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知的夜晚(2014年4月)

原本是一個一沾床就睡著的人,但有半年時間,有些夜里,難以入睡。就像小時院子里水缸上的蓋子,日月交相在那里歇腳,移開朝天厚朽的木蓋子,還有一大缸未知的幽暗。
市中心的這個老小區,老人居多,習慣早睡。一到夜里八點之后,此處就像繁華夜航中靜謐漆黑的一隅。這小區里唯一驚動我心的,是偶爾在幾天時間里重復敲響的經缽聲。必定是某一位老者駕鶴仙去,才會徹夜祭奠,深夜鞭炮,以示哀念。

一有半夜喪事,隔壁阿姨就好心地提醒我:夜里,太吵了,記得關窗。
我自恃睡功,不關窗。40平米斗居,幸有南北兩窗,得以開闊。月華穿堂而鋪,在青灰色的地板上,淺淺而流。突然,地動窗搖,悲傷的黑暗河流,嘩啦啦沖進來。
定一定神,記起這是白天敲打念經的回響延展。白日送別曲雖然洪亮,終歸于己無關,可以關在心外。但是夜晚,速食的城市忽然沉淀了下來,像你打開冰箱門忽然發現了半年前放進去的一瓶楊梅酒,青澀酸辛的滋味,忽然密密泛起。
一慈眉善目、古風清雅的老人,前幾天路上還打招呼,轉眼,夜里故去,總忍不住凄惶一陣,慨嘆死神的絕情。此時,沉沉的缽鐃聲清楚地傳進來,聲細悠長,晃蕩在空洞的黑夜里,震顫如鋼絲。居然像參禪者只可意會的低語,你仿佛被逢骨髓空隙必鉆的真相追趕。

七七過后,白天夜里就停歇了念經敲缽,日子流逝,生者一向沒心沒肺護體,自然早已恢復匆匆步履。而缽鐃聲起時,平淡靜默又被生生撕裂,脊梁涼颼颼的,才真切摸到歲月流逝的脈搏。
半年住下來,喪事就像小區里凡俗的月季開謝一般頻見。這些夜晚,提醒你歲月的走向,終歸是萬人一樣的墳墓,各種牽記頓起,百樣怨愁頓釋。
間隔輪回,無語的經缽敲打入心,人憤睜的怒目和急急的腳步,都被撥弛了下來。

樓上住的是一對老頭老太,他們在清晨早早起床,在夜晚遲遲不睡。
大多是在下半夜,總是被樓上洗衣服的聲響吵醒。夜闌人靜,洗衣聲響是一記記悶雷,像一只困獸正在池潭突圍。后來聽得久了,才聽懂是把衣服放在浴缸里洗,然后用勺子刮剌著缸壁舀水,倒入備用的水桶,然后在洗衣機中甩干衣服。
我猜想,是要用晚上十點以后的峰谷電吧,為了省點錢居然這么折騰樓上樓下,真是太缺德了。
最初的無奈何煩躁過后,發現無法改變他們的作息,只好浸染在這樣的深夜聲響中。
夜的前半段,平靜如期盼的現實,波瀾起于深夜,才是戲劇的開始。也許年紀大了,又睡得早,半夜就醒了,再也無法入眠,然后他們就著夢的余味,細說從前,也許說到定親時的羞赧紅暈臉,也許提及孩子出生時的紅皮老鼠樣,也許想起六十做壽時的膝下熱鬧聲,也許憶及送別雙親時的墓園顫抖影……這一輩子相攜而來,也許只有在混沌夜里,時光溯洄,微風入林,春草滿堤,往事皆珠,才會放下眼下的霜發覆額,才會忘記老之將至。
說足了,起身,在狹小的衛生間里彎腰,走動,陪伴,交談;開不開燈,清早去買什么菜……夜里的聲響,是生動的眉毛,是閃亮的眼眸,是新鮮的舌頭,是永恒的紅唇。

上下樓碰到他們的時候,我常笑笑,先生和他們互相熱情地打招呼,他似乎和樓里的每個老頭老太都認識。
有一回黃昏,我在樓道里讓老太太先過去,她的皺紋也一塊笑著對我說:放學了。還有一回,老先生熱情地來敲門:慈善一日捐,你們捐了嗎?一定要捐啊!單位捐了?那不妨礙這里再捐一回吧,多多益善。
對于他們的過去,我們所知甚少。我常常看見面容清淡的他們,在樓與樓間的樹蔭下打牌,或者曬太陽。遠遠地,我們上班,下班。

有一個深夜,被汽笛的鳴叫喚醒,才想起自己所在的城市是一個海邊港城。才想起,在慣常路線外,原來還有無數的輪船在靠岸離岸,在世界上徜徉。才想起,在城市中卷挾馳騁的,除了灰塵,原來還有海風。

還有一個夜晚,聽到火車進城的聲音。他叫得很囂張。想起來,以為那只是一個公交車站而已。原來,他始終在那里。只不過,白天的他,被掩埋在日常的浮動中。此刻,他聲嘶力竭,豪邁張狂,好像仗劍走天涯的年輕浪子,不屑向循規蹈矩的父輩演說,已然仰天長嘯而去。
(2006年舊作,得友提醒,刪去引用別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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