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 此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倘若我們不是樂觀的詩人,也不是悲觀的哲人,只是活在紅塵里的普通人,你無法縫補生活全部的裂縫,你該如何守護心中的家?
01
嬌嬌,一個我見過最不嬌氣的女孩,長著讓人看了忍不住再看的嬌俏模樣: 在鵝蛋小臉上, 黛色山眉臥在明麗的額下方, 修長的睫毛翹起靈動的觸角,掩映著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顆小黑痣落在了圓圓的鼻子端,說話時仿佛一個會跳動的小小音符。
嬌嬌是我的發小,她家一塊田地挨著我家屋后。她有雙魔力般的手,讓這方田地在她手里常年收獲豐富的作物。我看過她卷起衣袖弓著腰拔草施肥,她經過的身后蔬菜整齊舒展。鐵鋤在她靈巧有力的手中高高揚起又落下,翻出的新土在陽光下漸漸變成亮白色。她膀子一揮,水瓢飛灑出銀色的扇面,連同臉上大滴大滴的汗珠灑落下來。她惦著腳伸長嬌小的身軀摘下有半個人長的豆角,摘下一把把還帶著晨露的綠蔬,鐵鍬挖出沾滿濕潤泥土的木薯。在周末,東方既白之前,她會挑起滿筐的時蔬出現在鎮上的集市里。
從十二三歲起, 所有這些,都是嬌嬌一個人完成。歸其原由除了她的勤勞懂事,還因為她有一個生病的父親,一個忙碌的母親,還有一對年幼的雙胞胎弟弟。村民常常議論和稱贊: 這閨女頂半邊天,村里找不出第二個!
嬌嬌愛跟我玩,大概得益于這一扇窗。空閑時,我最愛做的事情便是打開窗戶,等著出現嬌嬌沐浴在陽光的身影。我可以覽盡她家玉米翻滾的綠浪,木薯葉搖擺舞動的芳姿,豆角爬滿支架的盛況。隔著窗我們就能天南地北聊個沒完。我們談論學校的軼事、班上喜歡的老師、同學間的小紙條、歌本上抄下來的歌詞、電視里的郭靖黃蓉,紫薇與小燕子,還有小說中的人物。有時她休息,走進我房里,帶著草木的清香坐到我的身邊,看她能借到的書。她總是饒有興趣地接過我的書,靜靜地坐在那看上半晌,一頁一頁地掀過書,微風拂過她清麗的臉龐,鬢角飄飛原先浸透過汗水的碎發,像一幅時光靜止的立體畫。
嬌嬌曾挖了半天堆成山的土豆,沉甸甸地裝滿了四個蛇皮袋。我幫著她抬上大杠車的后座,兩人一點一點往收購站方向推,雨后的馬路泥濘難行,我們扶不穩車,滾落一地的土豆。等我們重新裝好土豆,捆綁上車,看著對方灰頭土臉的狼狽相,都哈哈大笑起來。等到拖著沉沉的土豆在磅秤上重重地落穩,換來的只有兩張輕飄飄一元人民幣,陰云又瞬間爬上我們的臉。
我們都毫無底氣地談論過未來的夢想——繼續上學。咬著牙走一步算一步,成了一種必要的也無奈的習慣。嬌嬌一點一點賺取家里的開銷和學費,東拼西湊,能借的都借遍了,不想再借的也躲得遠遠的。直到高二,在她父親病逝的那年,她無奈地輟學了,窘境將她的生活敲得支離破碎。
嬌嬌用她的方式將這些碎片拾起來,苦苦支撐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02
嬌嬌輾轉在廣州和深圳打工,后來我到了外地上學。我們就像沿著兩條互不相干的路行駛,離得越來越遠,幾乎見不著面。偶然一兩次短暫的相聚,除了得知她當過花店服務員,賣過衣服,進過鞋廠,還一邊讀著職校,喜歡她的林悅還在給她寫信,我們無法將話題探究得更深,仿佛隔著一層一碰就碎的屏障,誰都不忍觸碰。
一年寒假,她邀請我作為她唯一的親友代表和伴娘,去寧辰的老家湖北參加他們的婚禮。
“好!但家人不一起嗎?” 我有些猶豫,緊張頭一次當伴娘,心里更是暗暗疑問:新郎叫寧辰,而不是林悅?
