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錯位:過客
我又請她把右手放在小腹剛才的位置仔細體會。她回答,小腹一直在對她說“羞恥”。我讓她重復“羞恥”這兩個字,她重復了十幾次之后,突然爆發出一聲痛哭,喊出來:“我不配!我不配啊!”
“你不配什么?”我小心地問。她說,自己不配做妻子。
“你不配做妻子!你不配做妻子!”我重復著對她說,同時請她一邊聽著這句話,一邊試著在心里看看說話的這個人是誰。
她立刻就看到了,是杰!
原來,在黃鶯的心里,一直有這樣的一個杰在對她說著這樣的話。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般如影隨形,讓她對自己不配被愛、不配成為妻子、不配得到幸福深信不疑。為了讓這句咒語實現,她堅定不移地當別的男人的“老二”,保持著待嫁之身,并接過了杰當年傳達給她的不齒,用做“妾”的方式自我糟踐—這樣,癡情的黃鶯在自我懲罰的同時,也自始至終保持著自己對杰的情感忠貞!
打嗝是她的軀體化表現,在這一刻是想替她表達一種說不出來的惡心和厭惡的情緒情感——像這類軀體化的癥狀,我們在咨詢中經常遇到。
意象對話流派的咨詢師會關注軀體化癥狀,并引導來訪者去探尋它們背后想要表達出來的那些潛意識內容。
我們人類的表達方式主要有三種:言語、行動和軀體化。當我們能夠意識到我們的感受時,我們就有能力把它用言語的方式表達出來,這就是我們平常意義上的口頭溝通;當我們的一些感受有一定程度的壓抑,不能被意識所清晰地接收到,我們就會被一種力量驅使著去行動,那時候我們能夠感受到強大的情緒能量,卻無法把它表達出來,于是就會經常被情緒的強烈洪流所卷走,而控制不住地想要行動。比如,當我們的憤怒不能表達的時侯,我們就不由自主地想動拳頭或實施其他類型的暴力——有一些殺人犯就屬于在這種情況下的激情犯罪;如果壓抑再深一層,我們甚至連情緒感受都不能被覺察到了,我們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軀體化,比如嘔吐、頭疼等——軀體化是一種潛意識的表達,它的一個最主要功能是提醒我們注意被忽略和壓抑的潛意識情緒情感,通常情況下,這些被忽略和壓抑的情緒情感一旦被注意并被鼓勵表達,它們就會慢慢地浮現出來,進入情緒甚至意識的領域——一旦它們的表達被關注、接納和理解,由此而來的軀體化癥狀就會停止。
當時,鐘正好走到最后一分鐘的位置,黃鶯站起身來,提出要擁抱我——為了防止我的拒絕,在我開口前,她搶先用很柔和的語調說,她以前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擁抱一個女性,所以如果我拒絕她,那么……我大笑著擁抱了她。然后,她職業化地和我握完手、說完再見,像只終于被放飛的鳥兒一般,頭也不回地歡快地飛了出去。望著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卻好像沉甸甸的。我仍然有些不解,裝著那么多尚未表達出來的愛恨情仇、忠誠與背叛以及未了的遺憾,這個身軀怎么還可以那樣輕盈地飛翔呢?
愛的償還:命中注定要單飛
記得嘉美剛剛來到咨詢室的時候,顯得十分局促不安,她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水,然后向我解釋說是因為她有些肥胖的緣故。仔細打量我眼前的這位來訪者面容端莊,皮膚細滑,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間,如果不是身材顯得有些臃腫,真能算得上是個明眸皓齒的美女。我問她,來到咨詢室希望我能為她做些什么。她說,她只是來隨便看看,了解一下心理咨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為她有一個女朋友可能會需要些幫助。于是,我試探著問,她覺得她的女朋友遇到了什么問題,可能需要些什么樣的幫助,她也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看來,她的戒備心理還很強。于是,我決定把這次談話的主控權完全交給她,讓她來采訪我,而我只負責回答她提出的問題。
這個建議顯然立刻讓她的警覺性放松了不少,她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向我提問。我注意到,她對我的個人生活比較感興趣,尤其是對我的婚姻狀況。這對我提出了挑戰,我不得不一邊招架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和她界定著我們之間的邊界。咨詢結束的時候,她來精神了,而我覺得有點疲憊。
大約一周以后,嘉美又來了。這次她一來就預交了六次的費用,說是決定在我這里正式作咨詢。看來,我的第一次折磨沒有白受,在第二次咨詢中,嘉美忽然變得非常開放。她坦言,第一次她說到的那個需要幫助的女朋友其實就是她在這次咨詢中,嘉美談到了自己來咨詢的真實原因:她和戀愛一年多的男友分手了,感到萬分痛苦,最近甚至不時地有自殺的念頭;與此同時,從來咨詢的兩個月前,她就開始出現自殘行為——她撩開裙子向我展示了她的大腿內側,在那里,果然有十幾道或新鮮、或愈合中的刀痕。她說,那是她用小刀割傷的。
我問她為什么要選擇在大腿內側劃刀子,她說,那是因為“不可告人”。
我說我聽得很含糊,能不能再多說一點點。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有些古怪的微笑,說:“我把自己劃開看著自己的血流出來,我就覺得快樂。這個快樂是我做給自己看的秘密,和別人無關。”
在對整個自傷事件的訴說過程中,嘉美顯得很輕松自如,娓娓而談,就像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這種看似滿不在乎的態度,不由得讓我有些警覺。咨詢結束的時候,在我的要求下,我們簽署了在咨詢期間不自殺、不自傷的承諾。說不出為什么,隱隱地,我感到她似乎對我的警覺有幾分得意。
