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失眠癥

【鄭重聲明,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所以生命啊,它苦澀如歌。

深秋,殘敗而不肯凋零的葉倔地扎在死樹枯枝上。夜?jié)u黑了,殘葉像是在白布上的刺繡被潑上墨水般吸印成了黑色,融入這無窮無盡的混濁。白月探出頭,妖在天一邊,發(fā)出冷冷月光。

琴督村曾爆發(fā)過鼠疫,死了千萬人,生存下來的都人們說這村子運勢不好,易招災害。有能力的年輕人都搬去了外村,只剩下一些老人和部分年輕人留在村里。老人常說他們和這村子有了感情,不信上天能這樣置人于死地。能留在村里的年輕人大多是些因沒錢而無法搬家的人,可也有少部分年輕人的想法與老人們一致,他們不相信那些鬼神之話,便與老人一同留在了村子里,想要重興琴督村。

住在遠離主街的村口的徐丹本就是想要搬家的,奈何家里太窮搬不起,只好和老人在這里湊活過日子。這天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三十幾歲的壯身子沒疾沒病,白天里干活兒累死累活,按道理往床上一躺早就睡得忘了所有,今天怎么就睡不著了呢?”徐丹越想腦子越清醒,便起身望大街上走去。徐丹發(fā)泄似的快步走起來,走著走著又變?yōu)榱诵〔铰埽钡皆卺t(yī)院值夜班王醫(yī)生夜里出來撒尿時被嚇了一哆嗦:“哪個賊偷了人家屋里的東西跑得這么快,有這能耐還當啥賊,當長跑冠軍得了。”徐丹跑到村子的另一邊后靠在墻上歇了起來,他一邊看著跑過來的路一邊揉著自己的胸口,仿佛有幾百個鼓手在他新房里敲鑼打鼓,震得他苦不堪言。他順勢望向了天邊慘白的月亮。“平日里的月怎不似這般嚇人?”徐丹想著。

等他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亮了一半,他老婆正在木桌下面的簍子里翻找干饃,他孩子已經(jīng)穿好了滿是補丁的衣服,看到徐丹來了正要給他爸打招呼時又接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把鼻涕擦一擦。”徐丹向孩子走了過去,他老婆把饃和孩子的課本一同塞到了一張臟袋子里,給娃穿上了快要掉底的布鞋,引著孩子去上學了。

徐丹每次都要目送著兒子和老婆過山路,直到他看不見為止,每每這時他都會鼻頭一酸。他想到了以前。

他兒子其實早已到了上學的年紀,因為家里沒錢就一直讓孩子待在家里,要說這孩子真算乖的,在家里也不閑著,跟著爸媽日出夜歸在田里勞作,不小心把手指劃爛了、摔跤了也不嫌,小小的年紀就把皮膚曬得和他爸皮膚一樣黝黑,直到后來上學時班里孩子都叫他“徐非洲”,后來連他家人都默認了這個名字。上學的事也是在兩年后,徐丹終于湊出了一些錢,再向親戚朋友到處借了一些,用徐丹的話來說就是“借天借地借牛犢借王八,把能借的借完了,不能借的也借完了”。

就是上了學,孩子也總是生活不好,家離學校隔著很長的一段山路,剛開始還有母親送,后來走熟了也就自己去了。每天晚上因為要寫作業(yè)而飛跑回家,回家后就把鞋底磨得快要稀爛,徐丹想發(fā)脾氣又憋了回去,因為說到底都怪自己。這孩子上了學還是照樣乖,每天早上不冷的話就早早起床,幫爹媽把房子打掃打掃,然后就一個人上學去了,要是天氣冷的話,有時叫都叫不醒,有時則被凍醒,然后跟著母親去學校了。一次回家吃飯時,徐非洲告訴了他爹同學給他起了綽號——徐非洲

“這啥意思?”

“非洲是個大洲,大洲上有很多人,這里的人都特別黑,老師給我們看了照片,那些人就像煤炭一樣黑。他們是說我黑呢。”

“他媽的!誰起的這個名字?讓老子把他也打成個黑臉包公。”

“不行,老師說了,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打人要坐牢,再說了這個名字也沒啥,你們以后也叫我徐非洲吧,我雖然沒有煤炭黑,但我也快趕上醬油了。”

“醬油又是啥?”

“城里人吃的一種東西。”

“嗯,我娃見識多。”徐丹“嘿嘿”地笑了兩下。想到這兒徐丹又心頭一揪,覺得孩子是那么懂事,自己卻不能給孩子一個溫暖的家。隨即他又下田里干活兒去了。

今年金秋的收成還不錯,徐丹欣慰地笑了笑,這個農(nóng)民是個粗人,他不會想到那些美麗的詩詞,他只是純粹為了好豐收而笑,笑得是那么純白,就像天上密匝匝的云團。大中午太陽出來了,照在這良田滿滿的琴督村上,顯得熠熠生輝,其它人都喜笑顏開,唯有徐丹卻心臟一抽一抽地疼痛,后來頭越來越暈,他便靠在一邊的樹上休息了起來,他往頭上一摸竟然已經(jīng)大汗淋漓。

“他媽的,這大秋天的太陽咋這么毒,跟那夏天還辣!”他心想。不一會兒,徐丹就沒了一點兒勁兒,頭也是暈得厲害,最后便一頭栽倒了地里。不一會兒徐非洲他媽回來了,遠遠望見自家田里躺著一個人,她嚇了一跳,趕緊跑進屋子里,大聲叫著:“徐丹,徐丹,你在哪兒?咱田里躺著一個人。不知道是賊還是……”見徐丹不在屋里,她大白天賊也不敢出來,便拿著個鐵鍬,壯著膽子望田里去了,看到那個人沒什么動靜,她又貓著腰走近了些,直到她看見那人好像是徐丹才慢慢抬起了身子。“徐丹,徐丹,你咋了?”

