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成了你喜歡的樣子

早些年有朋友來我家住過一段日子。我是個晚歸的人,回去時總會在樓下看見他給我留的燈,一來二去,我也習慣了。每當看到燈,就會想起那個細心的朋友,是一種感動。

與一個人一起生活久了,便發現哪里都有TA的身影。冰箱里放著的是對方喜好的食物,桌上擺著的煙盒是對方愛抽的牌子,就連散落四周的垃圾都能證明對方走過的蹤跡。

直到對方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也很難適應,總以為燈會一直亮著。

友情讓人如此,愛情更甚吧。畢竟相濡以沫、日夜融合。今晚的故事,讓我想到那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來看看吧。

book君

插畫:許旺旺

他的后背長了一棵樹
純 之

“崩潰比較容易,對吧?”我面前的西紅柿問我。 陰天,空氣是潮濕的,氣溫在11°左右,有風。我把帽檐又壓了壓,沒有回答,手拿了三根胡蘿卜、兩根黃瓜。

沒走出幾步,又折返,拿起那個西紅柿,招呼老板收錢。 一個西紅柿0.56元,一個會說話的西紅柿0.56元。 菜市場里人很多,果蔬比較新鮮,來這里挑選食物的人,并不盲目。食界觀和世界觀一樣,每個人都有,味道搭配起來,方法也有千百種。這個多少錢一斤,那個我要顏色鮮艷的,等等等等。

“你明明不喜歡吃西紅柿,也不喜歡吃胡蘿卜。”我沒有去看究竟是誰在講話,我猜可能是黃瓜,我還是沒回答,抿起嘴唇,裹緊了灰色大衣的領口,走進了街上的風里。

風里卷著幾片葉子,一團一團的,沒過幾分鐘,下起了雨。下雨是件特別麻煩的事情,我用手捏住了領口,用胳膊緊緊地夾住剛買的蔬菜,向家里跑去。 皮鞋踩在鋪滿雨水的街上,會發出踏踏踏踏的拍打聲,遠處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由綠色變成了黃色,接著變成了紅色。

不能再走了,我停在路口等綠燈。下雨天是個麻煩的事情,我下意識的用手摸了摸后背,在燈變綠的一瞬間,又開始跑了起來。 回到家之后,我把剛買的蔬菜往地上一丟就開始找鐮刀,蔬菜們被摔得直叫,可我這個時候沒有心情去管它們。我脫光了衣服,走到衛生間里,背對著鏡子,開始用鐮刀割下我后背長出來的葉子。

出門的時候以為不會下雨的,所以只穿了襯衫和風衣出門,衣服的材質很好,可是淋雨之后,雨水還是會滲透布料,滴在背上,然后長出濃郁的植物來。 后背淋雨會長出植物來,是我最近才發現的,而且只有淋雨才會,洗澡、游泳、出汗等等都不會。我也不知道下雪會不會也長出植物來,也許是一顆松樹,也許和現在這顆一樣,也許什么都沒有。

“崩潰比較容易,對吧?”西紅柿又嘟嘟囔囔的說了一聲。我生氣,想用手里的刀把它砍爛,但是背上的植物還在長,我只能站在衛生間里一直割,一直割。 兩個小時候以后,我癱倒在沙發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神經和思維剛剛放松下來,身體就像從100層樓墜落一樣,掉進了夢里。

醒來的時候屋子里一片漆黑,夢里那些雜亂的聲音還在,無數個嘶啞的嗓音吵著我,讓我做點什么,可我只想坐在沙發上發呆。好多時候我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就像被夢放棄了一樣。無緣無故地被拉了進去,無緣無故地被丟了出來。 “他醒了么?”西紅柿聽到我的動靜,問著旁邊的胡蘿卜和黃瓜。

我說:“醒了。”說完這句我起身換了一套干凈的棉布衣裳,然后走到被我亂丟的蔬菜旁邊,撿起了它們。“我餓了,做飯吧。” 西紅柿不說話,胡蘿卜先吵了起來,不過還好,我一共只買了三根,這樣就算打起來也不至于太難解決。胡蘿卜A吵著說要和辣椒一起炒,胡蘿卜B說清蒸比較好吃,胡蘿卜C說不要吃它。

“強撐著很難過吧?崩潰比較容易,對吧。”西紅柿的聲音帶著點空洞余音,我不太喜歡。“你信不信我把你捏碎之后丟進垃圾桶里?”我抓起它,威脅道。

它不說話,我沒有辦法,總不能真的捏碎了丟掉。 能聽到植物和它們的果實說話這件事,是天生的,好像不止能聽到一些本來不應該存在的聲音,也能看到一些本來并不存在的事物。不,并不是通靈,看到鬼魂什么之類的,是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像我后背會長出植物來一樣,別人是看不見的。 十分鐘后,我切開了西紅柿的嘴,這樣就不會再聽到它說“崩潰”了。

