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過，會以什么樣的方式結束這一段長達十多年的漂泊：
可能會跟隔壁的小張一樣，在北京找個大公司待幾年鍍了金，然后拿到鄭州一家公司30萬年薪的OFFER，然后高高興興蹦蹦跳跳地回到大河南的省城，成了商丘老家人心目中的年輕有為的典范；
可能會跟前女友劉瑩一樣，被父母騙回山西老家相親，看到對方條件不差，在晉城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想想北京也沒啥可留戀的，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于是揮一揮衣袖，踹掉老張，兩個月就結了婚。結婚前用微信給老張轉了一千塊錢辛苦費，讓老張把北京出租屋的行李幫忙寄過去；
也可能會跟以前的上司老周一樣，看準了行業，干脆利落地加入一家初創公司，幾輪融資下來身價已達幾千萬，套現一部分股份，順利加入了北京的看房大軍。
可能性最大的，在公司內部再熬幾年，爬到主編、總編，月薪再漲一點，然后去廊坊燕郊買套房。至于結婚？隨緣吧，那玩意兒可真的說不好。
一
老張2003年中文專業本科畢業，從學校回家稍作休整就直奔北京。當時并沒有太大的夢想，也沒有什么目標，只是覺得還年輕，應該到大城市闖一闖。那時的老張還不是老張，還是上司前輩口中的小張，同事口中的小明，名片上的張經理。
是的，你沒有猜錯，老張的第一份工作是銷售，招聘的時候叫“儲備干部”和“市場精英”，對外統一都叫“客戶經理”。
老張的主要工作就是把公司開發的企業拓展培訓課程賣出去。那時的企業拓展培訓在國內還算是時髦的東西，老張也認為自己站在了時代的前沿。老張也很敬業，為了更好地維護客戶關系，只要條件允許，客戶采購的拓展培訓，老張都會全程參與。
每當完成一個拓展項目，老張都心潮澎湃，感覺接受了一次心靈的洗禮，而通過與客戶員工的團隊協作，也讓他結識了很多的朋友。老張也跟受訓員工一樣，結業前要完成一篇結業論文，在一年時間里，老張拿了八張結業證書，也寫了八篇結業論文。
雖然拓展培訓課程基本都是標準化的，除了教員可能不同，學員不同，所有的項目基本都一樣，但老張每次都能找到不同的寫作角度。這曾一度讓公司課程部的同事非常震驚，一致認為小明同學非常敬業，學習能力強，團隊協作意識濃厚，最重要的是，他吹牛逼的本事絕對配得上他中文系畢業的學歷和文學學士的學位。
事實上，老張的銷售業績也是不錯的，半只腳跨進了北京的高薪序列，攢下了一筆小錢，老張甚至暗自琢磨再干一年就可以交首付了。老張在公司內部也比較受領導重視，上升勢頭很明顯。老張多少有些春風得意，跟同事聚餐也是搶著買單，也開始有點兒底氣去關注漂亮的女同事了。
大多數女同事對老張的印象也不壞，其中一個叫陳晨的售后小姑娘更是對老張有點兒特別的意思。姑娘做售后回訪時，發現老張的客戶對老張的評價都極高，遠遠高于其他的銷售，于是好奇心萌發，時不時借著錄入客戶售后檔案的名義跟老張說話，一來二去就熟了，被老張對待工作的那股認真勁兒吸引了。老張對陳晨也有好感，長得白凈，性格活潑，心性善良，也很有見識，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但好景不長，一年后的一天，老張經手的一個培訓項目出現了意外，一位學員在受訓過程中不慎從高臺摔落，客戶要求公司賠償。這時候，公司法務拿出服務協議，明明白白地寫著，受訓企業或受訓學員應自行購買人身意外保險，同時應嚴格按照教員的指導參加危險項目，否則安全責任自負。
但公司給客戶經理的培訓材料和統一使用的宣傳冊上寫著：多重安全保障，受訓場地均安裝配置了安全輔助設施，全部學員均購買人身意外保險。當客戶拿著宣傳冊找來的時候，公司法務卻反到了宣傳冊上一處極不顯眼的小字：“因為公司在不斷研發新的培訓課程，本宣傳品所載內容僅供參考，具體課程適用服務條款以協議為準”。
客戶不干，開始纏著老張，因為是老張承諾了要購買保險的。老張也很著急，配合客戶向公司施壓，要求公司承擔賠償責任。但第二天，公司宣布，老張擅自向客戶做出不當承諾，給客戶造成了困擾，屬于嚴重違反勞動紀律，予以辭退。
老張拗不過公司的大腿，本打算一走了之，又于心不忍，咬牙把一年來攢下的七萬多塊錢都拿出來補償給受傷學員了。
二
辦完離職手續以后，請售后姑娘陳晨吃了頓飯，本打算很認真地跟她表達下好感，心想這下不是同事了，也不用擔心辦公室戀情被發現了，沒有太多的顧忌了。
寒暄兩句后，服務員倒上酒，沒等老張說話，陳晨就端著酒杯，瞪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認真地說：“張明，你有能力，人也上進，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但你一定會成功的。但，你整個人一身的棱角，也許會影響你的發展。但不管怎么樣，你是一個好人。”