從意象中出來以后,嘉美對我說,這兩次咨詢,讓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這十幾年來幾次三番地用小刀割傷自己的大腿——原來她一直在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痛著媽媽的痛,讓自己覺得一直和媽媽在一起;與此同時,她也用這種方式進行自我懲罰,用來緩解她對媽媽一直以來最深切的內疚。
在咨詢結束前,嘉美告訴我,她自己很認命,但是媽媽就不認命——在嘉美離婚之后,媽媽一刻不停地催促她趕緊找新的替補人選,就搞得嘉美很是郁悶。為了不辜負媽媽的愿望,嘉美只好應付著,不停地做出找男朋友的樣子,然后交往一兩周就“吹燈”。然而,大約一年多以前,她遇到了一個很特別的男人。這個男人名字叫高康,比嘉美大三歲,“海龜”博士后。由于他的事業心很強,而且對伴侶與自己的契合度要求很高,所以一直還沒有結過婚。一個偶然的機緣,兩個人突然之間擦出了愛情的火花。這一擦可不要緊(要知道星星之火是不能小看的),結果很快小火花就引發了兩人之間的一場燎原大火。這場火燒掉了嘉美一直以來貼在自己頭上“我命中注定要單飛”的符咒。
嘉美發現,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這么美好和神奇的東西存在,原來在這個孤獨痛苦的世界上,還真的可以有兩個靈魂的相遇!嘉美第一次自己有了結婚的念頭。太可怕了!怎么會是這樣!這個甜蜜的念頭一冒出來,嘉美就被自己嚇垮了。她突然變得很焦躁,而且茫然不知所措。她開始找碴兒和高康吵鬧。
然而,無論她怎樣無理取鬧,高康都依舊對她百般忍讓,疼愛有加。可是嘉美不可理喻地變本加厲,最后,竟然發展到自己去酒吧宿醉了一次!這一下超越了高康的底線,他憤然地離開了嘉美。高康的離去讓嘉美垮掉了,她第二天就開始發高燒,緊接著又是心肌炎,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出來。出院以后,嘉美仍然覺得自己不時地冒出想自殺的念頭,但是,午夜夢回的時候,她和高康甜蜜美好往事不斷地浮上心頭,讓她又對放棄生命心有不甘。無數次,她心里升起去找高康的沖動,隨即那個沖動好像一出現就自動消失了,她一次次地重新跌回到無邊的孤獨與黑暗之中。
在咨詢快要結束的時候,嘉美像作工作總結一樣,把自己在整個咨詢過程中對過去行為的理解完整地梳理了一遍:
因為我從小就聽媽媽說,她為了我而放棄了自己選擇離婚的機會,所以一輩子很不幸福。因此,我一直以來就有一個心愿,就是快快長大,幫助媽媽實現自己離婚的愿望,那時的我天真地認為,媽媽只要和爸爸離了婚,就可以過上幸福的日子了。所以,圍繞著這樣一個目標,我運作著自己的人生軌跡——當媽媽說要等到我成了家她才能離婚,我就趕快嫁人,于是就有了我的第一次婚姻;當媽媽說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能離婚,我就想趕快生孩子,于是當我發現第一任丈夫不能勝任生育重任的時候,我就堅決地離開了他;當我很快找到第二任丈夫并且有了孩子,有了一個穩定而完整的婚姻生活的時候,我發現媽媽并不快樂,因為她看見我就會想起自己的不幸和為我犧牲掉的青春,于是我又親手毀掉了自己的第二次婚煙,通過這樣的方式和媽媽在一起,來分擔她的痛苦和不幸;而我選擇在孩子一生下來的時候就離婚,而且離婚時我自己還不要孩子,那是在暗中表達我希望媽媽當年一生下我就離婚的‘正確處理方法’………最后,當我做了所有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為媽媽創造了一次又一次離婚機會的時候,卻發現,無論我結婚、離婚或生孩子,其實都不能讓媽媽離婚。
—直到作咨詢以后,我才漸漸地明白過來,原來,和爸爸離婚其實并不是媽媽這一生真正的愿望,而媽媽這一輩子的幸福,也并不是毀在了我的手里——媽媽并不是因為我才不和爸爸離婚的,媽媽不和爸爸離婚,是因為她仍然不甘心離開他,她仍然渴望著得到他更溫柔和細致的愛。媽媽不離婚,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惜的是,那時候的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兩次婚煙過后,我自己早已對婚姻厭倦和絕望了、可是,為了滿足媽媽的愿望,我還得委屈自己走走過場,假裝還是在不停地找男朋友。我想讓媽媽看到,我很聽話、很合作,只不過我的命運不好,所以注定永遠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而已。
“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竟然遇到了高康——在我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命運居然把這個為我天造地設的另一半送到了我的身邊!人生的第一次啊,我作為女人的那一部分像睡美人一般被這個男人喚醒了,面對自己心中那樣真實而熾熱的愛情,我再也無法無動于衷地自欺欺人了!我深深地迷惑了——難道,我這個‘注定單飛’的命運僅僅是一個提弄人的玩笑嗎?
“高康是一個在很多女人眼中都算得上完美的男人,我的幸福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降臨到我的生命里。高康在媽媽面前很孝順,對我和前夫的女兒也很好,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能夠感覺得到天堂里的顏色。媽媽有幾次甚至有點嫉妒地說,有了高康之后,我就跟她不親了。更讓我難受的是,媽媽還總是以高康為模范貶低我爸爸。我終于受不了了,于是就在我下決心結婚以前,找碴兒跟高康鬧,一次次地挑戰他的底線,直到他再也受不了,終于跟我分手了,此刻,我的內心才平衡了:媽媽曾經為了我犧牲了她一輩子的幸福,而現在,我為了她也犧牲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我終于還清欠她的債了!”