我沒有崩潰,也沒有察覺要崩潰的跡象,我不知道西紅柿是從哪知道了雪梨的事情,所以反反復復地和我說崩潰這件事。 一個月前,雪梨死了。我的妻子雪梨,死了。

這不是一件能讓我崩潰的事情,人生本就是無常的,任何結果你都知道,只不過是承擔哪一種,或者承擔時間的先后罷了。這與從前沒什么大的不同,生活從兩個人變成一個人,最大的感覺,不過是房子比以前大了一倍,聲音比以前大了一倍。

蔬菜沙拉的口感,我做成了甜的,我放了西紅柿、黃瓜、胡蘿卜、和昨天買的一些吃剩下的水果。 吃西紅柿的時候,我覺得口腔里的汁水變得特別的酸,我想它還是不死心的,雖然被我切碎了,可是仍舊不死心地說著“崩潰”。

我和雪梨的關系一直很好,在她去世以后的一個星期里,我甚至覺得,她還活著,總是會在某一個瞬間,忘記了她已經死了的這件事。我會站在客廳里喊:“雪梨”,會做飯的時候喊“雪梨,幫我一下。”等等。

是在什么時候我突然接受了這個事情呢,是在昨天。 昨天晚上我正在洗澡,頭發上的泡沫還沒有沖干凈的時候,水就變涼了,我重新開關了好多次,水依舊是冰涼的。我裹好浴巾之后,走出衛生間檢查水管,檢查電源,結果發現,是燃氣沒有了。

我家的熱水器是燃氣熱水器,燃氣沒有了,水就變涼了。 身上的水已經在干得差不多了,可是頭發黏糊糊的很難受,我翻遍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沒有找到充燃氣的燃氣卡,之前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切,都是雪梨幫我解決的,我從來沒有操過心。所以,一個小時候之后,我才發覺,我失去了雪梨。

屋子里有我肉眼看不到的灰塵,冰箱的聲音很大,我的哭聲也很大。 就在那一瞬間,我哭了,嚎啕大哭,我心痛得無法自抑。我看到整個房間都有雪梨的影子,她在做飯,她在看電視,她在給陽臺的植物澆水,她在唱歌,她在做很多很多我們日常的事情。 我坐在地上哭著,想要伸出手去抓,可是我知道我是抓不到的啊,于是我哭得更加傷心。

那種心痛沒有辦法說出來,可經歷過失去的人應該可以體會得到。我的心很痛,就像就什么東西在里面攪,胸口也很痛,每呼吸一口,都能感覺到胸口撕裂般的痛。 一整個晚上,我都沒有動過,只是坐在那里哭,最后眼淚沒有了,意識卻還在哭。昏昏沉沉的時候,我抬眼一看,天已經變得微亮,便慢慢地起身走到衛生間,沖了一個涼水澡。 雪梨走了,我知道了。

接受這個事實之后,壓抑好像連著眼淚一起流出了身體,所以我并不覺得“崩潰”,反而已經到了一種模糊、平靜的狀態。 我不知道西紅柿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好像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但這些都沒有關系了,我已經把它吃了,它已經爛在了我的肚子里。

起身離開餐桌,我端起餐具正要走去廚房,不經意地看見了下午我在衛生間用刀割掉的植物葉子。我把碗洗凈之后,又走到衛生間去收拾下午割下來的葉子。葉子已經枯萎了,并不像剛割下來的時候那么新鮮。 我收拾掉了它們,丟在了垃圾桶里。 雪梨死后,我不再能吃肉,身體好像負擔不了肉類,吃下去就會吐出來。

幾次之后,我也就不再嘗試吃肉這件事情,只是炒或者燉青菜來吃,吃過幾次之后,覺得做熟了的食物,身體也開始排斥,于是我開始用洗干凈的新鮮蔬菜和水果充饑。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被渴醒了好幾次,床邊放著的整壺白水被喝得干凈。喝過水之后,又回到床上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的雪梨很模糊,我努力地用手抹開她臉上的霧,卻還是看不清。

“雪梨,你在做什么?”

“澆水啊,你的后背還癢么,那些植物還長么?”

“是的,一下雨就這樣,不知道從什么開始的,別人看不到,我自己卻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不是怪物,是一顆植物,你漸漸地變成了一顆植物。”

“植物,我變成了植物?”

“嗯,是的。” 夢里場景總是在變幻,在夢中的時候,人是不會思考過多的事情的,比如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么我要去做那件事。身體和思維是不受控制的,唯一可以讓自己感覺到真實的事情,是意識,是自己的意識。

雖然說時間、地點,事件都不是自主決定的,但是之后所有的選擇卻都是自己做的。 我坐在一個花盆里,全身赤裸,迷茫地看著雪梨拿著一個大水壺在往我的腳下澆水,我靜靜地看看她,好像我是一顆植物這件事是從遠古就開始的一樣,并沒有什么不正常。

澆了水之后的我,坐在花盆里,好像更鮮嫩了一點。雪梨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皮膚,我發出了愜意的呻吟聲。

“舒服么?”雪梨問我。

“舒服。”

鬧鐘響了起來,我被驚醒了。醒來以后發現出了一身的冷汗,床上被汗濕了一個人形的痕跡。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我做過的夢,好像是一顆植物,再想想,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起床之后,我晾曬了被汗濕的床單還有被子。接著去陽臺給那些植物澆水。雪梨很喜歡植物,她買了好多好多種植物放在了陽臺上,有一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來。