“只是在他老家完成一個簡單的結婚儀式而已,他已經提前回去安排了。那里天氣太冷,不想要家里人折騰。” 理由有些牽強,畢竟結婚是大事。
我還是忍不住想起林悅來。
曾記得我們在村邊的河岸邊洗完衣服,嬌嬌脫下鞋踩到河邊嵌著彩色鵝卵石的石板上,腳底輕輕地觸碰河水,癢癢的,她笑稱很涼,蹲下身子,樂此不彼地用雙手捧起清涼的河水,往臉上撲洗。我在旁邊看著她得意享受的樣子,飛濺她一臉的水花,隨即掀起一場銀光飛舞的水仗。
忽然聽到有小孩叫喊的聲音,“叮當掉河里啦!快撈起來啊……”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從河對岸上游一邊喊一邊跑下來。此時落水的小孩在河的上游撲閃掙扎, 臉龐抬起還沒來得及哭兩聲又沉下去。我們剛反應過來要下河,就聽到有聲音從岸上傳來。
“在哪里!我來啦……” 伴隨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沖出,從旁邊縱身一躍, 在水里跳騰幾步,一把抓住了被沖遠孩子的胳膊,抱到了岸邊。這時才看清是來找我哥哥玩的同學——鄰村的林悅。孩子嗆了幾口水,嚇得哇哇大哭。“沒事了!沒事了!以后別自己來玩水了!” 林悅拍拍孩子安撫她,緩了過來。他頭上水珠順著頭發滑落在俊朗的臉上,他滿意地深深呼一口氣,這時才注意到我們站在一旁看著他。
“是你們的妹妹嗎?得看好嘍!” 他燦燦地裂開嘴巴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又愣愣地看住了身旁邊的嬌嬌,隨后靦腆地垂下眼簾。這時我才發現嬌嬌已經退到我的身后,雙手緊緊握著我的雙肩,閃躲過羞澀的眼神,閃躲不了那漲得通紅的臉,仿佛此時天邊的晚霞都失了顏色。
有一種情緒在蔓延,像一枝花蕾在夜里暗自生長,第二天一早你欣喜地看到它已經全開了。此后嬌嬌和林悅便有了聯系。
03
我拖著行李,跟著嬌嬌上了一輛北上的列車。看著她踩著高跟閃亮的皮靴,玲瓏高挑的身上穿著粉色扎腰的毛呢大衣,下面露出一截白色的裙裾,一頭齊腰流云般的秀發在我的眼前飄動,我意識到她真的長大,真是要嫁人了。
我們在列車上面對面坐下來。我可以好好地端詳她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她毫無粉飾的臉上白皙潔凈,已經褪去年少時的蕎麥色,鼻端上還是那個俏皮可愛的小黑痣,整個人多了幾分成熟。
“你并沒有跟我說過寧辰,有照片嗎?我總不能看著你嫁給一個陌生人?”我問。
“呃,長得不賴,人也不錯。” 嬌嬌微微一笑,從包中掏出相機調出照片給我看。照片中的寧辰一身西裝打扮,俊秀明朗的五官,濃密如劍的眉毛搭配一雙深邃的眼睛,顯得成熟穩重,英俊程度遠比“不賴”強很多。
“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并不嫌我學歷低,他送了玫瑰、送湯飯,整個廠人人都知曉。人勤奮可靠,有些男人主義的強勢。他是獨生子,家里希望早點抱孫子,想想就嫁了吧。” 嬌嬌平靜地張合著嘴巴,眼神冷靜得看不到一絲喜悅。
列車開動了,馳騁在廣袤的土地上,像長龍裝著滿肚子的故事在游動。我們談婚禮的安排和學校的一些事情,便都拖著腮幫欣賞起窗外的風景來。山川,田野,屋舍和樹木在移動,快速往后退去,又有新的山川,田野,屋舍和樹木源源不斷映入眼簾,好似一樣,但又不同。我離開她的生活環境太久了,原來的那層屏障好似早已經變成一面看不透的墻。我高興她找到愛他守護她的優秀男子,但又感覺高興不起來。我想到了林悅,眼睛悄悄瞥她,她目光悠遠地看著窗外。不知何時,有兩行淚從她臉上靜靜地流淌下來,砸在銀色的桌面暈開來。
我慌了神,給她遞紙巾。“你怎么啦?是…林悅嗎?”