看見徐丹倒在了地上,他老婆一陣兒害怕后就背上徐丹往醫(yī)院跑去了,雖然說徐丹平日里辛苦勞作、吃得也不好,可他的肌肉依然碩大,體重也不輕,壓在她老婆背上,她實在不好消瘦。“你這死豬,平時不咋干活,咋這么重,你……”說著說著她又忍不住哭了,她到底心疼自己丈夫,她也知道自己說的是氣話,平日里她丈夫最辛苦,如今倒在了地上更讓她心疼。路上她遇到了趙生大爺,他問徐丹老婆發(fā)生什么了,徐丹老婆給他說了后,他便急忙讓她停下來,自己徑自走向房子里拉出來了一輛拉柴車:“把徐丹放上邊兒吧,這樣省力些。”徐丹老婆來不及感謝,將徐丹放到了小車上便急忙推著走了。“哎,來來來,你還是給我吧,你去歇下”趙生大爺不忍心,便奪過了車。“你快去歇著,我先帶你丈夫去醫(yī)院,你一會兒來。”“謝謝你,趙大爺,你是個好人。”


趙大爺?shù)拇_是個好人,他今年七十多了,身子骨依然健朗。他是本村老人里為數(shù)不多的親身經(jīng)歷過鼠疫的人,那是他才十八,是個年輕小伙,在醫(yī)院里當實習醫(yī)生,那場鼠疫來得是那么讓人猝不及防,這個年輕力壯的實習醫(yī)生便跟著老醫(yī)生們?nèi)タ挂吡恕?/p>

他負責給老醫(yī)生幫忙,曾想親自上陣治病卻被人打消了念頭,直到有一次,病房里的老醫(yī)生都去了其他地方,他負責給病人們倒水服務。這時有一個病人突然病情極速家具,身體扭曲抽搐起來,表情十分痛苦。趙生嚇了一大跳,他還沒有親眼見過病人發(fā)作,他也沒有任何實際操作的經(jīng)驗,只是每天看著老醫(yī)生們的動作。

可那時他也來不及多想,戴了五層口罩就走向那個病人,學著老醫(yī)生們給病人進行葡萄糖和生理鹽水靜脈滴注,維持水、電解質(zhì)平衡,并不斷安慰病人的情緒,病人嘶吼般地呻吟讓他十分恐懼,他看著病人發(fā)紅的雙眼,仍然鎮(zhèn)靜地告訴病人:“不要害怕,相信我!”他繼續(xù)將治療流程過了一遍,不斷安撫著病人的情緒。眼看著病人慢慢躺了下去,可就是這時,病人疼得坐起身來朝趙生吐了一口濃血!趙生瞬間呆住了,接著他覺得雙腿冰冷額頭冒汗,直接暈倒了過去,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與死亡如此接近!

好在這時老醫(yī)生們回來了,看到這情景,他們急忙給趙生做清洗,并去看病人情況。“做過流程了?”“什么?誰做的?”“難道是……趙生?”

老醫(yī)生們不敢相信這個只是整天在一旁看著的年輕實習醫(yī)生竟然獨立完成了醫(yī)療流程。他們便對趙生刮目相看了,等到趙生醒后這些老醫(yī)生們才知道,這個有本事的年輕實習醫(yī)生竟然暈血!“趙生——對吧?”“嗯。”“你是個實習醫(yī)生?”“是。”“你一個人獨立完成了醫(yī)療流程,不錯嘛。”“謝謝。”“不過……你暈血?!”“嗯……是。”“你明知自己暈血,還來做醫(yī)生?”“我不管這些,我只知道我娘教我要幫助別人,要當個醫(yī)生救死扶生。”

老醫(yī)生聽完這話沉默了一會兒:“讓他好好休息休息,等他好了就給我?guī)恚医趟鯓赢斸t(yī)生。”后來,趙生的身體也沒什么問題,那口濃血并沒有傷到他,人們都說是閻王爺被他良心感化,就把他一腳又踢出鬼門關了。之后趙生便跟著老醫(yī)生一起抗疫,直到現(xiàn)在,雖然他老了退休了,可村里人誰生病了先去找他,讓他給陪最好最劃算的藥。就在剛剛,趙生大爺便是一眼看出徐丹臉色不好,便親自帶他往醫(yī)院跑去了。


趙大爺拉著徐丹跑到了醫(yī)院門前時,徐丹已經(jīng)醒來了,他將徐丹放到地上來攙扶著去看醫(yī)生,王醫(yī)生認識趙大爺,便給趙大爺發(fā)了一支煙,打趣道:“趙老,終于見到您本人了,幸會啊!”

“哪里哪里。”

“嗨,我們這些小輩醫(yī)生可是把您的故事傳遍了啊,您就是我們的榜樣啊!”

“不敢不敢,我的那一套過時了,你們現(xiàn)在的技術更超前,還是救人要緊吧。”

“他是怎么了?”

“聽他老婆說,他昨天一晚睡不著覺,今天中午在田里干活時暈倒了。”

醫(yī)生又轉(zhuǎn)頭看向徐丹:“當時昏倒前是什么感受?”

“感覺頭一陣兒暈,頭還有些疼。”

“唉,你這啊,純粹是沒休息好。對了,聽趙大爺說,你昨晚一宿沒睡?”

“是啊,我昨晚死活睡不著覺,為了讓自己困一些,我還專門從村北跑到村南,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就是睡不著……”

“哈哈,好你個徐丹,原來是你啊,我昨晚上出去撒尿事看到一個黑影跑得飛快,我還以為那個賊偷了人家東西了,原來是你啊。”

“嗨喲,讓王醫(yī)生見笑了。”

“行了,別自己嚇唬自己,你有可能是勞累過度了,就不用吃藥了。這幾天好好休息休息,今晚上好好補個覺就行了”王醫(yī)生又打趣道:“趙大爺在這兒坐著,我也不敢給你亂開藥掙你錢嘛,哈哈。”趙大爺也嘿嘿地笑了笑,便攙扶著徐丹走出去了。

出門后徐丹便不用趙大爺攙扶了,并感激了一番趙大爺。等到徐丹慢慢地走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妻子早早去接回了兒子徐非洲,看到他回來了急忙走上前去問他怎么樣。“沒什么問題,你……今天也辛苦了。”平時滿嘴臟話、沒好氣的徐丹今天對老婆來了這么一句,竟讓老婆在原地怔住了。徐丹又立即轉(zhuǎn)過頭去:“看啥看,還不趕緊去做活。嗨喲,我看還是不能給你說好話。”“死男人。”徐丹老婆微笑著嘟囔了一句。徐丹也嘿嘿地笑了。徐非洲正坐在桌子上,將背包里剩下的一點干饃吃完了。

“今天在學校過得怎么樣?”

“好著哩,我們體育老師帶我們?nèi)チ四莻€舊的大操場,讓我比賽跑步。爸,你猜我跑得怎么樣。”

“我娃難道跑第一?”

“就是第一!爸,體育老師說我和非洲的一個短跑巨星很像,他叫博爾特,體育老師說我和他一樣黑,跑得也一樣快!”

