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人把我叫醒的時候。
我腦袋里空空的。好像什么也沒有。
然后又一股腦的沖進去很多感知，比如，我的腦袋告訴我，這個正在思考的東西，就是我的腦子。
這個叫醒我的人告訴我，他叫森棠，是個和尚，出來砍柴的時候看我睡在荒郊野嶺身上什么也沒有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跑過來把我叫醒。
他說完這些話，我腦子里的感知才終于都明了了，也知道了和尚是個什么東西。
森棠問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記得了。”
和尚微微一笑。
“看你毛發(fā)這么重，你就叫毛孩吧。”
森棠帶我去了個河邊，他說我好像在這荒山間睡了很久的樣子，灰頭土臉的。森森把袈裟的大長袖子往上擼了擼，然后把手放在河里撩著水，告訴我這樣叫做洗手。
我學著他的樣子，在岸邊撥水，水面有一個長得白白的東西瞪著眼睛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我拍拍水他就不見，我把手拿出來他就又出現(xiàn)。
我嚇了一跳大喊著往后退。
我問森棠，這是什么。
森棠笑了一下，告訴我
“這就是你呀，毛孩。”
原來我這么帥。
森棠領(lǐng)我回了他的和尚廟，我們爬了好幾座山才到了那廟門口，紅色的朱漆已經(jīng)磨的發(fā)黑了，森棠領(lǐng)我推開了門，大喊一句，我回來了。卻并沒有人應(yīng)聲，然后森棠帶我進了一個房頂高高的屋子里，有長得像猴的佛像，還有長得像豬的，只有一個還勉強有點人樣的佛像。
以前的我一定是個活蹦亂跳的人類，要不然怎么會一進和尚廟就跑遍了寺院呢
我跑遍了寺院，也沒有看到人。
只有坐在佛像下茶案前喝水的森棠。
“這里沒有人嗎。”
“沒有人”
“那你為什么要喊一聲我回來了。”
“因為我想讓偷吃的老鼠快躲起來。”
真是個呆子！
我在心里想。
森棠告訴我，這山上從來都是沒有人來的，因為遍山都是妖怪。妖怪見了人就吃。
我嚇壞了，一下子就爬到一個掉漆的柱子上。
“那我豈不是會被吃掉”
森棠又是微微一笑。把手里的水杯放下。
“所以你要在廟里好好帶著。千萬不要跑出去讓妖精吃掉。”
我點頭。又爬到 下一個柱子上。
森棠每天都要出去砍柴、摘果子給我吃，我最愛吃黃色的果。森棠每天一邊給我扒那野果子，一邊給我講他山里的妖精們。
“山下有一個脾氣古怪的女妖精，有一個蜘蛛精，有一次為了搶果子和女妖精打起來了。”
“蜘蛛精是蜘蛛精，那女妖精是什么精。”
“女妖精是人，可是活的太久了，所以大家都叫她妖精。”
我還是沒聽森棠的話，忍不住悄悄的跑下了山，山下真是熱鬧，有集市，擺攤的有和我一樣長得白白的人，在賣森棠給我吃的黃色野果子。我想吃那野果子，可是我沒有錢。
我抓耳撓腮的躲在角落里看著那野果子的時候。耳邊卻突然傳來輕輕細細的，有氣無力的一聲輕笑
“呵，這潑猴”
我回過頭，看到一個眼睛細細長長的女人。長長的頭發(fā)垂到綠色長裙的腰帶上。面色卻是蒼白的不正常。
“你叫我什么？”
“真是個傻猴子。”
她又輕笑一聲，轉(zhuǎn)身就離去了。
潑猴？！
我是猴子嗎，我不是個人嗎？
我不相信我是只猴！
我小步跑到了賣黃果子的攤子上。
拐彎抹角的搭話
“你也愛吃這個黃果子哈。”
“什么黃果子，這是香蕉啊，我們猴當然都愛吃香蕉了。”
看那人和我一樣一邊說話一邊抓耳撓腮的樣子。
原來我還真是只猴。
我著急忙慌的回到廟里的時候，森棠正在扒香蕉。他聽見聲音頭也不抬的說
“回來啦，毛猴子。”
“你知道我是只猴子？那怎么不告訴我我是只猴子？”
“因為我知道會有人告訴你的。”
然后森棠把扒好了的香蕉遞給了我。
自打我知道我是個猴兒，我就再也沒有消停過，每天都要跑下山玩兒，認識了隔壁山頭的獅妖大哥，還認識了后山溝里的蜘蛛精。我每天都閑的要死。
