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寒夜,穿過擁擠的人潮,綿延的細雨,我在廣袤的世界里找到她,向她張開手臂。
而她是那么地委屈,只來得及扁了扁嘴,豆大的淚珠便爭先恐后地掉了下來。
淚珠砸碎在地上,融進了我心里。
…………
我心在塵埃之中。
就著這樣一副情深意切凄凄慘慘戚戚的畫面,我默默在腦海中為自己傷懷。而下一秒,所有的意境和傷感都化作烏有。
——兩米外的程可“嗷”地嚎啕一聲,撲進我懷里,化作金剛芭比,雙拳穩健地捶打著我的肩膀。其間伴隨著她小女兒式的嗔怪,眼淚混著鼻涕,糊了我一衣領。
“你怎么才來!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還愛不愛我了!!”
“……”
“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沒有一個在乎我……都不把我放在心上……嗚……”
“……”
“嗚……曾成明這個人渣!敗類!毒瘤!不要臉下三濫!——你,你笑什么?!”
我低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要罵就罵狠點——狗日的曾成明,生娃沒屁眼,他爹當年怎么沒把他射在墻上。”
她瞪大了眼,萬般驚愕地望著我,像是想不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又像是憤懣我竟然說了這樣的話。最終,她皺著一張臉,尖叫著又撲上來打我,“你……你說什么啊!你不要這樣說他——你也不要講臟話!”
“好了好了。”我大笑著摟她入懷,夾著她的腦袋往前走去,“咱去吃點東西啊。”
雖然不想承認,可這貨確實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她24歲,可還是和小的時候一樣,愛哭,愛闖禍,愛意氣用事,糊里糊涂,又傻又二。
哦,還特單純,特好騙,特沒用。
比如說這貨的男朋友曾成明,看著人模狗樣,卻背著她勾搭了大一的小學妹。倆人手挽手逛街被她當場撞見,人家狗男女還沒反應,她自己倒先嚇得逃之夭夭,躲在小角落里給我打電話。
人都說治療情傷最好的方法是盡情吃喝,大醉一場。可我萬萬沒想到,她可以醉成一坨翔。
當我說一坨翔,那就真的是一坨翔。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衣領上是剛剛吐了一半的穢物,大衣上則沾滿了油渣子——是的,幾分鐘以前,在我轉頭跟老板結賬的瞬間,她整個人撲在了桌子上,緊緊擁抱了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撤的四個大油碟子。
在眾人的注目里,我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為什么會和這個傻逼做了十八年的朋友。
她這樣絕逼回不了家,我只有扛著她去酒店。
迎著前臺小姐探究的眼神,我一掌推開她不斷湊上來的臉,漠然道,“失戀狗,你懂的。”
終于將她刷干凈了丟上床,她立即便手腳并用地爬回來,箍著我脖子哭哭啼啼。
這貨的眼淚向來不收費,一秒都不帶停的。她抱著我,下巴擱在我頸窩里,一張嘴就是沖天的酒氣和一股烤大腰子味兒。
于是我屏息,一動不動。
可她的眼淚啊,刷刷地往我脖子里那個灌,嘴里還嘰里咕嚕不知道在講哪個星球的語言。
我心煩意亂。
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玩意兒響了一整個晚上了,跟催命似的。吃飯的時候我就叫她關機,可她不樂意,叫她靜音,她也不干。
我接起來,果然是曾成明,他張嘴就是“baby, where are you”,我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可他卻態度十分囂張,咆哮著要程可接電話,末了還丟下一句,“魏然你算什么?我和可可以后是要結婚的!好朋友也得給我靠邊站!”
曾成明誠然是個蠢貨,可這句話還是成功刺痛了我陰暗的內心。
是以我捂著心口,也回了他一句十分中二的狠話,“傻逼,老子讓她甩了你,那也是分分鐘的事。懂?”
說完我就后悔了,狗日的曾成明拉低了老子智商,我很多年沒有講過這么低級的話了。
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啊,程可。
回頭,她已然縮在被子里睡得渾然忘我,雙頰帶著胭脂一樣的紅。
這貨喝酒就上臉,可總是紅得恰到好處。
伸手替她將被角掖緊,半晌,又輕輕撫上她滾燙的臉頰。大概是我手太冷,她皺著眉,嘀咕了幾聲,很是委屈的模樣。
我失笑。
2.
你有沒有見過,女孩兒之間的親密?