“好!我娃給咱爭氣!快睡吧。”


夜深了,屋外的野貓叫喚個不停,徐丹感到身體十分熱,耳朵也完全聽不到平日晚上野貓的叫聲和妻子兒子的呼吸聲,他感到耳膜上蒙了一層薄紗,致使他聽不清楚聲音。同時他又感到四肢無比酸痛,脖頸后的汗早已大滴大滴地流,直到打濕了床單,他的妻子才從睡夢中醒來。她翻過身看向徐丹,徐丹正眼睛直直地望著月亮,瞳仁里的血絲絲絲分明,黑色瞳孔上若隱若現(xiàn)地蒙上了一層白色臟物。她被嚇了一大跳,趕忙搖晃著徐丹:“哎,徐丹,你怎么了?”徐丹有氣無力地晃了晃腦袋,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月亮。“走,我?guī)闳メt(yī)院。”

于是她又背著徐丹走在了這條去往醫(yī)院的小路上,不同的是這次是深夜,比平時多了幾分凄涼。頭頂月亮早已成了銀白色,月光穿透樹葉,散成片片刀刃般的銀光撒戳向大地,發(fā)出能殺死人的慘白。

“你是他媳婦吧,你老漢昨天中午被趙大爺背來我見過。”這次值夜班的又是王醫(yī)生,他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后有不免一陣兒愁懼,中午時他斷定徐丹是沒休息好,誰知這時候徐丹的病情又加劇了。

摸著徐丹奄奄一息的微弱脈搏,王醫(yī)生徹底陷入了深深恐慌之中。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冒了冷汗,多少有些行醫(yī)經(jīng)驗的他,試了徐丹脈搏之后大概有了底兒——徐丹是救不活了,這是小事,要是因這丟了工作,可就是大事了!

“嘿嘿,姐呀,徐丹這……沒事嘛,不用太驚慌……是這樣,徐丹是個莊稼漢,土地麥子就是他的根嘛,他身體沒啥大礙,應該是一天沒有去干農(nóng)活,失了根丟了魂嘛,你明一早就帶他去地里干活兒,出一身汗就沒啥事嘞。”

“那……今晚上就去行不行?”

“那……能行嘛,你實在急的話就今晚上去,你要親自帶他去呢啊,你得陪著他,至于他醒不來,你回家拿針扎一下他的人中就行了。”

“那王醫(yī)生,你正好在這里,你幫忙扎吧。”

“呃……我這兒沒針,沒針喀。你回家扎吧,再就是不要給別人說這個方法是我教給你的,秘方嘛。”

“行……行吧。”徐丹老婆遲疑了一會兒便立刻背著徐丹望家門前的莊稼地里走去了。深秋深夜伴著徹骨深寒。徐丹老婆忽然疑惑起來,背上的徐丹怎么比以往輕了許多?

這倒使她加快了走向莊稼地的腳步,她急著要用那不為外人所知的“秘方”。此時徐丹已經(jīng)半醒,他感到全身的神經(jīng)都像織布機上斷了的線,沒有一絲力氣能稍微移動,他急得想要破口大罵嗓子卻像割了聲帶一樣發(fā)不出聲,過了半天徐丹又驚詫地覺得自己無力再撐起眼皮,眼前的世界隨著一片蒼白的的肉皮封蓋而變得漆黑。他陷入到為止的恐慌之中,身體已經(jīng)完全癱瘓,身體從上到下沒有一具器官甚至一撮毛發(fā)可以動彈。

到家后,徐丹媳婦看了一眼熟睡的徐非洲,隨即快步拿來銀針,向臥躺在門沿上的徐丹走去,她拿著銀針,看準了徐丹的人中,一針落下,徐丹的身子隨著發(fā)出一陣兒痙攣,讓徐丹感到較好的是,他的手腳胳膊腿眼皮都可以動了。又怎知,徐丹慢慢地感覺自己要睡去,可這種感覺明顯不同于以往的睡覺,而是死亡!是真真切切地死亡之感。所幸,也不幸,他不是死亡,而是失去了意識!

“快呀,你都清醒了還要我背你?趕緊下地,這可是王醫(yī)生的秘方。”

徐丹像失魂了一樣被媳婦拽著衣袖邁進地里,平日里,徐丹進了自家的莊稼地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比誰都高興安穩(wěn),這莊稼地就是他的魂哩。可如今徐丹無神地站在地里,眼神空洞地像抽干了水的河。“翻地。”媳婦一聲令下,徐丹立即像唯唯諾諾的長工一樣迅速拿起農(nóng)具開干。白月光冷冷地打在徐丹身上,照亮了滿身的汗珠。“好咧,這就對咧,王醫(yī)生說就要出一身汗。”誰知話剛剛說完,徐丹便應聲倒地了。“媽呀,你咋啦?!”徐丹老婆立刻上前一把抱起徐丹,隨即又驚嚇般地嚎了一聲:“啊呀,你咋這么輕了?!”徐丹這是卻像垂死老人回光返照般地漸漸回了神,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緊緊抓住媳婦的手,用干朽的老者般地嘶啞聲發(fā)出忠告:“琴督村有災了!”話畢便斷了氣。“徐丹,徐丹!娃他大!老漢!老漢!”

琴督村今年入了秋就經(jīng)歷了一次不算嚴重卻又史無前例的旱災,村外壕里的死尸越堆越多,吃腐肉的野貓越叫越歡,誰知在今夜里老天爺竟然降了雨了。可這大好消息對村里的人卻并沒有什么反響。徐丹老婆正抱著徐丹尸體莊稼地里哀哭到天明,還有家里的“徐非洲”因為父子心連而做了一場喪父的夢。


北國的寒風卯足一股勁猛獸一般地襲來,琴督村一夜間就換了皚皚的冬。

頭頂?shù)奶杽輪瘟Ρ。瑵u漸黯淡了下去,可有可無地消停在天遠遠的一邊。趙生大爺在半夜里聽到雨聲時就已經(jīng)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悅,那是獲得重生般的狂喜。旱災來臨時最苦的,莫過于趙生大爺了,趙大爺退休后成為了一名莊稼漢,他那嗜賭成癮荒淫無度的兒子在年輕時輸?shù)袅吮緛砭筒欢嗟拇笃恋兀皇O铝艘恍K兒夠人活命的壞地。揮霍完了家產(chǎn),趙大爺兒子也沒臉繼續(xù)待在家里,就去了外邊的縣城,留下了死了老伴兒的趙大爺一個人。之后趙大爺每天仍然扛著七十多歲的強健身子,在莊稼地里揮汗如雨,他只僅僅靠這片爛地生活。他常說:“我的命就交給這塊地了,那一天遇著什么自然災害之類的,那就是我的大限到了,改去那里了。”