有時候就拿著串香蕉去找蜘蛛精扯家常。
她說后山的獅妖大哥怕老婆的很。
“聽說你和女妖精搶吃的還打起來了？”
蜘蛛精聽了以后氣不打一處來的跟我說
“那小蹄子，居然嘲笑我，是妖怪不去抓人吃怎么跟她搶野果子，我氣的用絲纏她，結(jié)果她一個反手就把我的絲扯斷了，害我又用了好幾個月才練好我的武器。”
我哈哈大笑，遞給她一個扒好的香蕉。
“那你怎么不吃掉她，反正她是人。”
“她還哪里是人，她是這一片活的最久的了，哪還算得上是人哦”
蜘蛛精憤怒的塞了一口香蕉，指了個南邊告訴我那個小蹄子就住在那里。
“在我們這片妖山上，根本沒得妖理她的！”
蜘蛛精在我臨走前憤憤的補了一句。
我就要去找女妖精玩兒，畢竟她是唯一一個不住在洞里也不住在山頭，像我和森棠一樣住在房子里的。
我跑去敲女妖精家的門，然后再跑開。
看到她出來開門，然后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又關(guān)上。
我再去敲女妖精家的門，然后再跑開。看到她再出來開門，然后再發(fā)現(xiàn)沒有人再關(guān)上。
我那天反反復(fù)復(fù)敲了十遍的門，等到第十一遍的時候，我躲在女妖精家的草垛里等了半天她也不開門。我有點失望的跳下草垛準備回家的時候，聽見后面房門清脆的響了一聲。
“潑猴，進來吃飯。”
女妖精的聲音冷冷清清的。
女妖精做的飯真好吃，她還扒香蕉給我，
我問女妖精叫什么名字，女妖精搖搖頭說她忘記了，大家都叫她女妖精。
女妖精問我
“你知不知道齊天大圣斗戰(zhàn)勝佛孫悟空”
“我不認識這三個人”
“……這是一個人。”
那天晚上女妖精給我講了一個晚上的孫悟空，講他大鬧天宮，講他九九八十一難，講他斗戰(zhàn)勝佛。
臨了女妖精嘆了口氣說。
“他都當了五百年的斗戰(zhàn)勝佛了。也不知道天宮寂不寂寞。”
我問女妖精，她和孫悟空很熟嗎。
女妖精搖了搖頭，說她也只是聽說的。
“但是我總能夢到他！”
女妖精補充道。
從那以后，我和女妖精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我瞞著森棠跑去找他玩兒，女妖精總是做飯給我吃，每天都會給我吃香蕉。有一次我問她，活了多少年了。她說她也記不清了。
因為我總?cè)ヅ遥缴系娘L言風語開始傳出來了。他們說破廟里的和尚撿的毛猴子被女妖精瞇了心竅了。
我跑去問蜘蛛精這話是誰說的，蜘蛛精看到我就轉(zhuǎn)頭跑了，跑到一半變成蜘蛛不見了。
我又跑去問獅妖大哥。
獅妖大哥說，這里沒人愿意和女妖精玩兒，誰和她玩兒誰就要被孤立，這是規(guī)矩。
我聽了有點難過，卻沒有離開女妖精的心，我跑回去找森棠，我問他，為什么大家都不喜歡跟女妖精玩兒。
森棠又是笑，他總是要笑，
“那你喜不喜歡和她玩兒？”
還沒等我說話，
森棠就說
“潑猴，我還沒有教過你愛呢，你怎么自己就悟出來了。”
我點點頭。
我是一只叫毛孩的猴，被一個叫森棠的和尚從荒山野嶺里撿回來的，最開始連河都不認識，但是后來聰明絕頂?shù)奈乙呀?jīng)學會了愛。
了解了愛的我更是總往女妖精家里跑，
她種了一個后山的棉花，秋天的時候我去幫她摘棉花，然后一整個冬天都幫他擠棉花籽。春天種棉花。夏天曬棉花，她在秋天縫棉衣給我。她縫棉衣的時候我又去摘。
春秋去來，我們一共縫了三件棉衣，
我一件，她一件，森棠一件。
她說她以前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然怎么會三年只縫的出三件棉衣。
第四年的收成很差，棉衣織成了很小的一件，女妖精問我，
這么小的一件，要給誰穿。
我和女妖精說，叫她給我生個小猴子，給小猴兒穿。
我以為女妖精會羞紅了臉，哪知道她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我背著女妖精去找森棠。