自從雪梨死后,這些給植物澆水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我身上。

澆水的時候,我輕輕地撫摸了兩片植物的葉子,心里突然想起了雪梨的聲音:“舒服么?” 我答:“舒服。” 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會突然冒出這兩個字,可是雪梨的聲音是那么的熟悉,這讓我想起了我們曾經擁吻的時候,她很喜歡撫摸我的肌膚,好像總是摸不夠,一寸一寸的摸著。 愛人的手劃過你的皮膚,這讓你能深刻地體會到愛情。

有的時候,兩個人相處得久了,互相接觸與親吻,就變成了習慣的事情,可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美好的感覺。 雪梨曾經在抱著我的時候,用她的手臂反復得磨蹭我的手臂,我被蹭得癢了,就輕輕的笑了起來,問她在做什么。

“聽說兩個人的皮膚挨在一起,會產生一種神奇的東西,會讓人的身體變得健康,會好像是一種磁場,還是什么別的東西,不過就算不能起作用,我也想這么磨蹭著你,好舒服。” 我笑她傻,然后反過來使勁用臉磨蹭著她的臉,她笑得很開心,我也笑得很開心。

我沒有工作要做,雪梨死后,我便辭去了工作,打算在家里休息一段時間,但是鬧鐘一直沒有關閉,我依舊每天7點就起床、澆花、打掃房間,看一些電影或者新聞,然后去菜市場或者超市購買日常所需的食材和用品。 澆過水的植物,好像從沉睡中醒了過來。

“你今天還好么?”說話是一顆茉莉,它長得很好,雖然雪梨死了以后它悶悶不樂了一段時間,不過還是依舊很健康。

“很好。”

“安靜地曬會太陽吧。”一大盆綠蘿像是合唱一樣地說著。 我并不想和它們聊天,它們中有一些想要勸導我,有一些卻對我并沒有什么好感。

而我,只要負責給它們澆水就可以了。 雪梨的父母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過去一趟,我拿起了門邊矮桌上的鑰匙,準備出門,想了想,又回臥室拿了一件藏藍色的外套。這件外套也是雪梨給我買的。

雪梨的父母年紀很高,經常會有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不能自己處理,這個時候一般都會給我打電話,我再開車過去。 距離不算遠,開車只要十五分鐘就可以到。 我過去的時候,雪梨的父母給了我一些雪梨生前的遺物,他們實在是太過悲傷,說話的時候,好幾次話還沒有說出口,就已經泣不成聲,我安慰著他們,不斷地說著“還有我,不要難過”這樣的話。 聊的時間很久,所以從雪梨的父母家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而我今天還沒有吃過飯,于是我就直接開車去了菜市場。

菜市場的人不多,各個攤位的老板也都懶散在自己家的攤位里坐著,我站在我經常買菜的攤位前看著今天剛到的新鮮的香菇。

“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對吧?” 我偏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架子里的西紅柿。

“你一定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我詫異地看著那個說話的西紅柿,下一刻我拿起了它,交給老板稱重,算價格。由于又有一顆西紅柿和我說話,于是我沒有買多少東西,就很快從市場里走了出來。

到家之后我憤怒地把西紅柿按在廚房的案板上,拿著刀比著它的嘴問:“什么事?我不知道什么。”

它一點也不害怕,聲音還是像在菜市場的時候一樣,那么平靜。

“你去看看你帶回來的東西就知道了。” 我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刀,沖到門口去看今天拿回來的東西,除了鑰匙、蔬菜,還有從雪梨父母家拿回來的雪梨的遺物。遺物里只是一些我和雪梨共同使用過的一些物品,比如牙刷、毛巾、換洗的衣物等, 都是我們曾經放在她父母家的,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我很難受,一下子把所有東西都倒在了地上,但是還是沒有早到那件我應該知道的事情。

深呼吸的時候,我想起了我今天穿的藏藍色的外套,我的雙手輕輕地伸進了口袋里,終于,在左手邊的口袋里,我發現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我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種子,雖然不知道是什么種子,但是我確定它是一個植物的種子。

我拿著那顆種子走到西紅柿的面前,“是這個東西?”

“這是雪梨,你沒看出來么?” 我突然想起,有一天下雨,我沒有帶傘。

那天的雨下得非常大,我飛快地往家里跑去,可是鞋子突然劃了一下, 我跌倒在了地上,胸口被地面震得很痛,半天都沒有喘出那口氣,就那樣在地上趴了很久。 當我終于到家的時候,背上的植物已經長得有三米高了,那天我穿的就是這件藏藍色外套。

“她變成了植物,你也是。” 我愣住了。 我想起雪梨常常在澆花的時候和我說,她想做一顆植物,想我一起變成一顆植物,相依偎著從一個野生的叢林里發芽,然后長大,枝干和葉脈都糾纏在一起。

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做一顆植物,于是就問了她。 她說,這樣就可以永生了啊,就可以永遠地在一起了。 我突然覺得我捏著那顆種子的手有點癢,我翻過手背,看向掌心,那里長出了一片小小的葉子。

(完)


本文作者: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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