旱災無疑對趙生大爺是打擊最大的,而這場入冬雨,無疑也是最讓趙大爺開心的。“哈哈,看來我這老不死的還真的老不死了。”天微微亮,趙大爺就沖出家門,張開了雙臂抬頭望向天空,看著萬千牛毛一般的雨絲款款飄零,潤得莊稼地快活得輸送騷動起來。他趕忙跑到自己的那片壞地里去,這里也變得更加可愛了,雨水疏松柔軟了那鋼板一樣的地,他索性躺了下去,地軟得像棉花塞的褥子,聞著土地本有的清芳,他像個孩子一樣地笑了,他是多么愛這片地啊,那是一個莊稼人本能的心理,就像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又像一個孩子對母親的依戀。

趙大爺站起身來,本以為大街上都是莊稼漢在感謝神靈,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人,甚至比以往的人更少。來不及多想,他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徐丹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于是就沿著后街向徐丹家走去。一路走來,空氣里泥土的芳香味漸漸變得稀薄,卻增加了一些枯枝敗葉的腐爛氣味,趙已到了徐家門前,準備敲門時遠遠望見徐妻抱著徐丹坐在地里,他們兩人仿佛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徐丹面無活色,慘白的臉貼在妻子的大腿上,徐妻目光呆滯,看到遠處走來的趙大爺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徐丹老婆?!你們怎么了?”

“徐丹死了。”

……

“那王醫(yī)生就是個畜牲!畜牲都不如!作為一名醫(yī)生,他的心不痛嗎?為了自己的聲譽,用毒辣的手段將病人的死嫁禍給別人,良心何在啊?!”

趙大爺用拳頭悲憤地砸著自己的胸口。“我要去找他,無論如何我要讓他得到懲罰!”趙大爺準備起身離去時,他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徐丹詭異的面容——眼睛緊閉而嘴巴大張著,一群綠頭蒼蠅在口腔里飛來飛去,徐的尸體變得肥大水腫,他懷著悲憫的心看著徐妻那張變得和徐丹一樣毫無生色的空洞的臉,他不忍心再去煩擾她,可他曾作為醫(yī)生,那種預知感與責任感促推著他面露難色地問向徐妻:“你丈夫……死前……有沒有什么很特殊的表現(xiàn)?”

徐妻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用一種好像剛睡醒更加空洞渺茫的眼神望著趙大爺,愣了一會兒,細聲說道:“我背他的時候感覺很輕,昨夜里跟他說話時總是雙眼無神好像夢游似的。”

“我能不能……檢查一下他的尸體。”

趙大爺慈憫地征求徐妻的意見。見徐妻點了點頭走向了一旁,他便湊近徐丹尸體,他不由得迅速捂住了口鼻,他從沒有見過這么臭的尸體,伸出手捏了捏尸體發(fā)腫的胳膊,感到柔軟水腫,趙大爺?shù)难劬镅杆匍W過一道只屬于醫(yī)生的敏銳預感的光,隨即又靜下了心,全當是因為在雨中浸泡了一夜。可當趙大爺將徐丹眼皮翻上去的那一刻他終于徹底地不能寧靜了。那是夜里貓才會有的大瞳孔!眼球像浸入了墨水變成了全黑!“不,我是在自己嚇自己,那個只是傳說……”趙大爺一邊最里小聲嘟囔一邊要去做最后一項檢查,他將微微發(fā)抖的手再次放在尸體的胳膊上,他漸漸地捏了下去,他像是在捏自己的心一樣越來越緊張,他多么希望能捏到硬硬的骨頭,卻將那水腫的柔軟的胳膊捏扁了。趙大爺驚慌地將手收了回來,神色變得緊張不安。

“趙大爺,你怎么了?”徐妻看到異樣后便走過來問道。

“我去找王畜牲那王八蛋。”他不想增加徐妻的悲傷,只是擺了擺手,裝出之前悲憤的模樣。

趙大爺走在返回的后街上,看到兩邊的泥濘地上多了一些蟲子的尸體,雨停了,太陽從山頭緩緩地探出頭,懶懶散散地照著大地,村子沒有顯現(xiàn)出旱雨過后的生機,反而更加蕭索了。趙大爺漸漸緩過了神,雙眼欲哭無淚,只是悲哀的嘆息。隨即眼神又恐慌了起來,瘋癲般地自言自語:“死前長夜不眠,毫無生色。死后眼黑體腫,尸臭骨化。此癥狀為失眠癥,屬瘟疫也。——可師傅說那只是傳說,他也沒有親眼見過。——可是,徐丹他的的確確……”趙大爺停下了腳步,眼神不再游離失神,他抬頭望向天空,語氣堅定地說:“一定是——失、眠、癥!”

他加快了腳步,向醫(yī)院走去,只是目的地發(fā)生了改變。醫(yī)院的大門前,枯葉飄零而下好似成為了失意人的座墊,一些男人配合地坐在上面,他們有的哭泣、有的失神、有的因變得瘋癲而大笑、有的滿腔憤怒嘶吼著要沖進醫(yī)院被保安攔了下來。

看到這幕場景,趙大爺已經(jīng)確定了心中的答案。他徑直走進了醫(yī)院,來不及找王醫(yī)生,他直接走向后院的院長辦公室,中途穿過醫(yī)院大廳時,看到了令人恐慌的場景。掛號處的三列隊直直排出了大廳東門,周圍的診斷室里人流進進出出,進去的人和出來的人都臉色慘白神情低落,有的一出診斷室就嘔吐出一些綠色的穢物,于是被驚慌的人拳打腳踢地弄出醫(yī)院;有的一出室就瘋癲地大發(fā)雷霆,將接好的熱水潑向后面排隊的人群。“都她媽別活了,都她媽活不了了!”這樣瘋癲的舉動造成了人群的恐慌,排的整齊的隊伍瞬間像受驚的馬群四處奔散,毫無秩序可嚴言。

此刻,村口徐家的孩子徐非洲從噩夢中驚醒后看到家里父親母親都不在,跑出門后看到媽抱著爹坐在莊稼地里。“媽,媽!”徐妻轉(zhuǎn)過頭,艱難地站起身,卻又沒站穩(wěn)摔了過去。“媽,你怎么了?”徐非洲抱起母親后被母親慘白的臉色嚇到了。“媽,你怎么了?媽,你說話呀。”徐妻不知道怎樣向孩子交代亡父的消息,她簌簌地留下了淚。“啊!媽媽,我爹……我爹和噩夢里一個模樣!”徐非洲卻望見了一旁父親的尸體,他也嚇得叫了起來。

醫(yī)院大廳里一些人兩兩三三打了起來,一些人趁機擠到隊伍前面去,把本來在前面的人推進后面發(fā)瘋的人群,掛號處的醫(yī)生也受了驚,神情緊張不再工作,病人們便用力拍砸著格擋玻璃:“他媽的快給老子掛號!”