“嗨!”她重重嘆了一口氣,“我沒辦法嫁給林悅。”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涌出,我有點后悔提起林悅,又想起他們曾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哭紅了雙眼和鼻子,說起她剛出去工作第二年, 誤入了傳銷窩點。要不是林悅來搭救,她逃不出來,林悅卻被一群人追著打得頭破血流,差點丟了性命……他是非典期間學校限制外出翻墻去救她的,違紀的代價是取消頒給他學位證。我想到了林悅縱身一躍撈起落水小孩的事情,腦補著他如何奮不顧身帶著嬌嬌脫離虎口。
列車在某個站臺停留,隨著汽笛一聲長鳴,乘客黑壓壓地涌向車門,隨著哄哄作響的行李箱,吞沒在出口。還沒等列車的余熱和余味散盡,呼啦啦一陣雜亂,上來許多陌生的臉,又填滿了周圍的位置。嬌嬌還是一動不動,憂傷地看著外面。幾根睫毛粘在了一起,重疊的淚痕涂布在臉頰上,仿佛落日的余暉映照過荒蕪的草叢。
“你還愛著林悅的是嗎?這婚你想清楚了嗎?實在不行那咱們這次不結了!” 我握住她冰冷的雙手。
“可是你知道,我父親走之后,母親很難。” 她盯著我的眼睛,“瀟瀟,你說該怎么選?母親向我下跪了,讓我一定要嫁給寧辰,他有能力可以幫助我小的弟弟,弟弟查出了先天性心臟病,若不盡快手術,恐怕活不過五年……”她疊放著雙肩趴在桌上,埋下嗚咽顫抖的臉。
我震驚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胸口透不過氣來,眼眶噙著淚,窗外的景象在朦朧的眼前飛逝 ,仿佛抓不住的幻影,葬送在無邊的深海里。
如果,嬌嬌愿意改變主意,我也會帶著她往回走。她沒有改變主意,在下車之前流盡每一淚。不知道為什么,我腦子出現了一個墨色的身影,一個在演出落幕之后,坐在后臺角落里形單影只的、落寞的喜劇演員。
0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嶄新氣派的小洋樓蓋著金色琉璃瓦屋頂,外墻鑲著閃亮的白色瓷磚,在那一片村莊顯得鶴立雞群。可以想象婚禮也必然是光鮮熱鬧的。門窗貼上了大大的囍字,大門梁上掛著大大的紅燈籠。鞭炮從村頭一直鋪到家門口,炸開了天地的沉悶,仿佛撕開喉嚨向全世界吶喊宣告。陸陸續續的,親朋好友已經聚滿了客廳和院子,外面吵吵嚷嚷。
嬌嬌收拾好情緒,把憂愁揉碎在臉上的脂粉里,將自己套進喜慶的婚服。她在喧鬧的人群里端莊地微笑致謝,像一支嫣紅的海棠。她踏過火盆,拜過公婆,接過利是。看得出在互戴戒指的環節,寧辰對她滿是寵溺的眼神。她隨著寧辰敬過每一桌的賓客,最后還將自己喝得滿臉通紅。
老天知道我在參加一個多么光鮮又別扭的婚禮。
此后我回到家。那天夜里,我哥、林悅和我,坐在街角的大排檔,我們點了啤酒、花生、烤肉。林悅一坐下就撬開幾瓶啤酒蓋,抓起瓶子咕嚕咕嚕灌了自己整瓶酒,再想灌一瓶,我哥一把奪過來制止他。不知何時,對面的街鋪不合時宜地傳來梅姐的一生愛你千百回,直聽得林悅痛哭流涕,完全沒有了英俊的模樣。
“瀟瀟!你說!我和他到底誰更好!”林悅猛地拍桌子站起來,盯著我,燒紅的臉像一團火在搖晃。我被嚇得跳了起來,看著他醉得東倒西歪,連忙又扶著他坐下。
我能說什么呢,好就能娶嬌嬌嗎?好就該娶她嗎?我顯然膽小得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似乎也沒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歸根到底,林悅還是好的。畢業之后他和我哥一起回老家創業,共同包了山頭種果樹,辦起了農場。嬌嬌不在老家的這些年,屋后的田地經常有林悅的身影,就像他說過要照顧嬌嬌,他沒有放棄,常常幫忙她家。嬌嬌的弟弟在手術后回到家,也是在林悅的幫助下得到了更好的康復。
05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青春唱著豪壯的歡歌,也踏過悲壯的離歌慢慢流逝。我哥的孩子,我的孩子,嬌嬌的兒女,都喊林悅叫林伯伯了,林悅依舊單著,遠近的媒婆積極地都要踏破他家的門檻,搶著給他介紹女孩,但他一個也沒看上。
在眾多的相親女孩子中,在鎮人民醫院當醫生的邱婷婷姑娘,被林悅的母親一眼相中了。邱醫生大學畢業生,身材勻稱,五官端正,談吐平和得體,她看林悅的眼神也止不住的歡喜,就這些林悅母親心里就暗自開心。關鍵是她倆還投緣啊,那天林母隨口提到自己平時肩頸酸疼,睡眠不好,邱醫生當即站起來,幫她捋開肩頸的發絲,給她按摩起來,這一按摩,林母倍感舒心,直接奠定了邱醫生在她心里兒媳的地位,她心想,林家要是有這么一位門當戶對的可人媳婦,真是要燒高香了!可林悅不為所動啊,心里連一點漣漪都沒起。
有一年,嬌嬌拖著行李牽著小女兒,帶著一臉疲倦回到老家。她箱子里的離婚證上蓋著紅紅的印章,她將寧辰把玫瑰項鏈施送給另一女人的事實濃縮到那枚紅紅的印章里。
人生若只如初見——詩里那么美,并且流傳下來,林悅滿懷歡喜想要娶嬌嬌。可人生能如初見嗎?他父母非但不愿意接受一個二婚帶孩子的兒媳,恨不得林悅第二天就把邱醫生娶回家。他母親發動親戚規勸不成,桌上擺著一瓶農藥的陣勢,成了斬斷林悅和嬌嬌結合的一把刀。這一鬧,林悅無奈,將自己徹底單著了。
多年之后,有時我和我哥通話,會忍不住問他,“林悅哥結婚了嗎?”
“沒,除了嬌嬌誰也沒看上,他的執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哥總是這樣說。
呃,執念……..我便又陷入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