老張盯著陳晨的臉和眼睛，努力地想要從中讀出一些微妙的東西。看到陳晨的眼睛有些躲閃，沒跟老張對視，老張心里就有些發毛，那好像是一種積極的信號，又像是一種無聲的拒絕。老張垂下眼瞼，盯著手中的酒杯輕聲說，其實我覺得事業上的成功并沒有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找到一個對的人。陳晨的眉頭皺起來，似乎有些不太滿意老張的說法，囁嚅了半天，終于什么也沒說。
接下來幾天，老張沒有聯系陳晨，陳晨也沒有聯系老張。時間一久，也就忘了。
老張開始厭倦了做銷售，一門心思想做點兒穩定的工作，只要踏踏實實地干上幾年，買房結婚都可以水到渠成了。于是，老張進了一家圖書策劃公司做編輯。公司主要做成功學暢銷書策劃發行的，這一點倒是讓老張有些興奮。除了向作者約稿審稿，老張還將自己看來的、聽來的、經歷的、想到的成功學經驗都一一提煉升華，自己動手著述成書，很有成就感。
這一做就是七年。老張經歷了出版業的大蕭條，也經歷了公司的大裁員，其間也談過兩個女朋友，都無疾而終。偶然從一個老同事那里聽到，陳晨已經結婚了，嫁了個北京本地的小伙，還翻出一張她的婚紗照，讓老張終于徹底斷了念想。公司效益逐年下滑，但老張是不用擔心被裁掉的，最多收入會少一些，但穩定。他是公司的骨干，已經熬到了副主編的位置，但離主編的位置還有些距離。
三
老張手里也有了一百多萬的積蓄。家里人勸他，回來吧，在省城買一套大房子，該成家了。回來以后，最多就是收入低點兒，但消費也低啊，還能照應家里。
老張輾轉反側，思考了半個月，文化出版行業一定得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做，其他地方是做不成，或者很難做的。我學的是中文，這幾年也只干過出版，想干別的也沒啥優勢，從頭再來的代價太大了，只能繼續干了。
下定決心后，老張跟最能理解他支持他的父親承諾，爸，讓我再干五年，到三十五歲，要是還不能混出個名堂，我就卷鋪蓋回來，絕無二話。
母親不理解，還時不時打電話過來勸，老張最開始還能耐心解釋，后來就干脆不接電話了。母親又用父親的手機打過來，沒說兩句就被父親搶過去掛斷了。從那以后，父母再也沒有提過讓他回去的話題，三十五歲就成了一份默契，在父母和老張的心里惦記著。
只有五年時間了，眼看公司的前景越來越暗淡，老張有些焦慮，有些著急。他開始頻繁地瀏覽招聘網站，偶爾也見一見獵頭，面了不少的公司。但這些公司要么待遇給的太低，老張沒辦法說服自己，我靠，別人跳槽工資翻倍，我總不能跳槽后工資減半吧；要么就是公司的穩定性太差，做新媒體項目，一直沒營收，就靠一口信念撐著，誰知道能活多久；要么就是團隊太不專業了，老張一看那文章就皺眉，要邏輯沒邏輯，要內涵沒內涵，這樣的公司能做大？
老張這一年的騎驢找馬并沒有找到心目中的黑馬，反倒是把自己弄得更加焦慮，開始掉頭發，就戴個鴨舌帽，越來越有藝術家文化人的范兒。唯一的收獲，就是跟獵頭小姑娘劉瑩看對了眼，好上了。小姑娘有點兒崇拜老張，覺得老張特有文化，大方儒雅。
后來，劉瑩簽了個中型門戶網站評論部主編的職位，手里攥著一大把履歷更漂亮的候選人都不推薦，就把老張推給了用人單位。待遇是劉瑩幫著談的，比之前多了百分之三十，老張見好就收，立馬跳槽。
但沒過多久，網站沒拿到新聞資質，于是準備轉型做平臺。網站不生產內容了，到處跟紙媒簽版權，另外讓一大票自媒體作者自己上傳內容，采編條線只留下審核部和版權部，其余全部轉崗或辭退。因為有出版社的工作經驗，老張被安排到版權部做副經理，又成了尷尬的千年老二。
劉瑩曾經跟老張提過結婚的事兒，老張認真地思考了半天點了頭，但劉瑩看到老張凝重的樣子，于是也認真想了想，又自己把結婚這個事兒否決了。后來，兩人再也沒提過結婚的事兒。老張知道，沒有房子，結婚沒有太大的意義。
老張突然又想起陳晨來，聽說她的婚姻不太幸福，老公出軌，被陳晨堵在家門口，兩個人很冷靜地離了婚，還好沒有孩子，離婚無非是分房分車分財產。有時候想想婚姻也就那么回事，如果沒有感情，結婚了照樣離，要是有感情，有沒有那張紙又有什么區別？
四
四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老張在這四年里又經歷了幾份工作，有的是劉瑩推薦的，有的是朋友介紹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都干不長，老張的工資卻一直走下坡路。這幾年，老張給家里老人匯錢的次數越來越少。
父親也許猜到了老張的處境，善意地提醒，兒子，我聽說我們市里成立市屬國有文化資產監管委員會，還要成立一家文化投資公司，注冊資本十個億，正在招高級人才，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幾天后，老張回了老家。看著父母頭發斑白，身體更顯老態，心頭一酸。父親盯著他，慈祥地笑著，哈哈，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母親也生怕刺傷了老張的自尊心，小心地問，35了，還漂嗎？
老張瞇眼看著窗外，不到40歲的臉，卻有種滄桑的味道，累了，不漂了。
五
爸媽笑了，一臉的慈祥。
老張接著說：
爸，媽，我是回來拿戶口本的。
我要結婚了。她叫陳晨，在北京有兩套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