我把女妖精放在大堂里，然后四處去找森棠，找遍了整個山也沒有找到森棠。等我回去的時候，我看到女妖精的頭發(fā)全都白了，變成了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這個樣子，叫衰老。”
森棠的聲音從身后傳了過來。
“為什么我從未見過這種樣子。”
“因為整個山上的妖精不會衰老。 ”
森棠問我
“這樣，你還喜歡她嗎。”
我看著女妖精的模樣，我不知道什么是美丑。
“我還喜歡她。”
女妖精嗷的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半坐著扶著胸口，吐了一大口的血。
我跑過去扶她。
女妖精氣虛體弱的說
“我總是做一個同樣的夢，夢里是我小的時候，在養(yǎng)一只小猴子。”
“后來我心口痛總是吐血，小猴子就跑到天上去找老君要金丹，結(jié)果被佛祖壓了五百年。”
“我能夢見他大鬧天宮的樣子。”
“我還夢見佛祖說小猴子勾了我的生死簿我才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這么久。”
“我活了好久了，雖然活著，卻一直孤單的在這妖山里無依無靠，這可能是終于要死了。”
“佛祖說，等到我的心愿了了，就可以自由了。”
“死了好，死了就飄上去問問我的小猴子，當了五百年的佛，寂不寂寞。”
我把女妖精攬到懷里擦她嘴角的血，她在我懷里慢慢睡著了。
我把她放好，蓋上被子，喊森棠出去
“我要去給她找斗戰(zhàn)勝佛，”
“若他在天宮里。”
“那就上天宮。”
“若他在西天”
“那就上西天”
“若他……”
“任由他在哪里，我也要找到他。”
“女妖精心里只有斗戰(zhàn)勝佛，你還愛她嗎？”
“我還愛她。”
森棠轉(zhuǎn)過身去，看著破廟臺子下的一株小花。
“斗戰(zhàn)勝佛在花果山。”
原來我們的妖山上也會開花。
我去了花果山，
哪知道花果山竟然空無一人，破破亂亂的，猴王椅上面都是碎石頭一點猴窩的樣子都沒有。
正當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
一個老的不能再老的猴從猴王椅后面爬了出來。
“猴兄，帶我走吧。”
我跑過去扶他起來。
問他花果山怎么回事。
他說孫悟空愛上了一個女人，被劈下了凡，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當猴崽兒呢，整個花果山也遭了殃。
孫悟空被劈下凡。那我只要找遍世間就一定能找到他。
我把這老猴帶上，打算找到孫悟空的時候交給他。
我倆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森棠從背后喊我
“毛孩，妙空死了。”
我回頭，看到森棠站在那里。
“誰死了？”
我盯著森棠的嘴，看著他說我嘴一張一合，一字一頓。
“女妖精。”
我的腦袋突然疼了起來，我把攙扶老猴的手一下子松開然后抱緊腦袋。頭好像下一秒就要炸了一樣。那老猴過來扶我，被我一下子推走好遠。
我問森棠
“你說什么呢？”
“森棠是我的新名字，上回我撿你的時候，我叫唐僧。”
“什么？”
“上一回我撿你的時候，我給你起的名字叫悟空。”
“那女妖精呢？”
“是你還未九九八十一難前常常給你扒香蕉的妙空。”
我的腦袋又劇烈的疼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我是只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石猴，每天只知道吃草根和土，那時候我還不會走，爬到了集市里，被一個老板用籠子裝了起來，放在大街上賣，有一個小女孩每天都來悄悄喂我香蕉，后來那老板看到?jīng)]有人愿意買我，就把我送給了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叫妙空。