說到這里,嘉美的聲音有點哽咽。望著眼前這個女人,我的心里涌起一陣夾雜著遺憾的憐惜:經過許多艱辛,嘉美已經看到了她和媽媽之間的愛恨糾結,卻至今仍然沒有看到她同時對爸爸的忠誠——或許,有一天嘉美會忽然發現,原來,在自己選擇親手毀掉和高康的關系的時候,她的一部分也正努力在媽媽面前捍衛著爸爸的尊嚴。因為,她不想在媽媽面前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有超過爸爸、比爸爸還要好的男人…
最后一次咨詢結束的時候,剛好是第十次。嘉美的最后一句話讓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10,這個數字剛好是一個歸零。我想,我單飛的命運預言可能從今以后要重新改寫了,我不想成為俄狄浦斯。”
思緒重新回到當下,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終于知道她能夠與自己心愛的男人修成正果,我由衷地感到欣慰,不用說,這過往的一年多時間里,一定還發生過許多曲曲折折的故事,而他們攜手步人婚煙的殿堂僅僅才是一個開始而巳,自從那十次咨詢結束后,嘉美從來沒有聯系過我,我也沒有從任何地方聽到過關于她的任何消息。但在過去的一年多里,我也偶爾會忽然想到她——我猜想,她一定在忙于改寫自己的命運劇本吧?她的杳無音訊或許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突然間,我想,現在嘉美重新浮現,或許對我的生命而言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其實,美好的祝福本身就是一個美好的祝福。
愛的懸疑:生命的迷局
噩夢出籠(第7—10次咨詢)
死亡掠過的痕跡
這是第七次會面了。大力依然是時鐘一般的準時,依然是陽光一般的微笑。
這一次,他的話題是中外文學。我問他最喜歡的著作有哪些,他提到了雨果的《笑面人》、莫泊桑的《羊脂球》、盧梭的《懺悔錄》、薄伽丘的《十日談》和契訶夫的《對企圖自殺者進一言》;我又問他最喜歡的作家是誰,他毫不遲疑地說是三毛,然后,突然用一種難以名狀的聲調——那聲調似乎負載著幾分近乎詭異的熱望——來談論三毛的死亡。
“我堅信,她是自殺的。她的心里隱藏著一個信仰。”他小聲卻堅定地說。“信仰”這個詞語第二次出現了。此刻,我突然發現他一貫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無表情,就好像一個剛才還在鮮活涌動著的生命剎那間就離開了這具軀體。我后背一陣發涼。
自殺!這個話題已經在今天的話題中重復出現過多次!我驀地回過神來,盯著他的臉,一陣心慌隱隱劃過。正當我猶豫著該如何進行下去的時候,他的臉上又浮現出了微笑,“你在猜想我是否自殺過吧?”他單刀直入地問。
我愣了一下,隨即定了定神,回答說:“是的,我正在擔心這個問題。你很敏銳。
”“不用擔心,這已經是過去了。”他輕蔑地一笑,緩緩向我伸出了手腕——在那里赫然出現了一道粗陋的疤痕,上面的針腳就像是可怕的蜈蚣的百足。
“哦……”我呻吟了一聲,覺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絲痛苦掠過。隨即,我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得意的神色。“這個疤痕給我帶來的感覺是痛苦,可是,我好像在你的臉上看到了得意,是不是我看錯了?”我很嚴肅地問他,語調像一根上緊了的。
“我的信念是,一切都會過去的。呵呵。”
“請你先不要笑,好嗎?!我很堅定地請求他。這一次,是他愣住了,一半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片刻的沉默過后,他收住了笑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神情就好像在看一只白堊紀來的恐龍。
“不要用你一貫的笑來包扎你下面的傷口,好嗎?”我的聲音低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懇切地說。他看了我一會兒,目光似乎漸漸模糊起來,接著,從我的臉上移開了,投放到窗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沒有驚動他的神游,只是靜靜地陪伴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咽起來,那聲音憋得像是從捂著蓋子的地窖下面傳出來的,聽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我一邊關注著他的表現,一邊仔細分辨著這種窒息的感覺究竟是我自己的,還是我共情到了他的。
“如果你感到憋得慌,也許你可以把手從臉上拿開一點。我不會嘲笑你的,因為我和你一樣,都有過痛苦的滋味。”他遲疑了一下,放開雙手,大聲哭泣起來,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胡亂地篩作一團。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那樣靜靜地望著這個大小伙子——像個小不點兒一樣,把自己淹沒在那樣無助而又漫無邊際的委屈和悲哀里…
狠狠地哭了一會兒過后,他用我遞過去的紙巾擦干了四處泛濫的眼淚和鼻涕,用充滿血絲的紅眼睛望著我,一言不發。
“感覺好些了嗎?”我關切地問。他虛弱地點了點頭,然后有氣無力地擤了擤鼻子。
“你讓我看你的傷痕,是因為你準備好了想要和我分享一個秘密是嗎?”
他又一次點了點頭,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隨即恢復了平靜。“我們只剩下一刻多鐘了,其實,我覺得很多東西才剛剛開始”。他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是的,我覺得現在可以和你談論自殺了,但我這次暫時還不想談論自殺的原因。”
“好的,我們不談論你還沒有準備好的話題。謝謝你對我的信任。請你相信,你的生命永遠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無條件地尊重你對自己生命的選擇。”我說。他再一次熱淚盈眶。
接下來的一刻鐘里,我們出奇的有效率。我們像兩個自殺研究者樣,一起討論了割腕這種自殺方式對生命個體的意義——個人選擇用這種方式自殺,究竟是想為自己的生命表達些什么呢?
大力以自己對生命的深刻體驗給出了自己的領悟:割腕自殺的人,其實并不是真的想死。他們之所以選擇這種方式,是為了在鮮血淋滴的過程中進行藝術唯美的自我欣賞和自虐,這樣做背后的真正動機通常是施虐展示或自我懲罰。選擇用這種方式來自殺的人通常有夢幻般的藝術氣質,以及施虐受虐的潛在沖動。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是一名照料新生嬰兒的護士。我發現自己照料的一名嬰兒意外死亡了。我揪著自己的頭發,一遍又一遍地問那個小嬰兒的尸體:“為什么?你為什么會死呢?”
生命的表達:我是罪人
第八個周四的下午,窗外已經飄揚著第一片落葉。時間,不知不覺中已經給世界改換了衣裝。
像瑞土座鐘一樣守時的大力,竟然遲到了。這是意外,卻也不是意外。在上一次的碰觸之后,大力原有的步子已經開始出現了錯亂的節拍,是啊,當一幅血淋淋的生命畫卷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的時候,任何人的內心里都會有想要逃跑的顫栗啊。
我靜靜地等待著大力的出現。一個聲音告訴我,他會來的。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進到咨詢室里,他沉重地一屁股坐下,椅子發出了一聲怪響。他沒有笑,直接開始了話題。
他告訴我說,自從上次咨詢過后,他就出現了頭疼,每天都陣痛。我問了他的生理狀況以及相關病史,估計有心因性的可能,便讓他椅子上用一個舒服的姿勢放松,用意象對話技術引導他進行了一次想象:“請你找到頭疼的確切位置,想象那個地方有一幅圖景,看一看,那會是什么?”
他回答說,什么都沒有看到。
我繼續問:“這個什么都沒有看到的是什么顏色的?一片白?一片片黑?還是一片什么?