“媽,我爸是不是死了?”徐非洲大哭了起來。“娃,來,到媽身邊來,娃,你爸他……”徐妻說著說著就哽咽而說不下去了,她實在不忍心讓徐非洲接受喪父之痛。“媽,我知道我爸死了。我爸在夢里也是這樣死的,他,他告訴我說,要讓我和你好好活著。媽,不要傷心了,我們要好好活著。”“娃呀,我們……好好活著……啊。”徐妻看著眼前徐非洲陌生的小男子漢形象,頓時紅了眼眶。“媽,我還是不想爹死……媽,啊。”娘倆都大哭了起來。

掛號處里幾個年輕的小醫(yī)生受了驚似的開門而出,卻被吞噬進發(fā)瘋的人流漩渦中。人們完全成了一群爭奪獵物的野獸,他們嘶吼著爭奪著打砸著畏懼著瘋狂著,有人拿起了轉(zhuǎn)頭要死拼。“他媽的,啊!瘟疫啊!活不成啦!你們都別想活!”“啊,都他媽活不成啦!”

“媽,媽!你怎么了?!”徐非洲感受到母親哭得身體抽搐。不!不是因為哭!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抽搐,這已經(jīng)不是人能做到的抽搐!徐妻感到自己的魂魄脫離,她用盡所有力氣想要重新駕馭這座已經(jīng)癲狂的軀體,卻無能為力。她也患上了失眠癥。她大口大口地吐出摻雜著鮮血的穢物,眼神逐漸游離,眼珠中的墨黑漸漸染開了……“兒子,不管怎樣好好活著……”徐妻感到自己的魂魄脫離了地心引力,正往天空飄去,大地與孩子,越來越遠離……

終于醫(yī)院大廳里進來了一群警察,他們大喊警告無用,于是向空中開了三槍,發(fā)瘋的人群立即靜了下來,怯怯地看著警察。“都她媽排好隊,不想要命了是不是?”警察維護了秩序,人流漩渦隨即平了下去,受驚的年輕醫(yī)生被帶了出去,一些見過大世面的老醫(yī)生們?nèi)匀灰唤z不動地坐在座位上怒視著人群,并轉(zhuǎn)過頭對警察投以感激的神色。

大廳重新排氣了三列隊伍,只剩下些杯子、磚頭塊亂亂地擺在地上,醫(yī)院大廳成了殺戮過后的戰(zhàn)場。“一個個都是刁民!”

趙大爺見此情景來不及害怕,趕忙從大門退了出去,繞道直奔向院長的辦公室大樓。他推開了兩個直到他身份而恭維的年輕保安,直走向院長辦公室桌前:“你就是院長?”

“咦?我就說誰膽子這么大直闖我的辦公室,原來是趙老,久仰久仰。”院長抬起頭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臉色從生氣轉(zhuǎn)為了恭維。

“甭說客氣話,你就是院長不是?發(fā)生大事了,這件事是你我都無能為力的……”

“瘟疫。對吧?”

院長干脆利落。趙大爺因這出乎自己意料又語氣及其平淡的一句話而怔住了。“你也知道是瘟疫?”趙大爺滿臉懷疑。

“我說趙老啊,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幾年前,我去你家里拜訪過您,我們都喝醉了,您說要傳授給我一個您師傅所教的知識——死前長夜不眠,毫無生色。死后眼黑體腫,尸臭骨化。此癥狀為失眠癥,屬瘟疫也。從昨天半夜開始啊,醫(yī)院里的病人劇增……你也看到了,都是這個癥狀,我就想到了當時以為您在騙玩我的這句話。”

“那你,準備怎么辦?”趙大爺發(fā)問。

“唉,能怎么辦,咱們這小村里,能有個現(xiàn)代醫(yī)院都算好的了,哪兒有技術控制瘟疫。”

“那你倒是把話說明該怎么辦啊。”

“你還不清楚我的意思嗎?咱們跑啊!”

“跑?”趙大爺立刻面露兇色,“我還一直以為你算個好人,沒想到你和那個姓王的是一個貨色!”

院長也翻了臉不再恭維:“我說你老趙啊,別裝清高行不行?你能止住這失眠癥?你也說過,這種瘟疫激起詭怪,傳播快、病癥重。僅僅過了一個早上,癥狀就加劇了。你以為這還是你當年經(jīng)歷過的鼠疫?我說你啊,能撿回來一條老命都算好的。哼,我說你也趕緊跑吧!把他打發(fā)走。”隨即進來兩個保安,他們?nèi)匀粡澲δ樝嘤溃骸罢埌桑w老。”

“人作孽,不可活。”趙大爺冷笑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轉(zhuǎn)過身對院長留下了一句話。


如果你僥幸沒有患上鼠疫,當你想出去散步時,打開家門,便發(fā)現(xiàn)被一座病床擋住了去路,病床上躺著一個老人,他一會兒暴躁抓狂,一會兒臉色慘白渾身戰(zhàn)栗,一會兒,他又向你吐了,你嚇了一跳,向窗外望去,才發(fā)現(xiàn)大街上已經(jīng)擺滿了一座挨著一座的病床,幾萬病人哀嚎著,令你不寒而栗。這就是當年鼠疫的景象。

趙大爺走在去往縣城的路上,腳步由緩變快,由走變跑。他要趕天黑之前到達縣城,找到那位與自己在鼠疫中結識的莫逆之交——黃源。他漸漸回想起與黃源相識的那天。

“趙生,你那邊感覺吃不吃力?”

“報告,感覺還行。”

“還行是什么話?到底怎么樣?”

“有些應付不過來,我們已經(jīng)犧牲了十個醫(yī)生,患者人數(shù)仍然在持續(xù)增加。”

“行,我知道了。那就給你們分調(diào)過去一個人,行嗎?”

“一……個?”