那小女孩的身體很不好，她總是抱著我說悄悄話，她說老大夫都治不好她得病，可能只有太上老君的金丹救得了她。
后來她死了，我被放回了山上。
我去菩提祖師的山下跪了三十年，他才答應(yīng)收我為徒。
祖師給我筋斗云，我便架著筋斗云去東海搶那金箍棒。帶著金箍棒大鬧地府去勾那生死簿，在黑無常的手里搶妙空。卻沒想到妙空回來以后還是氣虛體弱。
然后我終于決定踏凌霄，搶金丹。
我把金丹含在嘴里，想回去給妙空吃。
哪知如來壓我在指下山五百年。
如來說只壓我五百年，后來他問我，若想妙空安好長生，就護送唐僧去取經(jīng)吧。
我點點頭，唐僧把我從五指山下帶了出來。
叫我悟空。
九九八十一難，最后一難是唐僧脫離凡胎。
我又被封了斗戰(zhàn)勝佛。
整日飄在那九重天，孤苦伶仃，唐僧只知道念經(jīng)，說話的人都少。
最后一次大鬧天宮，是嫦娥大婚那天。
我喝了個醉醺醺去問如來。為什么嫦娥可以結(jié)婚我卻不可以下凡。
如來說
“因為嫦娥是神仙，你是佛。”
我踢翻了玉帝老兒的酒桌，掀掉了如來面前的蟠桃。
如來起身要收我，我看到唐僧從西天趕來，還穿著誦經(jīng)的袈裟，他把我護在懷里。告訴如來
“若是佛祖要貶這潑猴下凡，就讓我這師父一起陪著去吧。”
玉帝在一旁說
“看看你養(yǎng)這潑猴。”
然后拿起鞭子抽我和唐僧。把我倆關(guān)在了李靖的塔里面。
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如來說我
“心有魔債，回頭是岸。”
聽到玉帝說我
“你什么時間解決好那凡俗事什么時候再回來。”
聽到唐僧在我耳邊說
“悟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想起來了，我什么都想起來了。
我問森棠，
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唐僧。
我問他
“為什么女妖精會死？佛祖分明答應(yīng)我讓她平平安安的。”
“因為你撕了女妖精的生死簿，地府再也不能收她。佛祖欲渡你成佛，你卻不愿意，她在你取經(jīng)時去求佛祖，只要再見你一眼她便再不阻擋你成佛。”
“她為什么會死？”
“因為她在，你難成佛。”
“我要去地府再搶她回來。”
“她這種活了千年的人怎么還會有地府收她，連佛祖也不知道她消失于世會去哪里。”
我蹲在地上，捂著眼睛，
手上的毛發(fā)都長了出來，
我跑到水簾洞的河邊看著水里映出來的猴子模樣，失聲痛哭。
我是只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石猴。
他們叫我美猴王。
他們叫我齊天大圣。
他們叫我斗戰(zhàn)勝佛。
他們叫我孫悟空。
只有她，叫我小猴子。還給我扒香蕉吃。
后來唐僧帶我回了西天，終日在他座下聽他念經(jīng)。
有時候念累了也找我聊天。
“你知不知道你在妖山上睡覺的時候，我如何叫你都不肯醒。”
“那你是怎么把我弄醒的。”
“我在你的耳邊說，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啦。”
我輕輕一笑，翻個身躺在蒲墊上背對著他。
“這么愛念經(jīng)，當初為什么要陪著我一起下凡？”
“因為當初答應(yīng)了佛祖，要渡你成佛的。”
女妖精跟毛孩說，想問問斗戰(zhàn)勝佛，成佛五百年，寂不寂寞。
斗戰(zhàn)勝佛說：
成佛五百年，寂寞了上千年。前面五百年在五指山下都在想，是選擇為秒空還是選擇為自由。
回頭無岸，心有魔債，為秒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