他回答說,是一片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我讓他把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想象成一幅完全涂黑的畫,然后讓他用手把這幅畫一點點撕開,看畫的后面有些什么。
剛撕開了一片,他就說看到了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綁著一個裸體的青年男子,雪白的肌膚,陽具縮進了身體里面。
我開始感到略微有點局促。聽到一個異性來訪者這樣直白地和我說到性器官,并且描述它的細節,這還是第一次。我暗中作了一次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
他繼續描述那個場景:那個十字架懸得很高很高,被捆綁著的年輕男子的頭輝映在太陽光里,明晃晃的看不清楚面龐。十字架下面是一片黑壓壓的如螞蟻般的人群,他們都蒙著黑色的面紗,裹著黑色的長袍紛紛把尖銳的石器擲向十字架上的年輕人。
“他們為什么要向他投擲石器?你可以聽聽人群中有沒有什么聲音”
“有。人群憤怒”
那個十字架上的年輕人聽到了人群的喊聲怎么想?
平靜,因為他甘心情愿地去死。
“這個心甘情愿可以用一個聲音來表達,他會說什么”
他會說:‘我是罪人。我該死。”
原來,他自殺的內心最深處驅動是為了懲罰自己。
我是罪人。我該死。
看到了這些以后,他的頭疼立刻就消失了
“曹老師,意象對話可真夠神奇的啊!嘿!”臨走的時候,他如釋重負,頑皮地對我說。
“神奇的不是意象對話,而是你自己的內心。”我說,“你看,本來不頭疼,可愣是給變出頭疼來,難道不神奇。”
大力走了以后,我一個人坐在沙發里發呆。看來,生命有一種自然而又執著的力量,那就是表達—無論如何都要表達!如果我們不能夠聽到自己內在的言語,我們的身體就會用癥狀強迫我們去傾聽那個表達。
有童年,還是噩夢童年
大力第九次踏進咨詢室的時候,身上很不合時宜地穿了一件有些破舊的老式黑色厚夾克,這讓我的助手感到很夸張,以至于通常很嚴謹的她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可是,我不覺得好笑,相反,我幾乎立刻就能夠感覺得到,在這樣秋高氣爽、明媚和煦的一個下午,包裹在那厚重外殼下面的,是一顆瑟瑟發抖著的老古董的心。
他一坐下就向我要熱水喝,一口氣喝了三杯。我很驚訝,那么滾燙的水他究竟是怎么喝下去的。“你今天好像很冷。沒事吧?”我問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用手一再把自己的身體裹緊在厚厚的舊夾克里。我給他倒了第四杯熱水,放在他的面前。他再次一飲而盡,然后狠狠地把一次性紙杯在手里捏成一團皺巴巴的廢品。我看著他,沒說話。
“你為什么不向我打聽我為什么覺得自己是罪人啊?”他冷不丁說。
“如果你需要我知道,你會讓我知道的。”我不緊不慢地回答,“不過,你用“打聽’這個詞,在我聽來好像有點刺耳。在你的生活中,有誰是愛打聽的人嗎?”
“有!中國人都是愛打聽的人,他們打聽到了別人的隱私,然后就把它當做飯后嚼舌頭的笑料!真惡心!”他咬牙切齒地說。哦,或許他遠渡重洋去德國就是為了逃避“中國人的打聽”吧?我暗想。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突然對我溫和地說:“你知道為什么我愿意找你做我的治療師嗎?那是因為你很溫和、人本、有愛心,從不胡亂對病人下刀子——在第一次來這里之前,我就調查好你的底細了。”我沒有說話,心里球磨著他剛才使用的“治療師”和“病人”這一對詞語 。
“雖然對你已經有了事先的了解,但我一開始還是比較警覺的——其實在我心里好像有一塊地方,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所以,我對你作了一個多月的面對面的考察。結果,你還真的名不虛傳,居然能夠一直做到耐心傾聽,不追問,不偵查,也沒有攻擊性,和你說話沒有壓力。所以,慢慢地,我就開始信任你了。”
“謝謝你選擇了我,信任了我。我也很高興自己能夠通過你這么嚴格的考試。”我笑了。
他卻沒有笑,繼續自言自語般地呢喃著:“可是,就連在這樣的你面前,我還是有很多的顧慮……”說到這里,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你是想開始談自己真正想要解決的問題了,但是,又擔心我不能接納你的問題,擔心我會拋棄你或是讓你失望,是這樣嗎?”我問。
“是的。因為,我其實是一個……”他屏了口氣,猛地一抬頭說,“雙性戀者。”
我沒有吃驚,平靜而有點開心地回應說:“你很有勇氣,我很佩服你。現在,我們已經邁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以后我們就是真正的搭檔了,希望咱們能夠共同努力,一起達到我們的目標。來,咱們擊掌為盟!”我說著,向他亮出了手掌,他略微遲疑了一下,很用力地和我擊了一下掌,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擊掌過后,果然就是自家人了。他開始向我敞開自己的內心,就像一枚珍珠蚌在涓涓細流中緩緩張開自己的堅甲。
張開堅甲之后,他展露出的是一個夢,一個童年的噩夢——正是這個噩夢使他成了“罪人”。
我生下來好像就不招人待見。由于我是個男孩,替我年輕就開始守寡的奶奶完成了三代單傳下去的歷史任務,奶奶很寶貝我。可是,媽媽跟奶奶是天敵——凡是讓奶奶遂心如意的,就都等于是跟媽媽有仇。所以,她一直希望我是個女兒,好讓奶奶家“絕后”。這不,我還沒出來露面呢,媽媽就早早地把小姑娘的衣服被褥都準備好了。等發現我生出來以后是個帶“把”的,面對生米煮成熟飯的殘酷現實,她仍然不甘心,所以從小就讓我穿女孩的衣服,扎小辮兒,把我當成個女孩子養。
父親是鐵路上的工人,據媽媽說很懦弱、無能。我自打出生以后就沒怎么見過他,所以在我的記憶中,凡是關于父親的部分都基本上是空白。媽媽很要強,一個人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因為我很乖,所以四歲以前的日子基本上還是正常的。
就這樣,我跟著媽媽長到五歲。我的天敵也出現了——妹妹出生了。這下子,奶奶郁悶了,媽媽開顏了。有了妹妹之后不久,我就開始經常挨罵挨打,緊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的整個童年幾乎連媽媽的面都見不到了——我被送到了舅舅家寄養,直到我高中開始住校。舅舅舅媽給我吃穿,但對我很冷漠。但舅舅家的大表哥特喜歡我,他比我大六歲,很知道護著我。我倆廝混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時常讓我忘記了被父母拋棄的痛苦。