“對,一個,他叫黃源。他的能力可不低于你們一百個人加在一起!我把他給你們我還覺得我虧了呢。”

趙生在與防疫大隊長的談話中了解了黃源的能力,可他還是似信非信。直到黃源的到來。

“趙分隊長,東南方位三號病區(qū)請求支援。”趙生趕忙去往那里,諾大的病區(qū)躺著一百多號病人,可只有十位醫(yī)生。趙生,拿起醫(yī)療箱就加入治療,周圍不斷是痛苦的哀嚎聲,每個人都將自己最后一絲生的希望寄托在拼命的嘶吼上,趙生聽著實在難受傷心,他只有一個接著一個治療。

正在他焦頭爛額之時,跑過來一位左右兩肩背著兩個大醫(yī)療箱的白大褂,他帶著金黃色圓眼睛,眼神深邃額頭緊皺,臉頰兩側(cè)是枯樹皮一般的黑褐色皮膚,讓任何人看上去都不會相信這是一個三十歲的人。他便是黃源,走近趙生沒有說一句話,將兩個大醫(yī)療箱迅速放在地上,雙手同時打開箱子,取出醫(yī)具,對著兩個人輸入療程,他讓趙生幫忙摁著,他又轉(zhuǎn)過頭給第三第四個人做。就這樣,東南方位三號病區(qū)的局勢暫時穩(wěn)定了下來。黃源就這樣給趙生留下了深刻而不可磨滅的第一印象。

后來鼠疫結束,兩人也成了知心好朋友。想著想著,趙大爺已經(jīng)站在了黃老的家門口,他緩神后敲了敲門。

“誰啊?”

“我,趙生。”

門立刻被打開了:“嗨喲,你可算上我這兒來了,平時邀請你,你都不來,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啦?”

黃老與趙大爺開玩笑。趙大爺看著面容更加憔悴,說話扯著嗓子用盡力氣才能細聲細語說話的黃老,他猶豫要不要請黃老幫忙。

黃老見他臉色不對便不在開玩笑:“你……是有什么事嗎?”黃老關切道。

“我們村子……鬧了瘟疫。”

“哦,知道了,你想請我?guī)兔Γ阒苯诱f不就得了。”

“是失眠癥!”

黃老的臉色瞬間凝結:“就是你之前和我講過的那個?”

“是。”

“我知道了,快,我現(xiàn)在就換衣服,你帶我去你們村。”

黃老沒有片刻猶豫,趙大爺呆在門口,看著黃老傴僂的背影,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黃老這時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黃哥,你不和家人說一聲?”

“沒時間了。我還要去召集一些人。”

“誰?”

“娃娃們,我是說,之前跟隨過我的徒弟,他們現(xiàn)在學了最先進的技術,一定能幫上大忙。”人召集齊了之后,黃老便隨著趙大爺急匆匆上路了,太陽弱弱地懸在山頭,天色已經(jīng)暗淡了下來。

失眠癥不是一般瘟疫,傳播速度極快,必須趕傍晚到達!


在我的記憶里,由城市回到農(nóng)村的路總是黑暗的,可能是因為城市的燈光太過繁華耀眼,而城市與農(nóng)村總是隔著連綿的山,山路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人們總是安逸于已經(jīng)適應的現(xiàn)狀,被迫改變時總會恐慌,可當人們適應了改變后的生活,又不再恐慌,哪怕是刀山火海,也甘愿被刺痛灼燒了。

琴督村一天時間內(nèi),已經(jīng)化身為一片尸體的海洋,那些死去的人已無處安葬,就被扔在村口的山澗里,直到連山澗也懶得去了,就扔在村口墻下。

死了爹媽的徐非洲每日都待在家里不敢出去,聽著那些把尸體拖來的人的敘述,徐非洲也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看著每天都有人拉來幾十幾百具尸體堆在墻頭,這給年幼的徐非洲留下了難以忘卻令人作嘔的回憶。其實他已經(jīng)恐懼到了極點,恐懼到忘了吃飯,恐懼到神經(jīng)錯亂!

他那天神經(jīng)兮兮地走出大門,蹲在尸體堆的旁邊,咯咯發(fā)笑,運來尸體的人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好我的小爺爺,你這是干啥呢?”

“我給他們守靈。”徐非洲便開始站在村口,不知道在眺望著什么。

直到今天傍晚,徐非洲看到遠處山腳下走來了一群人,他們似乎就是他等待著的人。趙大爺、黃老和三百名年輕醫(yī)生翻山越嶺來到了琴督村!他們打著手電筒,舉著火把,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等到他們來到山腳下,卻怔住不走了。首先是黃老用敏銳地看到了被扔下山的幾十具尸體,這些尸體有的摔斷了胳膊,有的雙腿斷裂,膝蓋粉粹,有的頭骨磕破……黃老憑著多年老醫(yī)生的經(jīng)歷平復了心情,他不想告訴人們,避免引起驚慌,可還是被身后的一個年輕醫(yī)生看到了,她“哇”地大叫起來,年輕醫(yī)生們都注意到了那些尸骨殘骸,有的人用力咽了口唾沫,加快步伐走遠了;有的人驚慌失措;有的則狂吐不止。趙大爺看到后卻只有震驚與悲傷,想不到這失眠癥發(fā)病如此快!僅僅一天時間啊,尸體已經(jīng)埋不下了!

直到他們來到了村口,才知道他們剛剛的驚訝是多么可笑。村口的墻根處已經(jīng)堆起了“尸山”。他們用力克服自己的不適,走進了村子。趙大爺看到無所害怕嬉皮笑臉的徐非洲后先是一驚,才想到可能徐妻也死了。于是悲憫同情地抱起徐非洲:“可憐的孩子。”這時候徐非洲的精神又回復了正常,他開始像個正常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趙爺爺,我爹我媽都死了……”

他們一行人來到趙大爺?shù)募依铮塘苛擞媱澓螅b待發(fā)。唯一讓人擔憂的,是徐非洲一直跟著趙大爺不放手。

“孩子,爺爺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爺爺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爺爺,我要你帶我一起去做重要的事,求你了爺爺,村里我其他人都不認識,我爹我媽都死了,我只認識您,趙爺爺……”

大家都不忍心讓這個孩子一個人待著,于是他們也給徐非洲穿了一身防護服,帶著他一起去。看著徐非洲穿著比他身體都大了一倍的防護服,令人忍俊不禁。

他們上路了,這時他們再也笑不出來了。剛走到正街上,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趙大爺和黃老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qū)Ψ剑惪谕暎骸笆笠撸 睕]錯!跟當年的鼠疫一個模樣!大街上擺滿了病床,病人們的哀嚎聲震耳欲聾!醫(yī)院的院長早已逃走,只剩下一些有良心的醫(yī)生孤守在這里,可他們勢單力薄,整個大街滿是病人,可醫(yī)生只有一百個!不斷有病人苦苦哀求先去救他,可醫(yī)生還沒跑到面前就已經(jīng)死去。不斷的有人把尸體望出抬,到了最后,為了節(jié)省時間便不去管了,尸體與病人都帶在大街上。頓時不知道這里是活人還是死人的世界!

