾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嘴里高喊著,青天大老爺啊,你可要給小民做主啊!他劉秀才憑什么欠債不還?爹是有功名的人,見了縣太爺不用行大禮,只是站著行了個拱手禮,說,在下實是冤枉,還憑老爺做主。
張元鼎先是對老邢說:“給劉秀才看個座。”接著又對游三說:“游三,你狀告劉繼祖欠債不還,可有證據?”
游三趕忙從懷里掏出那張契約,雙手舉過頭頂,大聲說,有,有!小民手中有借據一張,請老爺過目。過來一個衙役從游三手上接過契約,呈給了張元鼎。
張元鼎約略看了一眼契約,心里明白這肯定是游三搞的鬼,但人家既然拿出了證據,就不得不問個明白。想了想,揚著手中的契約問爹:“秀才啊,你可否見過這張借據,上面可是你親筆畫押?”
爹雖然那天在謝寡婦家喝得多了,但也記得契約的事,于是想了想對張元鼎說:“老爺,借據的事確實屬實,上面也是在下親筆畫押,但事情是這樣的……”就把和游三相識,還有那天在謝寡婦家的事,前前后后地講了一遍,末了特別強調,謝寡婦不是游三的婆姨,自己那晚上喝得人事不醒,和謝寡婦甚的事也沒有。
游三聽了爹的一番說詞,倒也不慌不忙,看了爹一眼,心想,這老小子原來在這等著我呢,哼!要是讓你把我給套住,那我還是游三嗎?想到這,就從容地對張元鼎說:“老爺,秀才所說都是不實之詞,這事和謝寡婦沒有一點關系,純粹是我和秀才之間的借貸關系,有借據為證,老爺可不能聽信秀才的一面之詞啊!請老爺明察。”
到了這個時候,張元鼎已經完全明白,這事肯定是游三給爹下了套,爹哪里會找游三借那么多錢,再說了就是借,他游三也得能拿出那么的錢啊。
爹聽了游三的話,一下子就急了,趕緊站起來對張元鼎拱了拱手說:“老爺明鑒,在下所說句句屬實,請老爺給在下做主。”
張元鼎覺得這事非常棘手,心里知道爹說的都是實話,可人家游三證據確鑿啊。一時也沒了主意,沉吟了半天才說:“秀才啊,游三這里有借據為證,上面并沒有提到謝寡婦半個字,你說的那些可有人證?”
“謝寡婦可以作證。”爹急切地說。
“好!等證人謝寡婦和借據上的中人猴三和閻半仙到案后,本案擇日再審。退堂!”張元鼎就坡下驢,匆匆結束了當日的審問。
—49—
那天退堂后,游三就匆匆地去了甜水巷謝寡婦家。
游三把當天過堂的事給謝寡婦說了一遍,完了叮囑謝寡婦,千萬不能給爹作證,就一口咬定不認識也從來沒有見過爹。
寡婦到底是婦人家心腸,本來就同情爹是個老實人,特別是和爹有了一夜魚水之歡后,就更加心軟得想替爹開脫,于是苦苦哀求游三放過爹。
誰知那游三勃然大怒:“真他媽婦人之見!開弓還能有回頭箭,狀子已經遞上去了,還能撤回來么?撤了不就是賊不打自招嗎?”
寡婦囁嚅著說:“那我不去作證還不行嗎?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
寡婦話沒說完,就被游三打斷了:“不行!你必須去,去了還必須按我說的去做,別忘了你已經拿了秀才的錢,如果你實話實說,你就是我合謀詐騙秀才,咱們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能跑得了你?你可要考慮清楚。再說了,把秀才的家財弄到手,多分你一份,還不行嗎?”