時間很快地過去了,我們倆在一張床上迅速長大,我十歲了,他十六。暑假的一天,我們一起去洗澡,我突然發現他的下體長滿了毛,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感突如其來。他妤像也感覺到了。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誰發起的,反正我們玩起了游戲,互相摸弄著對方的身體。玩著玩著,玩出火了……等我完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完全不顧我的小聲哀求,幾乎靠著一身的蠻力完成了對我的插入……疼痛、羞恥、骯臟、罪惡感混合著極度的快感淹沒了我,恢復了寧靜的黑夜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沒有哭,也沒有告訴大人。我不想失去他——這么多年來,只有他愛我、保護我。我只有他,在這個世界上,我能夠信任的只有他。我也不愿意傷害他——當然,他也要求我的,我心里甚至有一塊地方覺得,他之所以能夠對我這樣做,也是因為他完全相信我,完全把自己交給了我。我甚至有點感激他,讓我和他一起共守這個這樣親密和隱私的秘密。更何況,在和他緊緊擁抱,纏繞在一起的時候,在他的手掌輕柔地撫摩我全身的時候,我是陶醉的——確切地說,那不完全是身體的感覺,更是靈魂深處傳來的一種被觸摸到了的不孤獨感,那種溫暖和滿足感是我父母從來都沒有給過我的。
打那之后,我們就一直共守著這個秘密——在這個秘密中,我開始了我的青春期。我逐漸適應了那種感覺,越來越享受那種特別的快感,就好像我的身體慢慢地蘇醒過來,我變得更了解自己,更容易和自己交流。我甚至覺得,是這種親密的交流,讓我在這個世界上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依戀。
直到高中住校,我才離開了舅舅家。那時候我們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互相很思念。他曾經花幾個小時騎自行車去看我,我們親密敘談后總要找機會溫存——那種“偷情”般的緊張,從那時起漸漸成為我的嗜好的一部分。
大力娓娓道來,仿佛在述說著一個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人的逸事。而我,終于開始有機會懂得我面前的這個生命身上所發生的故事,望著他款款離去的背影,我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沉甸甸的。
草草收場的暫別
吃完午飯,我就早早回到了咨詢室發呆。我覺察到,我是在下意識地等大力。
今天已經是第十次咨詢了,大力的咨詢費這次結束后就用完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繼續?我的腦子里松散地穿插著各種對過去咨詢片段的記憶,以及對未來咨詢可能的N種假設。
大力按時到來了。一看到他手里拿著原來說要送給我的畫冊,我就意識到我們的咨詢要結束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隱約感到有一點點不爽。
坐下,大力就告訴我,上次咨詢后,他一下子覺得好了許多許多。他說,他感到自己不再需要咨詢了,并且對我的整個咨詢過程進行了總結和評價,最后,他給了我99分。
“99分”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他,這個分數意味著什么呢?他回答說:“99分,意味著一個凡人所能夠取得的最好成績,因為我從不相信有滿分。”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屬于凡人的滿分,我很高興。不過,你給我評分的行為倒讓我很好奇:你總是喜歡這樣給別人或自己評分嗎?”“是的。不評分,一個人就找不到自己和他人的位置。”他斬釘截鐵地說。
“那么,你是怎么給自己評分的呢?”我又問。這么說的時候,我忽然覺察到自己把話題轉到他的身上,其實是因為有點心虛。
“我給自己有兩個評分,一個99分,另一個不及格。”
“哦?這是怎么回事?”
“呵呵,這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他笑笑說,打住了這個話題。瞬間,又出現了冷場。我決定不再自我防御地打破僵局,也不再輕易地去挑戰他的防御,雖然不舒服,但我還是靜靜地保持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撲哧一笑,開口了:“曹老師,再給我做一次意象對話,就算是給我告別的儀式吧。我覺得那玩意兒挺神的。”
我欣然同意。
我讓他全身放松,閉上眼睛,在想象中看一幅他認為最美麗的圖片。在想象中,他穿過一片野生的原始森林,在森林的盡頭,他看到了夕陽下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面出奇的平靜。
一面不起波瀾的鏡子/一動不動地輝映著天邊的落日
引導他回到現實中,我請他給自己的意象作品命名。他想了想說《平靜》。”我繼續問,如果在“平靜”前面加一個定語,那會是什么呢?他又想了想,說:“《月圓前的平靜》”不知道為什么,“月圓”“平靜”這些美好的詞語,并沒有帶給我相應的舒適感,相反,當我聽到他說到“月圓”的時候,馬上跳入我腦海的詞語竟然是“潮汐”。可是,我們的咨詢就要進入尾聲了。為了不讓他帶著可能被暴露的傷口離開,我無法把自己的那些感受反饋給他。
剩下的時間里,我們一起翻看了他出版的那些畫作,并草草討論了那些畫作中暗藏的表達。我發現,那里面的主題似乎都和“不接納”有關。
結束后,這是第一次,我送他出了咨詢室。大力和我說過“再見”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給我留下了一點戛然而止的感覺。他真的是一個很守時的人——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一切都如約進行。
此時,我忽然覺察到我一開始的不爽是什么了——那是一種遺憾,種剛剛拉開序幕卻要馬上閉幕的遺憾。在這遺憾的背后,甚至還隱隱地涌動著一份自責:他給了我他自己心目中的滿分,而我知道,除了陪伴和分享了他的一點點秘密之外,我還沒有來得及為他真正做些什么.