趙大爺?shù)热说牡絹恚膊荒苁乖瓉淼尼t(yī)生們安心。不過有人認出了黃老,在當年那場鼠疫中救死扶傷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黃老再次按照當年的方法,將大街劃分為東南西北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八個方位,每個方位里又都氛圍四個病區(qū),將醫(yī)生人數(shù)平均分配,每個病區(qū)也只有十三個人左右。

可這樣分配下來,效率很大提高了。黃老自命大隊長,趙大爺副隊長。他們帶著幾個救助醫(yī)生游走于個大病區(qū)之間,隨時準備救助病情嚴重的病區(qū),黃老又恢復了當年鼠疫時的模樣,金黃色圓眼鏡,左右兩肩背著醫(yī)療箱,一身防護服,唯一改變了的是那花白的頭發(fā)和更加憔悴的面容。他們讓一同帶來的徐非洲待在簡易帳篷里。誰知徐非洲卻偷偷跟在黃老身后。

“嘿,這黑小子跟著我,快回去。”

“爺爺,我一個人害怕。”

“那這里不害怕?”

“不害怕。”

“哈哈,你這黑小子,就吹牛吧。你要是真不害怕,那你就是塊兒當醫(yī)生的好料。”黃老玩笑道。

但他并不知道,徐非洲是真的不怕病人!他也許會怕那些冰冷的尸體,可他不會怕這些病人,他覺得這些病人的身體是熱的,他們還有生的希望!而且,徐非洲也的的確確是塊兒當醫(yī)生的好料!他跟在黃老后面,認真記住每一個動作,并用手在空中比擬著。

終于解決了應付不過來的局面。總共三十二個戰(zhàn)區(qū)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黃老傳授的先進治療。“我的確是老啦,想當年不吃飯不睡覺連干三天三夜也不會累。”黃老和趙大爺帶著徐非洲回到簡易帳篷里稍作休息,他嘆了聲氣感慨道。

“我也老啦,我們都一樣,人總會老的,也總會有新生命誕生。”黃趙兩人雖然累,可他們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

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他們再次并肩作戰(zhàn)!徐非洲突然站在他們面前:“兩位爺爺,你們能不能教我給他們治療。”

黃老聽后玩笑般說:“你可以給他們跳舞,或許他們心情能好點。”

“不,我不要跳舞,我要救病人!”徐非洲眼神里充斥著那種令人折服的堅定。

黃老笑了笑,可趙大爺卻突然開口:“好!我教你!”

“趙生……這?”黃老驚詫地看著趙大爺。

“我認真的,這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種東西,一種與我當年眼睛里一樣的東西!”

“你當年?”

“對,我從沒有和你說過。當年鼠疫剛剛爆發(fā)時,我還是個暈血的實習醫(yī)生,可我一直想救死扶傷,直到一天老醫(yī)生們都不在病房時,一個病人發(fā)作了。我便毫不猶豫地學著老醫(yī)生們做了一套流程,那是我第一次救人,雖然最后嚇暈了過去,可我的感覺很好!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熱愛什么!我第一次體驗到救了人的榮耀感!那種感覺是無法言說的。當時我的眼神是那么堅定,就像這小子的眼神!”

“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的身上充滿無限可能!”

“好!”黃老一口答應。他們兩人一起拿出道具與模型開始教徐非洲。徐非洲將他們所有的話都銘記在心,所有動作都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對了,趙生,這黑小子叫什么名字?”

“真名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綽號叫徐非洲。”“這個名字倒真符合他的特點。”黃老笑了笑。

“要不,我們再給這孩子起個名字?”趙大爺提議到。

“就叫做徐仁。”

“哦這么快就想好了?”黃老道,“名字有什么寓意?”

“醫(yī)者仁心!這小子要是將來當了醫(yī)生,一定要當個有仁心的醫(yī)生!黃哥,你知道嗎?”趙大爺壓低了聲音,“這小子的父親徐丹是第一個患上失眠癥的人,當時一個姓王的王八蛋醫(yī)生為了自己的聲譽,使徐丹不治身亡!”聽完趙大爺所講,黃老緊皺眉頭,頃刻感到冷汗留下,十分懼怕。

黃老一生都沒懼怕過什么,可對與這種沒人性的醫(yī)生,與其說是懼怕,也可以是憎恨!醫(yī)者,救死扶傷也。凡不可治,盡心盡力矣,又怎能為了自己的聲譽去糟踐生命!心痛!


這時,又有人打來電話,不,不是一個人,是三十二個病區(qū)同時打來的!黃老和趙大爺憑著多年老醫(yī)生的經(jīng)驗感知到大事不好,便急匆匆跑了出去,徐非洲也跟了上去,也許該稱呼他為徐仁了。

三十二個病區(qū)幾乎是同一時間發(fā)生了病毒變異加強!原來的療程已毫無作用,抬尸體的人又忙碌了起來。“用第三套方案。”第三套方案便是針對病毒變異的預備方案,也是最后一套方案,如果還止不住,只能另尋他法。黃趙徐三人雙肩背上醫(yī)療箱,穿梭于個大病區(qū)之間。徐仁蹲在了一位病人面前,他盡量不去看那些吐出的穢物和病人慘白的面容,只是全神貫注地做著學會的第三套療程。當那個面無聲色的病人減少了一絲痛苦時,徐仁便體驗到了那個可貴的感覺!這種感覺將促使著他未來為救死扶傷而不斷奮斗。

“黃哥,這第三套方案,止得住嗎?”趙大爺不懷希望地問道。

“作用……不大。”他們再沒說什么,繼續(xù)穿梭在痛苦的哀嚎之間,已經(jīng)忘卻了自我,忘卻了時間,忘卻了生命。

直到西北方位第三病區(qū)的一個年輕醫(yī)生打來電話,說道:“黃醫(yī)生,失眠癥,止不住了!”失眠癥在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又變異了兩次,第三方案已經(jīng)毫無作用!眾人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醫(yī)生們有的仍然執(zhí)著地做著第三方案的療程,有的醫(yī)生則放下藥具,蹲在一旁失意了起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一個年輕醫(yī)生突然發(fā)了瘋,原來他不幸感染上了失眠癥,他們清楚地看到那個醫(yī)生的雙眼僅僅在三秒之間瞳孔就變黑了!他絕望地哭著:“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他怒吼著奔向我們:“都不要活了,不別想活了!”他一拳打在自己的肚子上,打得吐了出來便向我們襲來,將穢物試圖傳遞在我們身上,頃刻他被兩個人制服了,他冷靜下來后,又瞬間哭了,恢復了正常。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他失望地看著我們,想得到一個答案。

“你做的很好,你為了我們獻出了你的生命!”黃老走向他。

“黃醫(yī)生,我……我不想死。”他像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他的身體漸漸發(fā)腫。“你們答應我,一定要戰(zhàn)勝失眠癥!一定!”