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手拉手一起上學,一起回家。
每一次排座位,我們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哄著老師同意我們坐在一起。
體育課,我們光明正大地偷懶,坐在雙杠上聊天,去小賣部買零食。
我們一起討論班上最英俊的男生,說他手指有多么修長,眉眼有多么深邃。
我們喜歡的東西總是很像,有時卻又會為了不同的CP大動干戈,幾乎要割袍斷義。
寒暑假的作業我們明明說好要分工合作,卻又每次都拖延癥晚期,直到最后一周挑燈夜戰,互相埋怨。
…………
女生之間的親密,時常會讓人感到訝異吧。
她們上下樓梯都會手挽著手,去廁所也要結伴而行,連體嬰一樣不分離。
又或者,再更加親密一些——分享同一杯奶茶,睡同一個被窩,在她抬頭的瞬間,偷親她臉頰。
這是屬于兩個人的小小世界,親密如愛人,卻又不是愛人。
程可與我,就是這樣的親密。
翌年開春的時候,她收拾行裝,孤身去了北方。
經歷了失戀,她好像真的長大了。春節我去看她時,她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里,為客人們添茶加水。
她說,要學著好好生活,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于是我迎來了我們相識以來,最漫長的一次分離,整整兩年。
她如自己所規劃的那樣,找到一份體面而穩定的工作,開始自己買菜做飯,作息規律,心平氣和地與人交往……平淡又充實,嚴絲密縫地契合著這個世界的標準。
沒有了那些少不更事和迷糊炸毛,她也不必再一日三次地call我,讓我給她收拾殘局,或是聽她噼里啪啦地講述各種奇人囧事。
而距離和時間,讓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渺小許多。電話里落在嘴邊的話,慢慢又被吞咽回去;短訊里打出的大段文字,又一個一個地被刪掉。再然后,便漸漸成了那些簡短又蕭瑟的句子。
【還行呀】【老樣子吧】【就這樣吧】。
…………
我是說,我們慢慢地,很少聯系了。
后來我逛論壇時,看到一個女生發的帖子,她說人到三十歲以后,閨蜜們都各自忙著照顧孩子和老公,生活平靜而充實,很難再湊到一起聊天打屁,逛街旅游。
最后她說,不是不思念,也不是故意疏遠,只是年歲增長,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就是在那個深夜里忽然意識到,大概這就是人生的規律了。
人總是從一個家庭走出來,走進群體,走進社會里,結交朋友,遇見愛人,最后,又慢慢進入了一個新的家庭。
家是人最初和最終的歸屬,而其余的人,只不過是過客。
這就是我最恐懼的事情了。
很早很早以前開始,我就害怕有一天,會有一個人以丈夫的名義嗤笑我,笑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管人家的家、務、事。
家字,上落一寶蓋,是一道無形的高墻圍欄,將她裹住,與我隔開,劃清界限。
它是在告誡我,從今以后,這個人的人生,都與我無關了。
3.
2014年的冬天,我接到程可的電話,她說馬上要回來結婚。
于是我失眠了一整晚。喝牛奶,泡腳,數鴨子,都沒有用。我甚至把箱子底那本《追憶逝水年華》翻出來讀,這是我二十年來無往而不利的的催眠神器,可如今我每翻一頁,看見的字母都匯成了她的臉。
翌日我在床上趴了一整天,郁郁寡歡。
老媽坐在一旁削蘋果,邊削邊笑,“哎呦,好朋友能過一輩子的呀?人家長大了當然是要找老公嫁人的啦。
“這樣你就受不了啦,那人家以后生了娃,更不知道把你排在哪里咯。
“人之常情的啦,這還想不通啊。”
我默默翻身,將頭埋進枕頭里。
——人之常情。
可我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常情之中。
兩周后,她終于回來了。
我開著車,穿過一整座城市去見她,從城南到城北。那里有本市最古老的婚紗店,幾乎可以追溯到洋務運動時期。年少時,我們曾無數次地站在櫥窗外,向里窺探。那一件件潔白的裙擺,純凈無暇,卻又帶著萬千旖旎,引人神往。
冬日的城市如裹上一層寒霜,我大開著車窗,將車開得飛快。
路上,我想起我初初遇見程可的時候,她不過才六歲。
那是小學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她不樂意去上學,在家哭得肝腸寸斷。我們家剛剛搬進大樓里,我媽端著烤好的手指餅干挨家挨戶地拜訪新鄰居。到了她家時,她爸十分尷尬地將門微微拉開一條縫,一聲嘹亮充沛的嚎啕瞬間震得我一哆嗦。魔音穿耳中,我依稀辨認出她爸的嘴型——見笑,見笑。
你看,這貨打小就哭功驚人。
…………
冷風吹得我神志清明,卻又頭痛欲裂。
很久以前,我也曾暗自幻想過,她穿上那一身白紗時會是如何的光景。
而如今,當我推開店門,看她提著裙角在樓梯口向我微笑時,卻恍如夢一場。
——我應當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是問她一聲好久不見,又或是,等她像過往的無數次那樣撲進我懷里,說魏然我想死你了?
然而,都沒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溫柔地問我,“魏然,你說這件好不好?”