靈魂的切換(第11-15次咨詢)
真正的起步
冬天已經送來了陣陣寒意。咨詢室也隨著季節變得有些清冷起來。在這樣一個清閑的下午,我正獨自享受著讀書的安寧。突然,電話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是大力。他想預約新一輪的咨詢。房間里立刻回暖。我們約定3點見面。我發現,自己居然有一點點激動。
兩個月不見,大力好像又清瘦了一些,這使得他眼圈下的烏青格外顯眼。
他說,他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他檢查了身體,確認自己沒有染上艾滋病。
“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擔憂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很坦率地回答,因為他是個性亂者。在過去的一年多里,他通過網絡頻繁地搞一夜情,和女人,也和男人。
沒等我回應,他接著說他的壞消息:他失戀了,因為他的男朋友發現了他的一夜情“外遇”。
這么說的時候,他并沒有什么痛苦的感覺,就好像,他只是需要隨便說說,說完了就完了。
我沉吟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和他談起了我對他守時和守約的印象。
聽到“守約”這個詞,他的身體略微抖動了一下。接著,他和我談起了自己第一次失戀的經歷:
在我心里,表哥一直是我的初戀。我曾經很天真地盤算著,怎樣才能找借口逃避父母以后的逼婚,為他守貞,和他白頭到老。他也對我發過誓,這輩子只跟我在一起。
沒想到,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我偶然發現他竟然背叛了我,有了別人。當時我那個憤怒啊,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可是,我對他怎么下得去手呢?于是,我把刀口朝向了自己。一個夜里,寢室熄燈以后,我割腕了。
我下鋪的同學發現了。然后,我被送到了醫院。他得知后,請假來看我。在病床前,他親吻著我手腕上裹著的紗布淚流滿面。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老了十歲。感動于他還在乎我之余,我的心里冒出了一絲復仇的快意。
回來以后,學校不要我了。我回到了母親身邊,度過了一段待業的日子。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妹妹已經上初中了,品學兼優,是母親掛在嘴邊的驕傲。她每天逢人便說:都是我生出來的啊,你說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暑假過后,我終于再次回到了高中,在另外一個學校復讀。這次,我發誓要考上大學。
我帶他做了一次意象對話。在想象中,他回到那個割腕的場景。看到自己鮮血流出的時候,他的傷口說:“你看,都是你害了我!我不忍傷害你,卻甘愿為你去死!”對面的表哥流淚了,向他懺悔,表達了對他的愛和愧疚。最終,他和表哥和解了,并原諒了他。表哥感動地哭泣,淚水滴落在手腕上,傷口慢慢愈合了。
意象結束之后,我們討論了這次創傷事件與他現在這些問題的關聯。
他忽然明白,原來他不停地搞一夜情,其實是一直想要報復自己心里那個不守約的表哥。而他之所以用表哥的方式來背叛,是因為他一方面不愿意原諒他的負心,一方面心里又不忍放棄對表哥的愛,于是下意識地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表哥的怨恨和忠誠,用愛和恨來繼續維系和表哥的情感聯結,就像是在表達:我要用恩恩怨怨來纏著你!我和你沒完!
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往往是許多因緣共同導致的。我們應該擔起屬于我們的那些責任,但對于那些屬于別人的東西,我們也不必非得去搶過來擔上——那不是高尚。你先前之所以要搶過來擔過分的責任,那是因為你對她心有內疚還沒有得到表達,所以你下意識地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內疚和自我懲罰。
起因是大力遇到了個老校友,他已經成了一名大款,邀請大力共進晚餐。在喝高的時候,這個男同學坦白說,自己之所以成了大款,是因為他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老爸是誰,所以,他就一心發憤圖強,要為自己雪恥。
這次,我叫了他很多次,才把他從想象世界中帶回到現實中來。“你剛才在沉溺,這樣久了會破壞一個人的現實感。”我向他指出。“可是,好不容易能夠和爸爸在一起,我真的太幸福太幸福了,我實在不忍回到現實中來。”大力說。
“是啊,對內心中的幸福,誰都會貪戀的。可是,不管有多么幸福,想象世界終歸是想象世界,它不能代替我們的現實——我們是要實實在在地活在現實里的。沉沉溺自己的心理世界中并不會改變你的現實世界,但是,這不等于說內心世界對我們來說不重要——明白我們的心理世界,從中得到啟發和領悟,是一定會幫助我們改善現實處境的。你明白嗎?”我第一次這樣長篇大論地說教他。
“明白了,曹老師。”大力說,“通過意象對話,我明白了自己的真實情感和需要,也學到了一種方法來解決現實中的問題。”
“很棒!”我贊許道,“具體說來,你學到了怎樣的方法來解決現實中的問題呢?比如,關于你爸爸的問題?”“我會主動去找爸爸溝通,達成和解。現在我從心里相信,他是愛我的。以前我恨他,不愿意見他,更不會主動聯系他,本來他覺得沒能照顧好我就很自責,我再這么對待他,他就更沒有勇氣來主動聯系我了。現在,他已經老了,而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比他更有力量來主動解決這個問題了。”
大力真的長大了。他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的。我想。
“本來,我還以為我看到希望了。”他眉頭緊鎖著說。“可沒想到,我又開始惡性反彈了,那感覺就像是犯了毒癮。”
原來,上次回去剛沒兩天,大力突然又忍不住上了尋找一夜情的網站,結果,他經受不住誘惑,又和一個“男同志”發生了一夜情。而夜情一結束,他就立刻陷入失望和悔恨中,發暫這次一定要痛改前非。然而,才過了兩天,他就又坐臥不寧了,最終還是忍不住又和另一個女性發生了關系。一時間,這個消息讓我也感到很迷茫。上次咨詢中,大力不是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了嗎?一個念頭迅速劃過我的頭腦:我的治療到底對他有作用嗎?我們所作的那么多努力,到底能有多大效果呢?