游三一番威逼利誘,謝寡婦雖然心里還是不落忍,但也只能點頭同意。
轉天再升堂時,謝寡婦就一口咬定從來不認識爹,也沒見過爹。爹驚得目瞪口呆,說了聲,你——就再也說不出話了。寡婦哀怨地看了爹一眼,難過得低下頭,再也不說話了。那猴三和閻半仙自然是向著游三說話。
張元鼎看了寡婦的神態,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假話,心想,不過就算寡婦說了實話,也是孤證,對方既有物證又有人證,秀才也很難翻案。于是嘆了口氣就下了判詞:劉繼祖借游三紋銀一十二兩逾期未還,事實確鑿,著劉繼祖三日內歸還,如若不還,按契約劉家房屋和土地歸游三所有。
爹聽了判詞,急忙分辨說,當時說的只是地,并沒有房子啊!張元鼎拿起契約對爹說,秀才,這上面寫的可是清清楚楚的啊!是拿房子和地一起抵押的,不信你自己看。
爹也顧不得斯文了,撲到張元鼎桌前,一把搶過文書急切地看了起來。看完文書愣了片刻,突然像老鷹一樣嘎嘎地大笑起來,把手上的文書往天上一扔,就踉踉蹌蹌地向門外走去……
爹像行尸走肉一樣走出縣衙,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就下意識沿著南街出了南門往臥虎灣走去。走到西山口龍泉宮,恰好王純陽在亭子里歇涼,就招呼爹歇歇腳。爹像夢游一樣走進亭子,失神的眼睛也不看王道長,嘴里還兀自嘟嘟囔囔地說,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王道長看著爹失神落魄的樣子,被嚇了一跳,趕忙問道,我的秀才哥,你這是怎的了?問了半天,爹就是不搭話,王道長只道是爹在城里受了什么人的欺負,就說,你等著,我去弄點酒菜,給你壓壓驚。
不一會兒,王道長帶了個火工道人,用木盤子托了四個菜和一壺酒,擺在亭子里的石桌上。爹就像提線木偶一樣,任憑王道長擺弄,讓坐就坐,讓喝就喝,除了完了完了,也沒有別的話。
三杯老酒下了肚,爹才稍稍穩住了神,兩行熱淚就淌了下來。道長一看爹回過神了,就趕緊問,我的秀才哥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城里有人欺負你了?你倒是說句話呀!看你那樣子真是嚇人搗怪的。
爹這才哭一回說一回,絮絮叨叨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了一遍。道長聽了也覺得氣憤難抑,叫嚷著說,這不是《石頭記》里面的“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嗎?我們找他張元鼎去說理去!說著,攜了爹的手就要走。爹掙脫了手說,沒用!人家手里握著那張借據,知縣老爺也沒辦法,翻不了案的。道長一聽,跌坐在石凳上,喃喃地說,難道就沒有說理的地方了嗎?過了好半天又埋怨起爹不該招惹游三一伙人。
爹此時似乎完全恢復了理智,悠悠地對道長說,現在說什么也晚了,世上甚的藥都有賣的,就唯獨沒有后悔藥。罷罷罷,也許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說完,端起桌上的酒壺,將里面的殘酒一飲而盡,把壺隨手一扔,踉踉蹌蹌地往臥虎灣走去。
道長拉不住爹,只好在后面高聲囑咐,秀才哥,千萬要想開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行你們就先搬到道觀來住,其它的咱們再想辦法……
爹也不搭話,也不回頭,只往后揚了揚手。很快轉了一個彎,王道長看不見爹的身影了,卻又聽見爹唱起了秧歌調調:“耳聽得南山上響了一聲呼兒兒兒雷,又觀見這南山洼起了朵朵云兒兒堆……”心想,這秀才哥該不會有事了吧,就略略放了心。
三天后,游三一伙人拿著張元鼎的判詞,到臥虎灣逼我娘交出房契地契時,爹的尸首也被人從咸水河和烏水河的交匯處打撈上來了。
后來,張元鼎調走后,烏水人都說,張元鼎坐了八年烏水城,臨了害了秀才一個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