我忽然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我頭暈腦脹地開著車,根本不知道應該去往哪里。這座城市忽然變得狹小起來,它的每一個路口,每一個街角,都有著回憶的影子。
我又想起她一身白紗的樣子來——她站在樓梯口,午后的陽光穿過落地窗,將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照得清晰可見。
我看著她遠遠走來,看她挽著她即將共度一生的男人,向我走來。
你說這有多奇怪。
這個女孩兒,她分明有著我最為熟悉的面孔,最親密的氣息,卻又讓我感覺那么的陌生。
她七歲時不樂意去上學,因為害怕校門口新砌的鵝卵石路,覺得它們長得像奧特曼里的怪獸蛋。于是我牽著她的手,帶她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十歲的時候和她老爹吵架,蹲在我窗子下邊哭邊喊,魏然你在嗎你在嗎你在嗎……就這么氣也不喘地循環著,直到我開窗將她撈進懷里。
她十三歲的時候抱著我撒嬌,說魏然你走了我害怕。于是我中考落榜,留升本校。
她十六歲的時候縮在我被子里,天真又猥瑣地問,男生是不是都喜歡大胸啊,魏然我摸摸你成不?
她十八歲的時候我帶她去畢業旅行,噶斯特地貌看得我渾然忘我,一不留神她就不見了。傍晚終于在游客中心找到她,她一頭扎進我懷里,哭得幾乎以頭搶地,“魏然你把我弄不見了嗚嗚嗚!跟你說了你不要把我弄不見了!!”
她二十二歲的時候遇到曾成明,開始懂得惦念和愛慕的滋味。她默默在心中劃了一個大圓圈,包住的,是屬于他們二人的小小世界。
她二十四歲的時候離開了我,獨自一人去了北方。她開始長大,獨立,不再需要我。
如今她二十六歲,結束了前半生的年少輕狂,荒誕不經,即將攜一人之手,共赴終老。
…………
歲月它很殘忍,就算是你每天都大喊著宣布“我不會改變”,可它依然在悄無聲息中改變了一切。你以為一直緊握著的手,也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松開了。
漸行漸遠,漸無書。
你不能拒絕,沒有辦法拒絕。
時隔兩年,我未有一日不是迷茫于昨日種種,患得患失,憂愁失落。可那一瞬間,我卻忽然意識到——不,其實我錯怪程可了。
她早已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
她體態端莊,笑容溫婉;她步履穩健,未來清晰明朗。她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
可我還沉湎于舊日里,纏綿而難以自拔。
——不成熟是我,有問題的也是我;而她,不過是這世上千千萬萬個正常人中,最最尋常的某個。
4.
我威脅老大給我安排了一趟遠門差事,打電話給程可時,她只是笑笑,“伴娘就算了,婚禮也趕不上了?”
我摸了摸胸口,澀然道,“趕得上,趕得上。”
典禮當日,我一直坐在廁所里,聽著大廳里進行曲結束了,才作風塵仆仆狀入了席。
眾人自然是抱著酒瓶一番轟炸,說老友大喜之日竟敢姍姍來遲,不干了這一杯又一杯,怎么能對得起大家多年的情誼。
我點頭稱是,杯杯不漏,幾輪下來他們便偃旗息鼓了——“喝這么暢快……你丫故意騙酒喝的吧?”
我但笑不語,而廳前,新婚的夫婦已然換好了禮服出來敬酒。敬到我們桌,程可望見我時微微一怔,隨即又笑了起來,“還一直擔心你趕不上呢。”
我望著她臉上精致的妝容,恍惚想起很多年以前,她總愛賴在我懷里撒嬌,說魏然你老不搭理人,所以我才要多多黏著你。
…………
她長大了。
歲月帶走了她的青春,她的肆意,她的純真,她的瘋狂,她的愚蠢。
我的閨蜜,我的死黨,我的摯友,我的……珍寶。
我起身,拿起杯子,抬頭,微笑,我輕輕碰了碰她的酒杯,旁邊有人奇道,“魏然,你杯子里是空的。”
“哎喲這賴皮得,不要太明顯啊!簡直是質疑群眾的智商啊。”
她只是掩嘴笑了,“魏然才不會跟我耍賴皮,她肯定喝醉了。”
——不,我沒有醉,我此生何曾有醉過。
我若是能夠一醉,又怎會到今天,到此刻,站在你的面前。
我又怎么能向你祝酒呢,程可。每個人的感情都是一杯酒,而我的這一杯,很多年以前就為你一干而盡了。
我還記得十三歲那年我牽著她去看花燈。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她被那些夸張丑惡的面具嚇壞了,躲在我身后,緊緊箍著我的手臂,聲音都幾乎發起抖來,“魏然,你可別把我弄丟了。”
程可,我沒有把你弄丟,是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
“欸!來來滿上,今兒誰都不許耍賴啊!”
酒杯被身邊的人倒滿,那些聲音嘈雜卻又清晰,從四面八方而來,從遙遠的過去而來,像是一列汽笛轟鳴的火車。
“魏然,祝酒啊!”
“魏然絕壁醉了,不會講話了都。”
…………
于是,我笑了。
人聲鼎沸里,推杯換盞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程可,我祝你們鳳凰于飛,琴瑟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