“當你那么做的時候,到底是什么這么吸引你呢?”我問他。他回答說:“不是性快感本身,而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那是一種混雜著強烈的罪惡感和自我價值感的東西,你明白嗎?”我困惑地搖頭,請他再多解釋一點。“我也說不上來,就是罪惡感和自我價值感混雜在一起!”他重復說。
我思考了片刻,說:“此時此刻,你哪種感覺更強烈些?”他回答“是自我價值感。這個回答讓我感到十分意外——我原以為,他這樣為自己的行為苦惱和懊悔,是應該罪惡感更重的啊。想到這里,我突然心里一亮:既然是不符合理性邏輯的,那么更說明背后隱藏著一種巨大的來自于潛意識內部的驅動力。
我讓他盡可能充分地體會這種自我價值感,同時看一看此刻的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意象。他看到了兩個人影,但都看不清。我讓他只盯著一個看,直到把他看清楚為止。
回到現實中之后,大力久久沉默著。隨后,他說:“我明白了,媽媽被重男輕女的外公外婆遺棄,在農村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她其實從小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而自卑,所以她才會總是強調自己的高貴,其實是在說給自己聽,因為在她自己的內心深處,她還是一個低人一等的小乞丐,還在為自己被送到農村而感到恥辱。這是她的自卑補償。”
我點頭表示認可。他繼續說:“所以,長大以后,她要嫁爸爸這樣一個儒弱的男人,一方面是為了保證自己不再受父權的欺壓和傷害,另一方面也是要用自己的后半生來閹割男人,為自己報仇雪恨。”
是啊,原來,在這樣強悍的媽媽的內心角落里,也哭泣著一個被遺棄的可憐孩子,在用自己的生命作著同樣血淋淋的掙扎…
在咨詢結束幾個小時以后,我還在心里一遍遍地嘆息:無論表面上有多少丑陋和傷痛遮蓋,在人性的最底層,血脈,永遠是以愛的紐帶為聯結的。而由于忠誠,上一代沒有完成的愛和恨,也將隨著這條紐帶不斷地傳承下去——歷史就是這樣無聲地一代代地重演著,直到祖輩們的情結徹底被解開。而面對這樣的生命難以承受之重,一名心理咨詢師所能夠做到的,實在太有限太有限了…
女人,我為什么不能和你相戀
上次咨詢結束后,大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回想起了許多一直被他所遺忘的片段——那都是些和媽媽有關的。從那些片段里,大力再次確信:媽媽其實在心里還是愛他的,只不過,她的那些創傷讓她不能自已。
他告訴我說,昨天,他終于主動給媽媽打了電話,雖然很多話他還是說不出口,但電話那頭的媽媽仍然顯得很是激動和開心。他注意到,媽媽不停地詢問他的近況,這證明,媽媽真的還是關心他的。電話結束的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媽媽說了一聲“謝謝”,死一般沉寂的片刻之后,電話那頭傳來了媽媽嚶嚶的哭聲。
放下電話以后,媽媽就帶著自己親手做的好吃的來看他了——那是他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西紅柿雞蛋熗鍋面。為了讓面條保持熱度,媽媽把飯盒一直揣在自己的懷里暖著。剛吃了第一口,大力的眼淚就落到了飯盒里,媽媽也哭了。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回自己家。他們娘兒倆靠在張大床上,說了很多很多這么多年都從未說過的心里話。
聽了大力的反饋,我感到無比感動和欣慰,一滴溫熱的眼淚慢慢地要滑落下來,我連忙假裝揉眼睛把它抹了去。
大力問我:“我不能愛一個女人,是不是和我對媽媽的態度有關呢?比如,在我的心里,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像媽媽這樣的壞女人,一種是像圣母瑪利亞一樣的好女人。”我說:“的確很可能啊。”“那該怎么辦法呢?到底有沒有辦法呢?”大力迫不及待地問我。我說:“有,讓她們整合。”
于是,大力進入了意象。在意象中,他看到自己身體的左右各有個女人。右邊那個顯然是圣母,手里抱著小耶穌——就像拉斐爾的《西斯廷圣母像》上畫的那樣。左邊那個又像是媽媽,又像是妹妹。再仔細盯著她看,發現她最后竟然變成了妹妹的樣子!——而她,正在用很不屑的眼神瞟著他。
第二十三次咨詢一開始,大力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反饋上次咨詢以后自己的領悟:“曹老師,這么多年來,我終于想明白為什么我要找男人了!那是因為,我下意識地把所有的同輩女人都投射成我的妹妹——既然‘妹妹’已經奪走了屬于我的母愛,那我就要奪走她的男人!所以我就下意識地和女人們爭奪男人的愛情!”
我很興奮,也很感嘆這個“久病成醫”的家伙。“那么,和妹妹們爭奪男人愛情的那個你是什么樣子的呢?”我饒有興致地問他。“是瑪麗蓮·夢露!”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原來是她啊——那個穿著性感紅色包身裙的舞女?”我興奮地喊出來。“是啊,你不會不記得她的我知道,你一直對她耿耿于懷呢!”大力淘氣地笑著說,“就是她,在上次你希望我選擇異性性取向的時候和你作對,替我選擇了對男人感興趣!你當時臉都灰了,嘿嘿。”“咳”我像被人揭了短一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
于是,在意象中,我們又重新認識了一下這位名叫瑪麗蓮·夢露的老熟人。她仍然穿著性感的包身裙,只是,這次不是火紅色的,而是紫紅色的了。我暗自琢磨,這是她原有的憤怒和狂熱有所降級,還是有所壓抑呢?仔細端詳瑪麗蓮·夢露,只見她紫色的短發妖嬈地卷曲在光潔的額頭上,兩道高高向上挑起的娥眉,一雙如醉如癡的媚眼半瞇著斜看著人,有幾粒雀斑的小鼻子挺挺地翹著,猩紅濃烈的血盆大口魅惑地張著,很像是充血的女性陰唇,它正在發出誘惑的氣聲:“我要!——我要!——”她是個職業脫衣舞女郎,碰到自己喜歡的男客人,就和他們上床。
瑪麗蓮·夢露和處女兼天主教徒妹妹,她們倆原本是他心中一個完整的女性意象,兼有一位女性所具備的溫柔和激情、純潔和風情、害羞和豪放、文靜和野性,等等。但由于“骯臟一圣潔”兩種特質的截然分裂這兩部分分別以兩個相反的形象表現,于是就成了圣女和蕩婦——這種情形在意象規律中很常見。
在意象中,瑪麗蓮·夢露通過妹妹的死亡“打敗”了妹妹,從而暫時實現了她一直沒能達成的愿望;而母親出現后,瑪麗蓮·夢露變成嬰兒,這是一個退行,由于感到安全和被接納她才會經由退行來達到重新成長;而母親呢,經過前面在咨詢中的調整,已經轉化成了一個更有包容性和滋養性的母親,所以她能夠承接住嬰兒的口唇攻擊繼續給予愛,并通過把兩個孩子都抱在懷中,通過愛和接納來達成對兩部分分裂體的整合;整合以后先變成少女,那是為了和母親告別,實現精神上的“斷奶”,從而自己才能繼續成長為一個成年的女人;而少女后來變成的我——確切地說,那不是我,而是以我的形象為象征的一個成年女性的形象,則是大力心中經過整合的一個新的、對于成年女性的整體的看法。