突然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站了起來,堅定地看向醫(yī)生們。

“一定!”黃老、趙大爺堅定地回答。那個年輕醫(yī)生笑了,他死得很安詳。我們幾人卻陷入了恐慌。

“該怎么辦?”黃老自言自語般發(fā)問。

“黃哥……我……還有一個辦法。”趙大爺望向黃老。

“什么辦法,快說!”

“我有一個師兄,他是專門研究瘟疫的,他或許可以制出防止變異的藥物。我可以去找他。”

黃老驚訝地看著趙大爺,強忍著怒火說:“那……你為什么不早去?”

“我,聽說去他那里的路上有危險,有土匪,狼……”

“趙生!你太讓我失望了!”黃老用力砸了下桌子,用嘶啞的喉嚨憤聲道:“趙生,我沒想到你會這么懦弱!”

趙大爺漸漸發(fā)抖:“黃……哥,是真的,那條路……極其危險。”

“趙生,你非要我說出實情嗎?你這個懦夫!你曾對我略微提起過你的師兄。你說他是個殘疾人,曾不幸失去了雙腿。而真正的原因在于一個實習醫(yī)生的失誤!你師兄的師弟——你!為你師兄的手術做失敗了!你從此再也不敢見他,你這個懦夫,永遠越不過這道坎兒!你不敢去找他,你也不想讓我們?nèi)ィ∧氵@個被懦弱沖昏了頭腦的膽小傻瓜!”黃老露出了我們從沒有見識過的兇狠的一面。趙大爺也露出了我們從沒有見過的懦弱的一面。他們兩人像一匹狼與一只兔,活著是一條鬣狗與一條蛆!他們一人暴露出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兇狠殘暴!一人露出躲藏在人性底層的懦弱無能!

趙大爺慢慢地站了起來,沮喪地朝村口頭也不回地走去了。他下定了決心,是時候邁過那道坎兒了!

他出了村口,走在深黑的山林里,可這時,他的意識漸漸游離,他的視線漸漸迷糊。“不,不要,我不能死!”趙大爺嘴里嘟囔著,他硬是撐起頭皮繼續(xù)行走,他知道自己患上失眠癥了。“你這個懦夫,永遠越不過這道坎兒!”黃老的話語又在他耳邊回響。“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我要救人,救人!”趙大爺像猛獸一樣地跑了起來,在這沒有月的夜里,周圍沒有任何聲音,生命也變得寂靜。

黃老望向夜空,恢復了平靜的心情:“嚇到你們了吧?”年輕醫(yī)生們和徐仁沒有說話。“其實,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鎖著一頭獸,它們以人的缺點命名——懦弱獸、兇殘獸、貪婪獸、仇恨獸……它們總在人最脆弱的時候多奪取了人的意志,讓人們暴露出從未有過的獸性!這可比瘟疫可怕的多!”黃老平淡地說道。“不過,我們是人!不是獸!我們的人性大于獸性!我們也有著真善美憐愛憫惜的人性!這些人性總在人最堅強的時候出來,擊敗那些可恥的獸性!我們終究是有力量的人!讓我們堅持到底吧,雖然沒有意義了,我們等待著,他越過那道坎兒!”

黃老繼續(xù)帶著眾人與失眠癥對抗!聽了黃老剛剛的一番話,眾人從心底生出一種悲壯的豪情!他們堅信,人性終究能戰(zhàn)勝獸性,人終究能戰(zhàn)勝失眠癥!

趙大爺出了一身虛汗,他用堅強的意志強制自己的意識清醒,強制自己的雙腿持續(xù)奔跑。他也堅信,他終將會戰(zhàn)勝內(nèi)心深處的那頭懦弱獸!失眠癥在這面前又算得上什么!他看到了燈火,他看到了希望,他來到師兄的門前時,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敲響了門,便身體癱軟地倒下死去了。

當趙大爺?shù)膸熜帜鬆斂吹教稍诘厣仙眢w水腫瞳孔發(fā)黑的十幾年不敢見自己的師弟趙生時,他瞬間明白了什么。

“趙生啊趙生,你為何十幾年都不敢見我?你偏偏到了失眠癥爆發(fā)的時候才來求助我。你為何啊?你難道忘了師傅曾經(jīng)給我們講學的時候說過,其實失眠癥并不可怕,而他成為人們談癥色變的原因,其實是他能擊潰人們內(nèi)心的防線!讓人們心里的獸釋放出來!這才是師傅想告訴我們的!師弟,你怎么那么傻啊!”

莫生大爺鉆進自己的研究室,打開燈忙了起來,嘴里一邊自言自語:“師傅告訴過我,一定要提前準備失眠癥的藥物,那是我不明白為什么,那是我還以為失眠癥只是個傳說,師傅告訴我:“失眠癥其實本沒有!是人們的獸性大發(fā),終是人禍不是天災!那是我似懂非懂,現(xiàn)在我才大徹大悟……”莫生大爺拿起了制好的藥,往琴督村趕去,路上,他將沒說完的話說了出來:“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世上本就沒有什么失眠癥,是人們管止不住自己獸性的借口!”莫生大爺奔跑在去往琴督村的路上。

躲在烏云里的慘白的月漸漸變得金黃,探出頭了!

黃老眾人此刻正在病區(qū)里做著無意義的掙扎與漫長的等待。有一些年輕醫(yī)生問向黃老:“您覺得趙生會不會欺騙我們,自己逃跑了呢?”

黃老轉(zhuǎn)過身來,面向那個年輕醫(yī)生,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們?nèi)祟愔g若是能相互信任,這世上還會有什么災難呢?看吧,他來了!”

大家遠遠地望見,莫生從村口飛奔而來,他將自己研發(fā)的藥劑分給每個病區(qū),確保每個人都打上了針,眾人長長的呼了一口氣。病床上的人們猶如大夢初醒,不知所措。看著他們迷茫的眼神,醫(yī)生們欣慰地笑了。莫生告訴黃老趙大爺死了,黃老的眼眶瞬間濕潤,隨機帶上年輕醫(yī)生們?nèi)ヅc失眠癥拼搏了。


幾十年后,徐仁成為了當?shù)氐拿t(yī),當他被采訪關于當年那場失眠癥的看法時,他卻好似答非所問地回答道:“人性的丑陋、歷史的墨點終將會被唾棄會被遺忘,只有人性的光輝永恒地散發(fā)著光芒!我想這是我對那場失眠癥最深刻的看法。”

所以生命啊,它悲壯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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