說到這里,大力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我還是不明白,既然是我自己的部分,那為什么會變成了你?”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請他在一張紙上用形容詞列出他心目中的我的特點,然后,讓他在另一張紙上列出他對成年健康女性的總體看法,然后將二者進行對比。做了這些之后,大力恍然大悟:“我明白怎么回事了!其實,我心里的每一個人物的意象,都是我心里對這類人的一個形象化的評價和理解,比如我心里的妹妹和我,其實代表的是圣女和蕩婦,那就是我原來對女人們的看法女人只有兩類,要么是我自己認同的蕩婦這一類,要么是假裝圣女的那一類,她們很受社會主流推崇,讓我們這類很受排擠,所以我要代表我們這一類女人去打敗她們那一類女人。”我點頭表示贊同,并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至于后來變成了你的樣子,其實那根本和你無關,只是因為經過整合以后,我原來對女性的非圣女即蕩婦的看法不復存在了,沒有舊的形象可用了,而那些新的特點,因為和你身上的特點比較吻合,所以就順手把你的形象借過來用了一下,對吧,曹老師?”大力有些得意地問我。
“對!”我向他確認道,“如果你仔細看看你意象中的我,再對比現實中的我,還是會發現有一些差異的。覺察這些差異,并把它們分辨清楚,你就不會把自己內心世界里的東西和外在現實里的東西混淆了。”
大力閉上眼睛看了看那個“我”,果然發現那個“我”和現實中的我有不少不同呢。逐條分辨清楚以后,我讓他給那個“我”取一個名字,他叫她“梅”。
“現在,我完全能分得很清楚了——她是我的梅,不是你曹老師。嘿嘿。”臨出門的時候,大力回過頭來頑皮地說了一句。
我們談到了大力在現實生活中的未來。他表示,他會對未來的種種可能性保持開放的心態,無論那將是什么,他都會盡可能真誠地去面對,有尊嚴地活出一個新的自己。他對我說,我偶然說過的一句話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生命,就是每一次選擇,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我很感謝他,也順便提醒他,只有選擇和負責還是不夠的,在忠于自己內心選擇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尊重他人和遵守社會規則。許多人出現心理困擾,是因為他們的內心世界和外在的現實世界是割裂的——他們要么忽略自己內心的聲音,完全被外在世界的聲音所淹沒,找不到自已,要么就走向另外一個極端,沉溺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失去了對外在世界的現實感。一個功能健全的自我是能夠兼顧這二者,并在其中找到一個相對的平衡的。
最后,我們談到了咨詢和咨詢師的局限性。他說到了在現實生活中,雖然自己那些能夠被發掘出來的心理原因都已經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理,但他仍然不時地會有反彈的沖動。性行為的慣性仍然會不時地襲擊他,使他想念和男人做愛那種更熟悉、更了解、更沒有壓力的舒適感。我很坦白地回答說,對太有限的我們而言,生命很可能是一個我們永遠都探索不盡的未知。即便能夠明白一個情結產生的最具體、最直接的現實根源在哪里,也必然還會有許多我們無法觸及的更深層的原因在繼續左右著我們;即便我們能夠找到所有相關的心理原因,也未必能夠完全徹底地改變一個習慣性的行為,因為我們身上仍然還有印刻的影響,還有慣性的強大推動力要延續過去的行為模式。而行為模式的建立,是有條件反射的生物基礎的,它不能單純地通過心理調整而自動得到改變——行為層面和心理層面是兩個路徑,心理層面解決的是內部驅力的問題,而真正取代一個舊的行為習慣,還必須通過從行為上建立、強化一個新的行為習慣來得以實現。
“我明白了,”大力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我必須堅持新的行為模式,等堅持到了一定時間以后,舊的模式就逐漸被弱化、取代了。”
我贊同他的理解,并再次強調了我們要對自我成長有合理的期望,要接受自己和咨詢師的有限性,甚至接受自我成長的有限性,并對未來保持開放和接納的態度。借著這個話題,我也向他坦率地表達,在我們的咨詢過程中,自己很多時候出現的內疚感、無力感、迷茫感、恐慌感,甚至短暫的放棄感和顛覆感。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們咨詢一路走來,是他,一直帶領著我走到了今天,而我,只不過是盡我所能陪伴他走了一程,而且在這其間,我還有時不時迷路的時候。我相信,無論前方還有什么未知,今天的他已經可以更有力量地去繼續明天的行程。
大力聽了很是感動。他說,雖然至今還沒有能夠解決同性戀這個具體問題,但這個問題本身其實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因為他已經獲得了種對待生命的態度:無論明天他尋找到的關于自己的真相是什么,他都會愿意去面對和接納——哪怕這個真相與眾不同,他也決心要讓生命綻放出屬于自己的顏色。結束咨詢以后,他將繼續自我成長。成長是沒有止境的,咨詢的結束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將選擇讓成長伴隨著自己的生命前行。
經過二十六次艱辛的交流,我們的最后一次咨詢正式結束了。我站起身來送他到門口。走出咨詢室的最后一刻,他突然轉過身來,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閃動著淚光。我的眼睛也有點濕潤了。站在門口,我一直目送著這個年輕男子挺拔、矯健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生命,就是要努力找到并成為最適合的自己。”大力今天說的這句話,似乎還鏗鏘有力地縈繞在我的耳邊回到咨詢室里,我走到窗前呼吸了一口窗外新鮮的空氣。映入眼簾的是滿樹粉嘟嘟的桃花——它們的笑臉在尚有些寒意的微風中輕輕搖曳著。漫長的冬天過后,又一個春天來到了,盡管,一個春天過后還會再有一個冬天…
所謂的“對同性戀的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我個人認為,每個生命都有權利為自己的存在狀態作出選擇,只要這個選擇沒有給其他生命帶來妨害和傷害,只要這個生命誠實而自愿地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與眾不同”不是罪,所以一名心理咨詢師真正該為他們做的事情,是幫助他們尋找、發現和不斷接近自己生命本來的樣子,從心理上認識和接納它;與此同時,在不妨害社會和他人的現實條件下,勇敢地為自己的生命軌跡作出選擇,并為之全權負責。而通過心理咨詢或治療“轉變”性取向只適用于另一種情形——那就是來訪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同性戀者,他只是還沒有認識到,是后天成長中的種種機緣,把他扭曲成了一名同性戀者的樣子。
最后,我最想說的是,我一直深信,咨詢師不是另一個生命的上帝。每一個生命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意志,而咨詢師的任務就是借助咨詢這個機緣,啟發和陪伴來訪者找到屬于自己生命的那粒種子,并鼓勵它在逆境中勇敢地成長。與此同時,咨詢師也不是一個完美的榜樣。如果名咨詢師有一個使命的話,那么,這個使命不是去示范來訪者成為個像自己那樣完美的人,而是用自己鮮活的、同樣有缺憾的生命去告訴他,成長,就是一個不完美的生命在不完美的環境中,掙扎著不斷接近和綻放自己生命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